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来报,竹杖君剑盼远道。
那身穿满是补丁的道袍,瞧着仙风道骨之人,正是玄珂子。
这会儿端坐于桌前,汲着茶水的玄珂子,既不同于在花街时的无赖之相,又不同于在赵府时的冷冽之形,真真瞧着是修道之人的那般超然世外,又有几分长者的慈祥。
玄珂子慈祥地问道:“那李平,你怎么看?”
何石面露犹豫,问道:“师傅可是要听徒儿的真话?”
玄珂子哈哈一笑,说道:“臭小子,还不快说。”
何石说道:“徒儿以为,李平不过一介书生。尽管师傅您花费了十年内力为他正脊梁、开龙骨、打通经脉,但徒儿仍以为他难有大作为。
徒儿问他为何执剑。他只求明辨是非,未有大丈夫惊天动地一般的高远志向。徒儿并不怀疑此子将来会成为一代文宗,可若是说要他作那济世之人,徒儿并不抱有什么期望。”
玄珂子听得出何石语气中的委婉,悠悠地叹了口气,说道:“天意如此。为师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为师早先卜卦,我中原大唐将有劫难。正巧老周和我说起此子,竟是恰与卦象灵验。也许,这便是天命难违吧。”
何石有些不以为然,说道:“师傅,何必如此,这西北凉州多少男儿披甲带刀,化外蛮夷不足为虑。”
“骄兵必败,”玄珂子摇头叹息,“大唐以武立国,但自太武元年伊始,本朝皇帝重文轻武,文臣一手揽过权力,甚至是军权亦有所染指。”
何石反驳道:“纵使文臣掌军,但我大唐悍卒名扬四海、威震八方,有何惧哉?”
玄珂子也不与弟子争辩,叹道:“纸老虎罢了。何石,待你为李平铸完剑,便南下苏州,去那青山观,帮我向玄震子祝寿。”
何石行礼答应。
腊月、除夕一过,再过年初七,很快便到了元宵佳节。人生除去无忧无虑的孩提、少年时光,哪段年华之中,欢乐的日子不是短暂的?
眨眼之间,这一年,就这么悄然离去了,走得悄悄的,待人反应过来时,这才发现:
啊,她去哪儿了?
徐婕眼下便是这般感觉。
在李术每日的劝解宽慰下,徐婕终究还是点头了,愿意放李平出门远游天下。
但是,当母亲的,又有哪个舍得让自己的孩子离乡远游呢。
虽是新春佳节,徐婕却整天紧锁眉心,有些闷闷不乐。
正月十五夜,李术、徐婕和李平一家三口,围坐在一起享用元宵的晚宴。
不同于自家母亲,李平虽是对于离开父母远游他乡有几分担忧和不舍,但毕竟是十来岁的少年,正是意气风发的岁月,更多的还是对于这趟旅程的期待。
徐婕愁眉不展,一个劲儿地给李平布菜,嘴里念叨着:“过了十五,明天你便要走了。东西可备齐了?只带行什一个人可够?要不再带上几个仆从?”
徐婕在一旁絮絮叨叨着,李平亦是十分无奈,母亲关怀自己儿子,那作儿子的,除了应声儿,还能做些什么呢?
李术见李平憨憨地边吃饭边应付着徐婕,有些好笑、有些幸福,还有几分伤感。李术愣神了片刻,打断了自己的思绪,唤人拿来个长木匣子。
仆人双手捧着长木匣子走到了李平面前,李平带着疑惑望着自己父亲。
“前两日何师傅便将剑铸好送来府上了。这便是那把剑了。”
李平打开了长木匣子,匣子底部铺着顺滑的绸缎,在绸缎之上,静静地躺着一把剑。
这柄剑不长而稍宽,剑刃的锋芒内敛,剑格纹着莲花,剑镡中规中矩、不偏不倚。
李平见之欣喜,右手抓起剑来,左手抚摸剑身,一面把玩着,一面感叹何石的铸剑技艺之高超。
李术看着李平如稚童一般得到了心爱的玩具,不由地抚须开怀笑道:“平儿,可有这般好玩?”
李平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
李术又问道:“你既这般喜欢,何不为这柄剑取个名字?”
