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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三十七章:狄城往事(6)
    (四月二十六日-周二-下午

    “新来的?以前没见过你。”

    赋税厅执掌官凯蒂·温将一沓文件放在桌子上,推了推眼镜。

    “噢,是的,女士。我今天刚从基建厅调来。”

    戴硬帽子的侍官点头致意。他把帽檐压的很低,口音有股晦涩难懂的老腔调,待筛选处理的事务堆在他面前,几乎像一座小山。

    凯蒂觉得有些古怪,抽出一张他筛完、做了批注的文件,粗略看了几行,瘪瘪嘴:

    “你还有得学呢。”

    她直言不讳,侍官则压着帽檐赔笑脸。

    执掌官指着手里的文件,嘱托了这名侍官几项分拣规范,这时,又一名侍官火急火燎地推门跑进来,瞥了戴帽子的新人一眼,便凑到凯蒂·温耳边,一番呢喃。

    “你说什么?!”

    执掌官瞪大了眼睛,满脸写着震惊。

    “噗”

    一旁的官员被她的大喊大叫吓了一跳,咖啡呛进嗓子,敲着自己的胸脯开始咳嗽。

    意识到自己的高声喧哗引来了更多赋税官的目光,她简单安抚两句,推着侍官走出了办公区域。他们急急忙忙下了楼,来到正厅走廊,出乎意料,原本宏伟肃穆的克拉法琳宫大厅外吵嚷不断,今天应该不是什么庆典的日子。

    “王廷不该推行新税务法!”

    “赋税厅都是一群狗娘养的!”

    唾骂声此起彼伏。

    “沃森呢?让他给我们一个交代!”穿着臃肿的妇人踩上装苹果的木箱子,以手作为收声筒大喊。

    “沃森!沃森!”

    有节奏的跺脚声整齐划一,他们呼喊口号,呼喊沃森的名字,好似他是某种众望所归,实际上却截然相反。

    凯蒂·温与侍官躲藏在走廊内,远远望着连接广场和正厅的巨石门,几名守卫把长柄武器横过来,形成一道防线,阻止激愤的暴民冲入办公区域。但这种阻碍效果有限,随着骚乱愈演愈烈,越来越多王廷官臣听到了风声,走出工位,聚在大厅里远远观望。

    “怎么就这几个士兵在维持秩序?骑士团和执法厅的人呢?”执掌官问道。

    “军事监狱那边出了事,好像是……有炸弹爆炸,骑士都被调去抓捕逃窜的囚犯了。”侍官搓搓眉毛,不屑地撇撇嘴,“执法厅那些人就别指望了,有跟没有一样。”

    “炸弹?监狱里?不可能吧?”

    执掌官诧异地质疑,再次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她低头思考片刻,把心一横,眼看就要往前迈出一步。

    “长官!你要去哪啊?”侍官眼疾手快,拉住了她。

    “你没听出来吗?他们是因为赋税厅的失职才聚过来的,我是赋税厅的负责人,我必须出面。”

    “不行啊,长官,他们想要的是沃森,你现在出面太危险了!”

    她推推眼镜,拧紧了眉头:“沃森沃森,草案确实是沃森写的,但早在两天前国王就已经撤了他的职,他……”

    话说到一半,凯蒂忽然顿住,叹了口气,遗憾地说道:“要是现在告诉这些人,沃森今天早上就死了,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长官,不是我们的错,要怪就怪沃森那小子!”侍官怨愤地说,“耍小计谋不成,把自己搭了进去,还连累我们全体被罚饷!谁给他的胆子,竟然敢在迪斯王眼皮底下玩‘阴阳合同’的勾当!”

    “你们说阴阳合同?”

    戴硬帽子的侍官从阴影里探出脑袋。

    “哇!”二人被吓得一个激灵。

    “菜鸟,你怎么还偷听呢!”执掌官指着他的鼻子。

    新人侍官隔着帽子拍拍脑袋:“不好意思,但阴阳合同是怎么回事?”

