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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三十八章:狄城往事(7)
    (四月二十五日

    仲夏已经过半,炎热与干旱笼罩顶沼,沼泽地的表皮干涸凝固,风沙在东南方的历战荒野上肆虐,波及地势低矮的卢拓镇。连续几天,道路路面、人们头顶与途经的马车顶上都沾满黄沙,卢拓的居民对此则习以为常,反应迅速地裹上防沙斗篷,遮住了口鼻。

    也托干热交织、昼夜温差极大的福,四月里,酒馆与咖啡厅的生意便格外火热。

    戴三角船帽的中年男人斜倚在酒馆吧台上,两根手指夹着盎司杯,往盛满酸涩花蜜的高脚杯里倒入一盅金色的液体,搅拌均匀。

    “叮”——

    他用调酒师的长柄搅拌勺敲响杯壁,把杯子往前一推,几滴金酒洒出来,溅射在他的手指上,他便把手指塞进嘴里嗦了一口,颇为挑衅地拱了拱酒糟鼻。

    “‘特基拉之花’,”中年人昂着头,鼻孔正对着对面卡座里的年轻人,“雷渍槌枫花蜜调75%龙舌兰酒,不加冰。”

    一群灰头土脸的青年人,穿着本地特色的防晒遮阳衣服,歪七扭八地倚在酒馆的桌椅板凳上,还有两个踹开木挡板,钻进了吧台内侧,聚拢在戴船帽的男人周围,把整个卡座区域都围得水泄不通。进店避暑的客人没留下多少,都躲得远远的,而真正的调酒师则早已逃进后厨。

    “雷渍的花瓣在麻痹你的舌头以前,会让它好像扎进一千根银针,花蜜粘稠,槌枫花的酸苦劲儿就一直粘在你喉头上,等这杯烈酒完全下肚,你的胃里立马就会翻江倒海!”三角船帽形容得绘声绘色,把这杯酒比拟成可以轻易制服巨人的“毒药”,骇人听闻。

    起哄的口哨和讥笑声此起彼伏,萦绕在那名年轻人耳畔。

    “我敢打赌他喝不下一半儿就会醉成一滩烂泥!”

    “得了吧,他根本不敢喝!怕把胃给喝烂了!”

    “老大,你吓坏他喽!”

    “……”穿防沙斗篷的年轻人缄默不言,伸手摘下遮脸的布面罩——巴别尔动了动红色的眼珠,瞥了一眼桌子上的高脚杯。

    尽管高度数的金色基酒已经被糖浆和花蜜稀释,灵敏的感官作用下,他仍然嗅到了一股浓烈到刺鼻、但又相当醇厚的酒香。前些天喝过的廉价酒根本不能与之同日而语。

    他两手交叉,摆在吧台桌上,看起来态度诚恳:

    “连续五天喝下五杯槌枫花调酒,不进医院,并在第六天回到这间酒馆,就获得了加入烂泥帮的资格。这是我听到的消息,按理来说我应该已经通过了测试。”

    ——虽然这测试很扯,也看不出什么高深用意。

    他没把心里话说出口。

    而听了外乡人的言辞,戴三角船帽的中年人、还有他身边的帮派成员们集体发出一阵哂笑。

    “省省吧,伙计!不止你一个人会听消息,卢拓可是我们烂泥帮的地盘,在这儿,没谁比我们消息更灵通!”他双手拽住大衣的领子,神气地用力一抻,翘起了二郎腿,“你……不是来加入帮派的吧?”

    “我只想获得联络黑市的渠道。”巴别尔顿了一下,“但我符合你们定下的规矩,帮派最看重原则,不是吗?”

    “那就成了,只是想以外人的身份打探消息,那五杯比树皮泡水还难喝的低度酒纯属放屁,想从烂泥帮嘴里撬出东西来,就得先过这一关。”中年人耷拉着眼皮,摆出老大的架子,敲了敲吧台桌。

    “……”外乡人与他四目相对,闭上眼,呼出一口气,“然后等我醉得不省人事,就拖到酒馆东侧的巷子里打一顿,顺便把我身上的财务洗劫一空,最后恐吓:不进帮派、不识抬举,就尽早滚出卢拓镇。”

    “一码归一码,你不喝我们也不把你怎么样,只能证明你、外乡佬、是个软蛋!”他伸出指甲藏污纳垢的食指,几乎快要戳在巴别尔脸上——

    “啊!我*!”中年人突然发出一声惨叫。

    外乡人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这根戳向自己的手指,“咔吧”,往后一撅。

    “****!你干什么?!”