取名可不是个简单的事儿,过分通俗,难免显得土气,过分文雅,难免又故作清高之嫌,不通俗,又会十分晦涩,不文雅,却又太过随意。
“是非。”
“是非?”
“明因果,辩是非。”
李术抚须笑道:“如此甚好。”
李术和李平都觉得甚好,徐婕可就不这么认为了。徐婕伸出右手,拧在了李术的腰间,说道:“平儿明日便要走了,你不叮嘱他些要注意的事,反倒是说些无关紧要的,你便是这般当爹的?”
李术倍感无奈,讪笑道:“待会儿便说,待会儿便说,夫人莫急。”
李术随即便和徐婕一道叮嘱着李平一路上莫要作甚,要注意什么,李平也没有不耐烦,细细地听着,听着这不知道何时才能才听到的唠叨。
饭后,徐婕也不再拉着李平,李平便一个人回房。
还未回到房中,便被行什叫住了,行什说道:“少爷,严大爷和严小姐来了,他们在花园等你呢。”
李平点了点头,便带着行什去到了花园。一进花园,便瞧见严崧站在树下与严柳说着话,而严柳则是坐在石凳上,手肘撑在石桌上,闷闷不乐地撕着一朵白花的花瓣。
“严大哥,柳儿。”
听见了李平的声音,严柳,便起身冲向了李平。
欸!
偷袭!
不讲武德!
李平许是有些被严柳身上那幽幽的哀伤情绪所感染,并未闪身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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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柳一把抱住李平,抬头泪眼汪汪地望着李平,带着哭腔说道:“平哥哥,你明天便要走了吗?不要走好不好,柳儿舍不得你。你不在,柳儿会想你的。”
李平看着紧紧抱着自己的严柳,不知怎么办是好,两只手无处安放。
“柳儿,不要哭了。我只是出去游历,过两年就回来了。”
严柳本来还好,一听李平说过两年,便小嘴向上一拱,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便要顺着脸颊滑落。
严崧见李平十分尴尬,便上前拉开了抹着泪水的严柳,说道:“李平,你明日便走了?”
“正是。”
三人坐下,严柳也将泪水憋了回去。
“平哥哥,你当真要过两年才回来?”
李平也有些无奈,说道:“我也不想离家这么久。我大唐地域辽阔,想要游历个遍,难免要多花些时日。我娘也希望我能早点回家,到时路上我走快点便是了,这样也好早日回到凉州。”
严柳稍稍舒缓了紧锁的眉心,但仍面有不舍。
严崧则是爽朗一笑,说道:“李平,你这一出去,到时回来,那可就是进士老爷喽,哈哈哈。到时我成了将军,咱俩一文一武,定能创下一番功绩。”
李平对于自己这个热血过头的大哥有些无奈,说道:“严大哥,我不过是出门游历罢了,哪有你说的这般夸张。不过是出去看看,增长些许阅历罢了。”
严崧拍了拍李平的肩膀,说道:“不必谦虚。这次我和柳儿来,主要也是给你送行的。明日一别,再次相见也不知是猴年马月。为兄是个粗人,也不知怎样是好,便叫柳儿为你准备了礼物。柳儿,把你给你平哥哥准备的礼物拿出来吧。”
严柳从袖中取出一包香囊,香囊上歪歪扭扭地绣着一只丑丑的麋鹿。
夜色之下,严柳脸上淡淡的红晕并不明显。
李平接过香囊,疑惑地问道:“这,这是山羊吗?”
严崧一听,哈哈大笑起来,道:“柳儿,你看我说什么,你这绣的,可不就是山羊吗?李平啊,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严柳红扑扑的脸蛋儿又因为几分羞恼而红了些许,跺了跺脚,气恼地说道:“这分明就是麋鹿嘛。平哥哥你看,看这鹿角,可不就是麋鹿吗?”
李平瞪大了眼睛,这才从蹩脚的针线缝隙中看出了麋鹿的少许韵味。但经由这么一闹,离别的忧愁也是淡去了不少。
三人借着正月十五柔和、清净的月色,围着石桌而坐,就这么聊着,从天南聊到海北,从总角之宴聊到少年意气,聊着聊着便聊到了夜深。
天色已晚,再是不舍,严家兄妹也得告辞了。
严柳不舍地抱了抱李平,李平本想躲闪,但转念一想,经此一别,再聚又不知是多久之后,便由着严柳了。
严崧,站起身来,忽然发觉,往日比自己矮上半个脑袋的李平,此时竟是与自己差不多高了,不由地多了几分诧异,问道:“你最近怎的个子长得这么快了?”
