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好剑,喜玉。
白言:“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白又语:“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
李白还云:“剑舞转颓阳,当时日停曛。”
诗仙爱剑,继而又有——
“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
“三杯拂剑舞秋月,忽然高咏涕泗涟。”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除却剑,玉亦然。
荀圣曰:“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
孟圣曰:“唯有德贤者,然后能金声而玉振之。”
孔圣曰:“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
……
……
战争是会死人的,平民如此,将军亦是如此。
凤天作为东吴大将,驰骋疆场是常事,数十年前,他与西蜀张飞斗于高山,剑与矛绞缠,碎裂峰谷,他与大魏典韦战于浅滩,剑与戟重触,翻涌江湖,他曾一指穿界十里路,他曾一剑破敌千人军。
虽骁勇善战,但胜败乃兵家之常,且千里马也有失蹄之时,败北总会有的。
北是大魏太子曹丕。
战死后,凤天之弟凤庄为家主,将兄长之子凤遥定下救不及时之罪,放逐落凤界,不得返国。
凤遥与妻周玉在界内盛春山生子凤无名,将他送至南遇城后,消失不见,至此,无任何音讯。
城中的唐家镖局受过凤遥恩惠,这点小事自然不在话下。
世家子弟,生来就自带天赋,凤无名少年时便资质满满,十五入凡,二十六入灵,如今三十七,修为已是五十步灵境。
唐家老家主逝去后,他便当家,更名凤行镖局,又招募佣兵,建立凤凌佣兵团。
此刻,望着远空人影,凤无名微微一惊。
南遇城中统共有五位灵境修行者,他都识得,执事南宫闲月、城主南岩、院长韩陵,再除自己,还有一位便是那八年前才移居过来的灵境医师。
季明水,凤无名是打过照面的,初见便觉这灵境医师深不可测,可后而再见,忽又觉平素如常人。
但这时,他却又有首面之感。
“义生兄,你前些时日与这季明水来往密切,可知晓他到底是何人?”
摇了摇头,黄义生道,“你知道的,我不喜欢打听别人的事,我和季先生只是有些交易。”
“什么交易?”
“你知道的,我也不喜欢别人打听我的事。”
“义生兄,见外了啊”
“凤老弟,你说这季先生到底是什么境界”
“至多百步,难不成还入了七意之境?”
“呵呵,且看着吧”
“”
“”
白衣人影越来越近,轮廓逐渐明晰,清瘦修长,儒气微淌,墨发雪颜,秀眉月眼,君子之气扑面,如石缝之幽兰,若园角之暗梅,随风来时,自是一股异香侵入这云上云下之间
众人见来人,或遥指惊叹,或皱眉疑虑,或左右询问,或心悸惶惶。
穿空至碎花巷,季明水立于柳永与南宫闲月之间,目如平常。
“师父!”
“师父”
一声是吴越的,急切热烈,一月不见,定甚是想念。
一声是徐近安,轻如耳畔,数年不闻,竟无语凝噎。
近身听言,柳永一愣,随即望向季明水,若有所思。
柳阳则是一呆,一时之间,他确实有些不清楚状况。
“师父,你叫谁师父呢?”
转过头,柳阳又轻声问道,“不会是这白衣男子吧”
方才吴越的喊声,他自然是听到了,如果师父也称这白衣人为师父,那这吴越,岂不就是自己师叔吗?
想到这里,柳阳不禁打了个寒颤。
“什么白衣男子,那是你师公。”
闻言,柳阳不觉向后退了几步,要不是脚下云气被徐近安用灵力实凝着,怕是已经摔下去了。
“师师公?”
师父的师父,柳阳曾听师父说起过,从幼时至今,师父共有三个师父,入凡时一个,入灵时一个,入百步时一个,他只见过后者——回梦山,天觉子。
柳阳正想着时,忽有一股灵力将吴越托住,邀来空中。
季明水当然看到了徐近安,不过他并没有声张,刚回至此,许多事情都不了解,断不可贸然相认,只是问向吴越。
不过,空中的其他人自是不会等着两人一一寒暄。
“阁下是何人?”
柳永出言打断二人话语,虽然他已猜得眼前之人身份,但出于礼貌,还是问着。
没有回话,季明水只是望着。
“呵呵,水泽漫峰,月明照松。”
轻笑一声,柳永又道,“前辈在此地定不想显露身份,我便不言出。”
“不过”
“我对前辈的剑很好奇,不知是否真如近安兄所言,可一剑出冬、斜斩虚空?”
正说着,一把古琴在空中浮现,柳木琴身,冰纹断痕,雪蚕细弦,柔指不沉,一侧形如残叶匍匐,一侧状若枯枝浅出,有光莹莹,有气冥冥。
见此,近边的徐近安先是一怔,旋即低声急说着,“柳兄,你这是要如何?”
“当然是”
柳永突而转向季明水,又厉声道,“前辈可否与吾试剑?”
虽不是晴天,没有晴天霹雳,但阴雨日子里本就是打雷的好天气,这一声问,直教街中众人炸裂开来。
“试剑!?”