    戴船帽的帮派头头疼得破口大骂,“咚”地一拳砸上桌面,却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手指直接断在对方手里。见势不妙,站在他身后的烂泥帮急忙抄起棍子,刚要照着这个不识好歹的外乡佬的脑袋挥下去,却被中年男人勒止。

    只见巴别尔一手用力攥着他的手指头,一手拿起了“特基拉之花”,那杯满身贴着金色“警告”标签的重口烈酒。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屏住呼吸,一饮而尽——

    众所周知,辣味实际上是一种痛觉,而他此时此刻感受到的疼痛比这更要激烈十倍。就犹如给自己的舌头贴上电极,另一头连着雷雨天里、屋顶上的避雷针。

    外乡人被过喉辛辣的烈酒呛了一口,刚想咳嗽,却为避免呕吐,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三秒过后,他的味觉失灵了,又过了三秒,苦涩回酸的诡异味道包裹住舌根。他开始感到胃里翻涌,好似避雷针又插进了腹中,雷渍的威力持续生效,那点酒推着他中午吃的三明治,涨潮似的返上食管,猛烈的多重折磨交织在一起,的确不是普通人能承担得起的。

    但好在他不是普通人。只过了还不到半分钟,一切都平息了,他松开手,重新直起脊背,带船帽的中年人急忙抽回备受蹂躏的手指头,关节红肿,他全然没了片刻前的神气。

    这回,围在吧台边上的烂泥帮霎时间全都噤了声,尴尬地左顾右盼,眼里少了方才的轻蔑和不屑,更多了点肃然起敬。

    “看在尤徳的份儿上,那酒上星期强尼沾过一口,现在还躺在天杀的医院。”

    “还不是你掺在他啤酒里的!”

    “拜托,老兄,你让他吐了我一身!”

    他们窃窃私语。

    “很明显,我过了你的这一关……”巴别尔清清嗓子,眉头都不皱一下,“你的食指过了我这一关吗?”

    三角船帽还在捂着手吹凉气,被这句挖苦气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怒极反笑道:“你这心高气傲的混小子、活像条狡猾的缠尾蛇……”

    恼怒归恼怒,外乡人的确让他开了眼界,他佩服他的胆识。于是,很快,中年人就主动吩咐手下,找来纸笔,写下了一串字,将纸条递给巴别尔的时候,还特地把手攥成了拳头,以防他再拧断他另一根手指头。

    “到这个地址去,他是这附近最大黑市的话事人。”

    他接过纸条,查看一番,点点头,便收进了裤子口袋。

    巴别尔撑着吧台站起身来,吐掉嘴里的花药碎片,挑起眉毛,抛下一句:“多谢,如果换掉雷渍花瓣,这杯酒就比巨蝎鲎的毒液好喝多了。”

    “叮铃”——

    烂门铃响起。

    酒馆里,一个绕进吧台内侧的烂泥帮趁没人注意,好奇地把鼻子凑近装“特基拉之花”的酒杯里,鼻头一动,立马连打了十几个喷嚏。

    外乡人出了酒馆,还没在燥热的大街上走两步,烈酒的后劲就翻了上来,他预感不妙,刚一转进酒馆东侧的小巷子,就把胃里的东西一下全吐了个干净。

    他走出胡同,擦了擦嘴,不理会昏胀的脑袋,开始在卢拓横平竖直却纵横交错的街道上穿梭,赶在太阳落山之前,找到了纸条上的关键地址——一间药房。

    药房位处卢拓城中镇的西北角,临近沼泽地,建在街角,外观平平无奇,招牌也已经老旧掉漆了。

    巴别尔推门而入。

    一股对他而言极度浓郁的药草气味扑面而来,紧接着,木制药柜、抽屉矮柜、玻璃展柜同时映入眼帘。

    药瓶、采血瓶,各种锡罐头,一部分摆在外面,一部分关在玻璃柜子里,和称药的铜秤,还有碾药的杵臼一起,排满了货架。整个药房的装潢古朴,墙角有一扇门洞,只盖了一层白布门帘,屋顶上也留下了几根没有拆除的输液器挂钩,看起来是由一间诊所改造而成。