“我也不知。近来精神好了不少,这身子好像也没以往那般虚弱了。”
严崧有些疑惑,问道:“怎么一下子就好了?从何时好起来的啊?”
李平想了想,也想不出个确切的时日,不确定地说道:“大抵是过年前后吧,我也没太注意。”
严崧若有所思,却也没多说什么,见夜已深,便拉着恋恋不舍的妹妹离去了。
明日便要启程远游,李平便也想着早睡,收拾完便洗漱睡下了。
翌日清晨,月还未落,朝阳便早起,缓缓地从东方升起了。
身为少爷,李平自然是不用怎么背负行李的,哪有少爷负重的道理?
李平一袭白衣飘然,腰间的鸾鸟玉佩与衣摆一道随风摇曳,而藏于剑鞘的是非,系在腰间,不为所动。
远远看去,便是从茫茫的白雪中走出了一位翩翩公子。
当少爷的不背行李,那便是当书童的得劳苦些了。
行什背着又重又大的竹箱,穿着藏蓝色的深衣,手上还握着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竹杖,说是要是走不动了还可以拄着,李平见行什对这些棍棒喜欢得紧,也便不去说教他了。
“爹、娘,儿子不孝,这就要走了。等儿子回来再向您二老尽孝。”
李平跪下郑重地磕了磕头。
徐婕双目含泪,不停地擦拭泪水。李术虽未落泪,但脸上仍藏不住那不舍之情。
“平儿你也不用担心爹娘。我和你娘无妨的,倒是你,在外多看多学,出去了,便要长点本事回来。”
“你别听你爹瞎说。平儿,你在外别饿着冻着了。不要去凑那些个热闹,钱不够了便去钱庄取钱,不打紧的。还有便是,便是你早些回家,娘在家里等着你呢。”
别离多有伤感,听着爹娘熟悉的唠叨,李平也不禁红了眼眶。
“爹……娘……”
徐婕将李平扶起,一家三口相拥,皆无言,只有徐婕偷偷的啜泣声。
沉默,向来是会被人打破的。李平终究是要远游的,李术、徐婕终究是要与李平分别的。
“少爷,咱该启程了。”行什站在庭外,喊道。
“这泼猴儿,我还真是没给他起错名字啊。”李术有意让自己一家不要因为分别而太过伤感,“平儿,你便走吧。我与你娘就不送你了,就在这儿看着你便是。”
李平抿了抿嘴,勉强露出笑容,拜别道:“爹娘,儿子走了。”
李术与徐婕一起摆了摆手。
李平和行什一同穿过李府的大门,踏过李府的大门,李平蓦然回首,看见了相依着的爹娘,便将这一幕深深印在了脑海中。
李平前脚刚走不久,王士真便后脚背着包袱向李术辞别。
“士真,平儿的安全便交给你了。”
“老爷放心,我定不会让少爷少一根寒毛的。”
“你只管保证他别受什么大伤便是了,也不用这般细心呵护。”
“老王,你别听他瞎说,千万别叫平儿磕着碰着了。”
“放心吧夫人。”
李术无奈地看了看徐婕,给王士真打了个眼色,王士真会意,微微点头。
走了半晌,李平、行什二人便走出了临渊城。
“少爷。”
“嗯?”
“咱为啥走路啊,买两匹马骑着不是更好吗?”
“步行才算游历啊,走马观花算不得数。”
“可夫人不是说要你早点回来吗?”
李平无言以对,只得沉默以对,可行什却是个多话的皮猴儿。
“少爷,你该不会是不会骑马吧?不会吧?不会吧?”
“咳咳咳。”李平顿时被呛住了,“我怎可能不会骑马呢,莫要再说了,赶路要紧。”
行什摸了摸头,少爷他好像确实没骑过马呀?
他苦思冥想,想得无聊了,就用竹杖拨弄着泥泞的地面上的石子儿。
李平见行什终于停住了话匣,顿觉清净,眺望着歪歪曲曲蜿蜒至远方的道路。
远道之外,会有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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