“这季药斋的斋主到底是什么身份?”
“呵呵,能让这花间醉客柳三变言出试剑的人,定不简单。”
“今天的好戏可真多”
“”
“”
陈剑深也是略惊,微有些迷惘,眉心稍低,似是在极力回想着什么。
夏侯永昌则有些得意,先前的担忧也一挥而散,飘然的甚至都想用内力去吸收体内的那颗升灵丹。
云上,南宫闲月轻笑着,收起了手中剑。
一处檐上,韩陵给父女二人细细介绍着季明水,王金羽时而点头,王月逢时而问话。
一处阁楼,王纲和王家众人面露极惧之色,因为就在方才,他们发现走不出这间屋子了。
另一处檐上,凤无名紧盯着空中,生怕错过了上面的一举一动。
“试剑?”
看着其面前的长琴,季明水微微一笑,又说着,“这等好琴我可是赔不起的。”
听语,柳永一愣,道,“呵呵,我的灿雪没那么脆弱,前辈出剑便是”
天上话音刚落,地上人声四起。
“灿雪?灿雪琴!?”
“嗯?莫非这是文宋铸器师燕肃所造的四时琴之冬灿雪?!”
“冬上枯枝,雪遮残叶,似乎是的”
“”
“”
在此前,季明水便听说过这花间醉客最爱与人试武,现观柳永此时神色,他知道躲不掉,叹了口气自语着,“唉,总是有些后辈不知深浅”
与其唯诺推脱,不如给予沉重。
只见银光一烁,季明水身前凭空现出一剑,剑影沼沼,如空明水中的荇藻,剑气霄霄,若初晴雨后的云潮,沉冰银赋色,远观此物天成,浅雪玉磨锋,近看似人不工。
“这”
“这剑”
作为城中最顶尖的铸器师,黄义生一看此剑便激动的不能言语,满脸惊色,目中撼然,比之方才见到灿雪琴时还要震之数倍。
凤无名是使剑的,对剑,自然很是了解,虽不知眼前为何剑,但观其风采,必是一把好剑。
“义生兄为何如此骇然?”
望着空中长剑,凤无名又问着,“这剑是有何特殊之处吗?”
“其形浑浑,其色云云,光致至纯,气晖辉韵,弱弱有回春之意,隐隐有割空之息”
“这剑,至少糅合了两种意境”
“入意之剑?!”凤无名一惊,又低声道,“这这季明水到底是何人?”
“在场知晓他身份的,怕只有二三人而已。”望向空中,黄义生又道,“闲月执事定是明了的。”
“还好还好他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这便是师父的佩剑么”
吴越距离这把剑很近,近到只有一丈远,他甚至可以清晰的看到这银色长剑的质腻纹路,但无法细看,因为光是先前的粗略一眼,他现在都还觉头晕目眩。
“竟直视不得这纹路”
晃了晃头,吴越不看向剑,只是站在季明水身后。
正前方,柳永望着剑,道,“水之剑纹,似幽山之潭,如谜一般深,不愧是那位的杰作”
“这些话不必多说”
剑在身前,季明水负手而立,又道,“今日我只出一剑。”
“一剑?”
“哼,前辈也太小瞧我了”
“衔云,降雨!”
话音刚落,灵力入云,以柳永身前三丈为分界,一片天是大雨狂下,一片天是滴水未落。
突而,柳永手扶长琴,拨音弄律,或轻之游指,或重之压掌,时而怖之如断桥脱险,时而悠之如香园漫步,声乐悠悠,有高又低。
雨水随声,这霎是快,那霎是慢,这瞬是停滞,那瞬是消失。
在这玄之又幻间,一把由雨水凝成的巨剑遥遥立于高空,色似透明却有一抹暮光,剑长十数丈,剑上水静淌,两侧刃上的剑气潇潇,些许寒蝉穿透行游,来去自如。
“我这一剑名为”
“潇潇暮雨斩清秋”
“前辈,请出剑吧!”
声音漫天,清灵如仙,城中人皆注目于云间。
十数丈的巨剑悬于顶上,这一刻是形形色色,众生百态,有人心惊胆战,慌乱中找屋舍避身;有人欣喜若狂,悦颜里寻檐阁观望;镖师佣兵见之,青目泛光;美妓艳女看之,春心荡漾;稚童翘首,长者轻叹,野狗狂吠,家禽多鸣,园中雀绕屋低飞,池中鱼围石浅泳。
“这等巨剑,怕是随意一挥,小半南遇城都会支离破碎吧”
“放心吧,他柳三变可不敢毁这城的一丝一毫。”
“文人都好声誉,露面至此,他定想留个好文名。”
“不知季医师那边要如何应对”
“”
“”
望向水化巨剑,吴越只觉浩瀚,双瞳渐迷,幼心微颤,是神往,是惊撼。
“这便是灵境修行者的真正力量么,竟恐怖如斯”
“这一剑似是有分割整个南遇城之力”
“师父”
吴越低语着,身前是季明水,而季明水身前,只有一把银剑凛凛。
“潇潇暮雨斩清秋”
“好名字,不过你这琴音剑意还是有些弱了。”
“你是小安友人,我便出剑《温礼》,以礼待之”
看向徐近安,季明水又笑道,“安儿,多年不见,今日且先看为师一剑!”
