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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三十六章:狄城往事(5)
    四月二十四日-周日

    就像先前所提到的那样,布拉泽联邦以布拉泽王国为统治主体,一种列支敦士登式的君主立宪制,听议政院与王廷同时掌握大权。

    在顶沼,近九成土地的所有权都归属布拉泽,狄露威姆城并非当中占地面积最大的城市,据悉,与地理位置优越的蒙斯(坐拥西港南湾相比,也并非贸易最繁荣的;但其周围簇拥着大大小小的城郡村镇,人口分布密集,可以说,越近邻迪斯特什门下的风水宝地,获得的发展机会也就越多。经济学家们口中那句广为流传的格言便应运而生:狄城脚下无穷镇。

    可偏僻地区的穷人却不计其数。在仍以农牧业为主的城镇当中,无论是人类、阿维斯族还是蛇人,都面临着仰仗变幻莫测的气候维生的问题;维也纳斯人坐拥矿脉和油田,蒙斯和狄露威姆人拥有得天独厚的经贸先决条件,而就算是这些城市,贫穷也始终存在,更毋论其他地区。

    一味地鼓吹狄城所起到的宽泛的经济带动作用,而忽视其脚下纷乱地区的穷困人员占比,这无异于一种幸存者偏差。

    有时,一睁开眼,我就会产生某种错觉,误以为自己还留在地球上,直到蛇人雇员推着客房服务的餐车敲响我的门,我才清醒过来。归根结底,这里和那里也没什么不同,我尚且不清楚,这究竟是褒义还是贬义。

    巴别尔在日记结尾打上了一个加粗的黑色问号。

    时值布拉泽新历九九二年,也是他作为外来者,进入奥普拉这颗沙漏状类地行星的第二年。

    他手上握着一根向店家借来的记账用的钢笔,手边放了一杯槌枫花调酒,独自坐在街边酒馆最深处的角落当中,透过往来的酒客与直达繁华街区的窗玻璃,审视着这座城市。

    去年二月份,巴别尔通过“口袋”,“降生”在奥尔梅克的毒森林里,而从狄露威姆出发周游前,已经是次年一月末。

    临走,先知还曾调侃,何不留下,先庆祝了自己的“一岁生日”也不迟;安德鲁,那名皮肤褐黑的实习生,曾热络好客地替他讲解奥普拉的历史,在他决定离开时,给了他一个同样热络好客的拥抱;狄奥尼无数次表示,想要跟他一起,起初巴别尔拒绝了,软磨硬泡之下,他仍然表示婉拒。

    理由说来抽象,因为他需要一个独立的视角,不沾任何情感纠葛,从头开始审视这个新世界,以此来构筑自己的认知网。只有这样,他才能敲定自己的下一个目标。这和治愈血液病的自我探索之旅并不相冲突,后者是长期、持续、根深蒂固的。

    与此同时,这趟周游还有额外的目的。

    在过去的三四个月内,他走过狄露威姆城周边的四座小型城市,四月末,则来到了第五站——一个帮派纵横、内部纠纷混乱的城中镇,卢拓(luto。被尚未完全干燥、压实成土地的沼泽带与外界分割,交通相对闭塞,鱼龙混杂。

    前四站,贫富暂且不论,那四座城市的确都如狄露威姆城一样治安优良,但这并非他所需要的。环境脏乱、拉帮结派成灾的卢拓镇,才能提供给他真正有用的情报——印证他猜想的情报。

    半年前,受雇于肉知论学派的雇佣兵,其中有八个蒙恩者,恩别拉赫谎称已经将他们全部杀死,但一个人的尸体也没有找到,巴别尔始终认为还有人活着。

    那时,在维也纳斯郡,莱尔斯为什么能先他们一步得知事件原委、得知自己的火枪留在南郊的林中别墅——被恩别拉赫放跑的蒙恩者向他通风报信,这是最可能的解法。

    自从恢复了自由之身,五个月以来,他一直都在搜索与寻找。

    找到那个逃脱雇佣兵的下落,他就能明白这两件事,第一件事如上所述,而第二件事,则要追溯到四个月前。

    圣哉骑士团接手维也纳斯郡的流放区域后不久,肉知论有罪学者均得到实名管制,等待进一步裁决,并根据罪行划分即将前往的流放场所。巴别尔看过受转移和待转移学者的统计单,包括他们的姓名、专长与所进行过的研究档案。