    “你来的晚不知道,这事早在厅里传开了,一大丑闻。”另一名侍官说道,“负责编写新草案的执掌副官沃森,在上个星期,向凯蒂执掌官递交了一份《新税务法草案》。”

    “那份草案没什么问题,由我初审后,就递交给了审判庭进行复审。”凯蒂·温接话道,“审判庭也在周末前通过了审核,准备递送给迪斯特什王进行终审。”

    “唉,”侍官泄了气,“本来一切都好,结果不知怎么的,那草案突然被原封不动地打了回来,国王勃然大怒,负责编写草案的沃森,还有审判庭的执掌官朱莉安娜,他们两个当天就被革职查办。我们整个赋税厅也连带被扣了三个月的工资。”

    他拍拍新人侍官的肩膀:“你真是运气不好,刚调过来就没钱发。”

    话说到这儿,凯蒂·温执掌官变得神情凝重起来:“从国王那里退回来的草案我也看了,跟我当初从沃森手里拿到的那一份完全不同。

    “这么说吧,所有和民生税务有关的条款,包括税率和缴税时间,都分别给出了蒙恩者与普通人两重标准。草案降低了蒙恩者的税率近五成,遇到灾年、重大事故、申请破产等,便可延期缴纳,同时,把这些削减掉的赋税额加在了普通人头上,如果拖延交税——双倍处罚。

    “而沃森给我、我又交给朱莉安娜的那一份,里面就完全没有这些不平等条款。”

    “不仅如此,结果你猜怎么着?”侍官哭笑不得地插话道,“今天早上起来,不知道哪个**,把被国王退回来的这份不公平税务草案,给**的贴到公示板上去了!”

    新人侍官故作惊讶,点点头,压低了自己的硬帽子,暗中露出笑容。

    见他反应平淡,情绪激动的侍官反问道:“你知道法案贴上正广场的公示板意味着什么吗?”

    他摇摇头。

    “意味着国王的终审通过!下周就要正式颁布施行啦!”侍官拉扯着自己的头发,又指向巨石门外的游行群众,高声说,“所以这些人才会这么歇斯底里!这不仅打了迪斯王的脸,还把整个王廷,尤其是我们这些赋税厅的人,推上了风口浪尖!”

    “倒也不至于这么悲观。”凯蒂·温安慰道。

    侍官泄了气,拱起脊背:“好长官,你是革神派,自然不知道我们这些(反革神保守派在王廷有多举步维艰。蒙恩者和普通人、革神派和反革神派,他们之间本就有尖锐冲突,这回又闹出这么一桩事,实在是……”

    二人正讨论得如火如荼,戴硬帽子的侍官借口工作,很快顺着走廊从后门跑开了。他在王廷侧殿里转来转去,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了一幢寝宫;这本是处外来宾客下榻的地方,却由于近期的人员变动而改成了临时住所,一部分王廷官臣暂居此处。

    “这之后您去见过沃森吗?”留下的侍官平复了情绪,靠在大理石柱子上问道。

    凯蒂摇摇头,耳坠叮当作响:“他周末被革职,这件事我周一上班才知道,今早的尸检报告我看了,昨天他多半就已经……”

    “咣当”!

    大厅外蓦地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动静。

    公示板被众人合力推倒,张贴着《新税务缩减法草案》的牌子掉落在地,一落地,其中一部分就被愤怒的手和脚撕成了碎片。更多人合力把木牌捡起来,高高举在头顶上,他们簇拥着这块木板,跳起了某种舞步,继续高声呼喊口号。

    好在这些群众似乎仍然留有理智,声势浩大,却没有拼命硬闯王廷。他们手里举着细木杆,挥舞手写的横幅,“不要更多草案”、“蒙恩失恩者一视同仁”等,几条大写加粗的标语赫然在目。

    横幅上面的墨迹还没干,多余的墨水渗透红或白色的布料,顺着杆子流下来,随着越来越多人加入游行抗议的队伍,群众的声音高涨,挥舞横幅的幅度也高涨,墨水溅射到人们身上,又被他们甩在宫殿的阶梯前沿,好似血溅当场。

    “支持蒙恩者信神的都是一群**!”

    “失恩者至上早晚亡国!”

    “别忘了你的老祖宗是神主捏的!忘恩负义的东西!”

    “女士,请允许我在此引用罗戈斯大帝的一句话,‘我们从不侵略,我只是想要夺回后花园的所属权’。”

    “呸!如此诡辩!”