    扑鼻的药物气味此时反倒让他舒服了不少,他环顾药店,没什么顾客,便最终把视线锁定在一个围着白围裙、正朝自己走来的人类身上。虽说是人类,但他戴着一张面具,浑身裹着黑袍子,还配了一条亮白色的月亮形状项链,只能通过体型判断,不是阿维斯族或者蛇人。

    ——这多半就是店长了。

    店里生意冷清,没有闲杂人等,于是巴别尔直言不讳道:“烂泥帮给了我你药房的地址,你是卢拓镇最大黑市的联络人。”

    有新客人登门,店长本来打起十足的热情地迎了上来,一听巴别尔的措辞,又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味,面具后的神情顿时变得难看起来,放慢了脚步。

    “在我们这儿,没人会把这话放在明面上说得这么直白。你一点也不懂规矩呀,小老板?”他捻起手指搓了搓,“但既然是烂泥帮引荐的人,我不多问,卖船帽一个人情也不赖。得了什么病?”

    “我想知道,近五个月里,有没有关于外星人……外来生物的研究档案流进黑市?”快天黑了,他突然感到有点困。

    “外来生物?”药商听了,摆出一副绞尽脑汁、苦思冥想的模样,“巨型白化巨蝎鲎,不巧,前不久刚被拍走。”

    “我是说档案,不是生物本身。”

    “档案?能值什么钱?”他五官扭曲地拧着眉毛,既诧异又不耐烦,但隔着面具,这些别人都看不见。

    “科学研究价值。生物科技、仿生学、解剖学、平行时空理论等等,买下来,专利就……”

    “客人、客人——”药商倚在木制柜台上,懒散地拉长了音,打断他,“你是头一次到这种地方来吧?”

    他默认了。在地球上,无论是十八世纪,还是二十一世纪,地下黑市(或暗网,但他不怎么会上网对他来说都是个彻头彻尾的无底洞,一个沼泽,是他真正年轻时,无数次以为自己要被卷入其中、不复超生的巨大漩涡。

    这些暗地里的拍卖行,曾为“世间存在不老不死之人”一事所轰动,头脑发热整整四个世纪;总统、富豪、科学家、绝症患者……每个知情者都沉浸在“不死基因为己所用”的美梦里,而断断续续几百年的纠葛追捕里,奥斯威尔唯一的优势,就只是命长和负隅顽抗。

    因此,当他得知有罪学派关于他的研究资料失踪后,就知道这种地方非去不可了。

    药店店主继续阐述道:“黑市也好,帮派也罢,都只看中实用价值,不管这档案写的多好,懂行的人看来有多可遇不可求,全是白搭!要真有外星人,那也是本人过来,站在拍卖台上,那才值钱!”

    “……”巴别尔沉默了,这的确值钱,他听过每个世纪各具特色的天文数字。他们无法诠释永垂不朽的原理,便标榜他是天外来客。

    而即便奥普拉是个奇珍异兽横行的世界,黑市与拍卖形式似乎比他想的更传统。在这里,肉知论学派的研究论文、解剖报告,一文不值,除非他们能拿出他的一张照片或一块肉来,证明确有其人。

    ——难怪学者们会指示雇佣兵霸占油田与矿洞,他们只能以此来支付大部分报酬。

    ——按照这个说法,那些资料即使被潜逃的蒙恩者雇佣兵带了出来,在这些对方可能躲藏的地方,也无法卖出钱。

    外乡人一边思忖,一边看向了药房角落里的垃圾桶,废弃的白纸、牛皮纸多得快要溢出来。但在见到“棺材”以前,他仍然半信半疑,打算换个问法:

    “近五个月里,有没有……”

    “嘿,”药商拍手打断他,“小老板,你只能问一个问题。”

    “一个问题?”

    “是啊,一个问题。”

    “谁制定的这项蠢规矩?”

    “……”他没有立即回答,眼球转了一圈,伸手从柜台里拿出一颗苹果,摆在巴别尔身前,指了指门口,说道,“除非你出门转一圈,把这个吃了,再回来,看在船帽的面子上,本店就特别加赠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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