还未等其回话,只见银色长剑入空,白芒汇聚,乌墨驱散,云天一分为二,一半是雨水倾决,一半是暗空出雪。
“《温礼》”
“第”
从季明水口中听到《温礼》的时,在窗前观望的王纲突而冷笑一声,嘴角略带一丝轻蔑,不以为然的神情仿佛是已能自由出入这间屋子了一般。
“哼,还以为能使出什么招数”
“不过是书铺中随处可见的《温礼》罢了”
王纲自语着,似是这样看低季明水可以让自己内心少些恐惧。
但,当上空之人言出下一句话时,他瞬间不想再自欺欺人了。
那是他从未听过别人言说的话语,是宽广、是浩茫,是一阵缥缈无影的温仁长风,是一道厚重无形的礼义法则,这长风、这法则,之前不在南遇城,不在松石峰,不在落凤界,只在他方才说的那本人人皆可拥有的《温礼》第八篇中
不止王纲,在场所有人,所有人都惊愣住了,除了徐近安。
“《温礼》第八决”
“吾剑即礼”
吴越在檐上醒来时,已是傍晚了。
先前的事,他记得不太清晰,昏睡前的最后一眼是白,纯粹的白。
此时空中已无人,不见柳永四人,也不见南宫闲月等人,季明水也不见。
巷子中的人或昏迷、或苏醒、或回走、或呆懵。
晃了晃头,吴越站起身从檐顶跃下,稳稳停住。
“这《雁字回诀》第一决‘轻上兰舟’果然适合未入凡者”
“待我入凡,再去修炼第二决”
吴越自语着,随后在街中行走,找寻着那几道熟悉的身影。
“小越,醒了?”
“上来吧”
“都等你的。”
正走着,季明水的声音忽然传入吴越双耳。
“师父的灵力传音?”
吴越一愣,旋即四处张望,突而看见一处阁楼的窗前有人正挥着手。
“永昌叔”
吴越抬手示意,随后穿梭人群,直走而去
……
“小越医师,我等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还望海涵见谅”
“这件事都是我家管事王谦出的主意,今天我一定会给小医师一个交代”
“以后碎花巷子的医馆、药铺全归小医师”
“不,整个南遇城的王家医馆、药铺都归小医师”
“如果小医师愿意,可与小女清融定个婚约,我膝下无子”
“”
吴越刚走进阁楼,还未来得及开口,屋内的王金华便面向门前喋喋说着,王金生则低着头,长发乱垂,看不清神容,只身体微微颤抖。
“师父,这是”
不管眼前之人的念叨,吴越径自走到季明水跟前。
“小越,他在求你宽恕”
季明水冷笑一声,又道,“你看他是否诚意”
“我方才说了,如果得不到你的谅解,他王家今天就会从南遇城中搬出去”
吴越一愣,寻思着师父还是想让自己解决这遗留问题。
看着周围颤颤巍巍的王家众人,吴越眉头一皱,王家虽做过不少恶事,但他并不打算做审判者。
思索片刻,吴越道,“王大当家,你是家主你留下,让他们先回去吧。”
“我来告诉你该怎么做”
众人走后,屋内只剩四人,坐着的季明水,站着的夏侯永昌、吴越,以及哆嗦的王金华。
被三人紧盯着,没有压力是不可能的。
“小医师,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别紧张,不需要你散尽家财。”
吴越一笑,又道,“城中四街,街街都有你的坊市,你须在每个坊市中设立一个医馆,医馆每隔一天义诊一天。”
“切记,不可天天义诊。”
“还有,一年内,王家在碎花巷中的药铺须按原价出售药材,至于怎么规避哄抢,我想王家主应该会有办法的”
“先就这样吧,我说的这些王家主应该都能做到吧?”
一旁,王金华连连点头,道,“小医师放心,我王家定遵循小医师的指示去做。”
“回去安排吧”
听语,王金华是准备走的,但忽而似是想到了什么,斜眼看向在座之人,发现他并没有注视自己后,便匆忙轻轻开门、关门,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小越,你还是太善良了”
“直接让他吐出一半家产,他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季明水轻叹一声,又道,“应该有数十万两黄金,你这可是失去了第一桶金呀”
“师父,我要那么多黄金也没什么用”
“哈哈,等你踏入修行之路,你就知道钱有多么重要了。”季明水一笑,又道,“也罢,就当是韩院长再求一次情吧”
其实,这时的吴越是没想这些的,他只是有很多疑问,比如刚才试剑时发生了什么?比如方才师父叫谁‘安儿’?比如为何许多人都晕厥了?
这些他都想知道,但正当他想问出之时,一把熟悉的剑突然浮现在他眼前。
“这”
“这不是雪裳剑么”
“怎么在师父这里?”
吴越有些惊疑,又问着,“这是您给师兄求的剑?”
“不,这是你师兄赠你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