    然而,他反复翻遍了那些档案,却没翻找到任何一条有关自己的研究记录,血液异变、快速恢复、不老不死……甚至是他自己的名字、当初作为实验体的编号,这些通通没有,消失的一干二净。就仿佛他所经受的那三个月地狱般的折磨,成了一场噩梦,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他们那么重视你,有关你的资料肯定第一时间就销毁了。”副团长伊兰利拉在得知情况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这是好事,放宽心。”

    巴别尔对此不置可否,没人可以拿得出证据。

    关于他的解剖资料真的被销毁了吗?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他就要知道这些资料的真实流向。而这也只是其中一个重点,更重要的是,他需要那些实验数据和报告,需要通过这个世界上的奇妙技术和独到视角,来进一步了解自身情况。

    恢复了全部记忆以后,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渴望这些信息、渴望剖解自我。

    初见端倪的热成像视觉,似乎生来就免疫外星毒森林的毒素,他比自己想的要更适应奥普拉的环境,这一连串故事,都愈发让他觉得,或许自己会来到这里并非偶然。又或许,血液病——他所不了解的自己的身体变异,其病灶与根源,已经近在咫尺。

    回顾过去的一年半载,他在脑海中列举出几条可行的线索:

    奥尔梅克的毒森林——使他掉进奥普拉的“口袋”的所在地,充斥着沼气剧毒,植被丰茂得犹如另一个世界。他从毒森林里走出来后,便记忆受损,半年的时间内,意识都处在一个较为朦胧的状态内,以至于只会像只羔羊一样逃窜。但第二次再进入其中,情况却大不一样,他找回了记忆。不知是因为雇佣兵的那一颗子弹,还是森林环境发生了什么变化。

    维也纳斯郡的流放学派——肉知论,以肉体作为通达知识海洋的敲门砖,彻头彻尾的活体实验流派。他们带给巴别尔的折磨,刺激他的一部分记忆回笼,间接促使了他想起自己的初心使命——治愈自己的血液病,并发生了故事开始时偷渡入境的那一幕。

    毒森林无从下手,他便把目光聚焦在了流放学派身上。

    要去往蒙斯城,就必须经过那片失过火的南郊毒森林,届时向莱尔斯通风报信的雇佣兵位处东北方,骑兵三队的营地附近,与其冒险南下,他更可能将计就计,朝东方逃窜,回到狄露威姆附近,寻找类似卢拓这般与世隔绝的藏身之所。

    考虑到这一点,再综上所述,他便在服役期间敲定了这趟旅途,走访附近城镇的潜在黑市,寻找那名(最可能是一个蒙恩者雇佣兵的下落,寻找关于自己的那些解剖手稿可能的去处。

    至于血液病研究的停滞不前,或王廷是否也将狄奥尼当成了人质,迟迟不把他送回维也纳斯,那都是他结束这次周游后,需要考虑的事项。

    此外,还有一件事,或者说一个人,他无法放下。他上一段旅途的同行者、圣哉骑士团熵骑士——恩别拉赫。

    一个能够影响引力的气态生命体。他想的很清楚,磁场、重力、影响人大脑的电信号等,仅仅是引力的某一种表现形式,恩别拉赫所拥有的力量便是引力,某种现代人也无法完全理解的、不受时、空间限制约束的隐秘概念。

    包括先知通过“骨石”提出的新概念,所谓“超磁场”的概念,现在想来,说不定就是引力,只是奥普拉尚没有这一个名词出现。

    恢复了自由之身,却不代表正式成为这颗星球上的一员。

    想到这里,巴别尔放下笔,向后仰去,把头靠上了冷硬的砖墙。来到卢拓快一个星期了,混混骚扰、强买强卖、碰瓷勒索甚至招嫖揽客,这些跟地球如出一辙的麻烦和伎俩,他都体验了个遍。