    抗议的人群聚集在克拉法琳宫正广场上,摩肩接踵,局面激进,目的已经不再是单纯针对草案的游行示威;数百年前“猎海行动(猎巫,但目标是蒙恩者”的余孽、半个世纪前快刀斩乱麻的革神运动、半天前偏袒蒙恩者的不平等法案、对革神派的政治优待、对反革神保守派的政治打压、对激进派的政治迫害……经年累月积压的矛盾一触即发,不同党派间彼此推搡,口角与肢体冲突不断。

    “我们是你们未能烧死的‘恐水佬’的后代!”

    “下地狱去吧!”

    游吟诗人倒扣在面前的帽子被一脚踢翻,赏钱骨碌碌滚进了下水道,他趴下去捡钱,也在混乱中挨了几脚,慌忙抱着宝贝七弦琴撤了摊。

    “咣当”——

    一个空酒瓶砸上窗玻璃。

    上城西区的执法厅外,同样聚集着一波高举标语牌的民众,呼喊的声音却被阻隔在外。

    米亚·莫拉莱斯握笔的手一顿,头转向了窗外,外面,她的执法官同事正在极力劝阻那些示威者。“咚”,一筐鸡蛋被砸碎在玛利亚头上,莫拉莱斯抖了一下,强迫自己收回视线。

    “这真是一个黑暗时代,不是吗?”

    坐在她面前的矮个女人斜倚着椅背,慢悠悠地开口说道。

    “我以为我至少可以赢得你的一丁点尊重,可实际上这份尊重比我放进咖啡杯里的方糖还要少。顺嘴一提,我喜欢黑咖啡。”

    “有什么问题?”米亚板着脸。

    女人坐在不锈钢椅子里,灰白色的长卷发垂落肩头:“灯光问题。这个地方太亮了,它让我阴暗的灵魂无所遁藏。”

    她踩着一双高跟靴,穿了一套修身的玫红色西服,左手小拇指上戴了一枚金戒环。她的两只手都有义肢,戒环箍在硬陶瓷上,稍稍拧动,便在摩擦力作用下吱吱作响。

    “你倒是说对了一件事,你的灵魂就像你的所作所为一样阴暗,‘教母(mother’。”莫拉莱斯阴阳怪气地咬重了“教母”一词。

    “别那么拘谨,长官,你的妈妈(mother可不在这儿。”女人垂着脑袋,持续摩挲着手上的戒环,显得心不在焉,“也别搞得像你抓到了我一样,亲爱的。我会在这里,只是为了给我这些宝贝备案。”

    她一甩头发,翘起脚,视线越过执法官的肩膀,看向了她身后那两箱火枪与冷兵器,几名核验人员围在旁边,一边数数,一边往纸上写字。军火被暂时收缴,正在等待审核批准。

    莫拉莱斯扣上笔帽,双手在桌上交叠,严肃地直视女人的眼睛:“那就请你配合一点,卡拉米蒂,把头抬起来,让我们确认你的身份。”

    教母听了,抬起眼,夸张地往前抻了抻脖子:“配合?我没有配合吗?”

    她用力靠上椅背,侧头看了两眼站在身后的一众随从,摊开手,提高音量,把话重复了一遍:“我没有配合?”

    “配合了。”随从们点头如捣蒜。

    “……”米亚沉默地注视这一切。

    卡拉米蒂满意地挑了挑眉,侧过身,手指往后一戳,故作无辜地示意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得按时放我走。”

    话音刚落,“乓”地一声,她把戴着义肢的左手拍在了桌子上,一用力,拉近了自己和执法官的距离。

    “你看,我是来……品鉴戏剧的。”

    米亚点点头,放下笔,也往后一靠,放松下来:“急什么,你那么有本事,想必就算晚场了,也能设法进去看吧?”

    “嗯哈……哈哈哈……”

    教母杵着脑袋呵呵直笑。

    “我的确有本事,长官,我的本领你还没领教过呢。”

    说罢,她扬起手,给了自己小拇指上的戒环一个响亮的吻,把陶瓷骨节转得咔咔响,“吧嗒”一声,摆在了执法官的面前。

    “……”莫拉莱斯看着这只陶瓷与血肉交织的左手,有些疑惑不解,视线在教母的手背和脸上转了两圈,突然,一把推开了她的义肢,“放尊重点!我是不会亲吻你的手背的。”

    “啊哈,我也没指望你会。”她得意洋洋地笑了几声,指向执法官身后,几名检验人员还在鼓捣那两箱军火,“哎,我们可以结束了吗?我还赶时间,你知道的,好戏马上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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