    卢拓的空气污浊,粉尘满天,噪音超标,很难说依赖环境生存的动物能不与极端的环境趋于一致。

    忍无可忍的外乡人在最后写下这么一句话,他认为自己已经做到了尽可能委婉。

    写完,巴别尔便扣上钢笔帽,收起了日记本。他始终昂着头,抻长胳膊,在油腻的木桌上摸索,捏住高脚杯,把苦涩的廉价酒一饮而尽。在这座城镇里,干净的水源比难喝的酒还要稀有。所幸,就算不吃不喝,也不会影响他的生命安全。

    “铛”

    外乡人放下空杯子,用宽大外斗篷的袖子擦擦嘴,从狭窄的卡座里磨蹭出来,将笔和酒钱一并留给了吧台,裹上口鼻,推门而出。

    “叮铃”

    烂木门上挂着烂门铃,响个不停。

    奥斯威尔昨晚做了一个梦,一条猎犬死在了旷野上,远方有火在燃烧,一群士兵,端着枪,前仆后继地碾过猎犬的尸体,向那团火冲去。

    他站在草地上,时而是冲锋的士兵,时而是迸裂的野火,时而又是未死去的猎狗,它在浓雾里寻找冰面上倒下的麋鹿。子弹射入它的头骨,脑组织被苍蝇蚕食。天空像雪花一样撒落下来,与地平线和绿火融为一体,翻了个面,它就成为了他自己。

    “你猜我想起了什么?”

    “什么?”

    “我想起了你。”

    斯卡兰多先一步走上前去,与法医热络地握手。

    “大艺术家斯卡兰多,久仰大名。”戴鸟嘴面具的瘟疫医生隔着皮手套回握,“你和报纸上那张照片看上去没什么区别。”

    “照片把我拍得太老啦!不过,为了完成《疫病的消亡》这部谢幕礼,忙前忙后的,我最近都有点驼背了。”他平和地打趣道,握起拳敲了敲自己打弯的后背。

    “先生,我把我的所有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创作戏剧当中去,我已经很久都活的不像一个人了。”

    学徒手里点着一盏煤油灯,跪在圣母像前,冲剧作家痛哭流涕。

    “可是,斯卡兰多先生,世道就是如此不公,即便是在迪斯特什王治下的‘乌托邦’里,我的努力也没能取得任何成就。普世全是一片批评唱衰的声音,或更准确点说,没人在乎我和我的故事。而我却仍然在深夜奋笔疾书,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绞尽脑汁构思自认为有趣的故事。

    “斯卡兰多先生,如果不是因为戏剧,我本可以拥有更丰富多彩、自由自在的生活,但我却把自己限制在这些文字里……我所牺牲的这一切真的有价值吗?我不知道。”

    “喔啊!”

    斯卡兰多猛地坐起身,睁开眼,眼前是一轮月亮,虫鸣声远近交替。

    他正躺在大剧院门前的草坪上,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或者说是接连好几个梦,梦的内容不连贯,很跳跃,但却又十分清晰明确;无论场景如何变迁,始终有一张脸,埋在画面的最深处,剧作家认得那张脸,那仍然是梦地女神玛菲斯黛拉,祂想给予他更明确的指引。

    ——毫无疑问了。

    斯卡兰多茅塞顿开。

    ——为什么我突然就想回到狄露威姆城,这下我明白了!神早就已经指给了我一条明路,我应该去拜访我故事的原型本尊。

    一阵风掠过,抚停了昆虫此起彼伏的鸣叫声,残月明亮,星空暗淡,周围起了雾。斯卡兰多回过头,望向远处灯火通明的歌剧院,它是那么耀眼,就犹如一座海洋中心的明黄色的孤岛——犹如灯塔,却云雾缭绕,似梦似幻。

    ——员工们应该已经熄灭了所有的灯。

    ——我真的醒过来了吗?

    有那么一瞬间,他产生了疑问,但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连续的梦境让老人有点疲劳,他“扑通”一声重新躺下,枕着草皮,闭上了眼。

    夜还很长,他终于在月光下向祂许下了第一个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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