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拖拉拉的,还以为是个干脆利落的人。”周翁主比阿母慢了半拍有余,瞧着被人带屋的暴民首领遗憾道:“可惜生了半幅脑子,收拾起来不大容易。”
能上桌的人都清楚昌平大长公主的最优局面是越人自己搞死赵佗的子子孙孙,然后已入南越之境的汉人和长沙国、闽中郡的增兵一起镇压叛乱。但这只是昌平大长公主的美妙构想,因为参与叛乱的黔首可能没脑,但主导叛乱的黔首明白一旦扯下表面维持的体面假皮,强权的那方就敢关灯把人灭口。
“说说吧!你们劫持了赵氏子孙总不会是拿来祭天,然后成为史官笔下的叛乱一员?”昌平大长公主对暴民的首领还算客气,让人备了热汤果子,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
对方在昌平大长公主前也不能说是十分拘谨,但总归是有意显得端庄沉稳,不要在表象上输给对方。
【尽整些没用的。】
昌平大长公主已经摸出对方成色,知道对方与她大父差了十个陈胜吴广:“你可以提,孤也可以考虑你的建议是否合理合法。”
“合的谁的理?合的谁的法。”暴民的首领撑着大腿,看起来和公主一样气势十足:“不妨殿下说清楚点,以免我等粗俗之辈曲解其意。”
“合的孤的理,合的国的法。”昌平大长公主随了他的意,不按套路出牌地扯下双方的体面假象:“这个说法可还满意。”
“……”对方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短路,但很快便恢复思考,易攻为守地找台阶下:“您很真诚。”
“因为对付你这种角色,不需要花脑子应付。”昌平大长公主“好心”建议道:“我若是你,在没挟持真正的人质或占山为王前,是不会有这叫嚷谈判的愚蠢姿态。”
“那我若劫持您这大汉公主,会不会有汉军退出退出南越之地?”暴民的首领说罢去动腰上的刀,一旁的家仆顺势举起手中的弩箭。
“我若死了,关中不过换个人来修整你们。”昌平大长公主对这种情况反应不大,甚至好心替其分析挟持她后的关中操作:“做响马的都很清楚肥镖不过夜,你说等关中意识到孤成俘虏了,他们是当孤死了还是派人过来与你谈判。”
作为一个刘氏子孙,信关中能有手足情还不如相信高祖真是始皇孝子:“孤很确信九泉之下的高祖文帝乃至孤的大兄若是知道陛下为了救孤而而去放弃南越之地,一定会在孤去拜访酆都大帝时把孤掐死,骂孤是吃白饭的赔钱玩意。”
“那要是捉个有爵的汉人宗室呢?”暴民的首领不依不饶道:“王子可比公主值钱。”
“……你是脑子里装得都是驴粪吗?”昌平大长公主翻白眼道:“赵佗的儿孙可没少杀有爵位的宗室男性,至于大汉……”
想起她的阿父、大兄,乃至她那二十多的侄子是如何处理宗室子的,昌平大长公主看这首领的眼神就像是看清澈愚蠢的大学生:“皇帝会有自己的孩子,所以哪管亲戚的死活。”
“您……”暴民的领袖喉头发涩,眼里的水光愈攒愈多:“我还以为……”
“孤与你在本质上并无不同。”昌平大长公主放柔了语气,难得对暴民的领袖生出同情:“想清这点再想想要如何搭个台子下去。”
“你该明白做主的人从来不是我这公主,而是那位允我做主的皇帝陛下。”
…………
“尉少都进去多久了?”
“不知道,但我知道自己饿了。”
吹风的暴民与对峙的汉军开始聊些无关紧要的事。
周翁主和义纵带着援军截断暴民的退路,但是碍于便宜表舅和便宜舅爷都在对方的掌控中,他们不好硬碰硬地抢回人质,只能靠轮班消耗挟持人质的暴民体力。
至于没那挟持人质……亦或是有护身符来保证自身不被镇压的越人则是挨了顿打,仅有几人没被关进番禺监狱。
“这都不杀?”义纵对暴|乱的越人可没手下留情,结果前脚打完暴民,后脚就要为其送饭:“留着他们无异于那始皇留着六国余孽。”
“所以你们法家过了这么些年也不受欢迎,甚至温和的黄老家对法家也要赶尽杀绝。”周翁主和义纵不同,她对那群越人抱有厌恶并钦佩的复杂心理——一方面对他们增加汉军的维护成本表示不满,而另一方面又倾佩他们的莽撞骨气。
怎么说呢!
贞烈的莽夫就是比跪下的懦夫更白月光,后者就算把书改烂也遮不住那贱骨头的霉臭味。
当然,以上仅限有权有钱的勋贵阶级,以及战时的陈胜吴广。
“杀了这个,还要下个掀起暴乱。赵佗的子孙杀了十万越人黔首、土司,可有制止越人想做南越之主的心思?”
“……”
“赵家要是真受爱戴,就不会有□□烧越人家宅的丧病之举,更不会有越人将其劫为人质。”
周翁主也读过《春秋》,阅过只有少数人才可以看到的各国记录,所以聊起认同感时也能说几句,并在见了大场面后醍醐灌顶:“你看,赵佗和汉人一来,打成猪脑的各部越人自发产生了同族意识。”
“……”
“和秦朝立后,祖先有血海深仇的六国余孽一个德行。”
周翁主想起她和阿母离开关中时,表兄刘瑞特意找其聊了治理越人的困境,以及那句很经典的:“大汉的认同有一半是秦人做靶子让大汉这个概念变得可以接受,还有一半是人死多了、将斗了,所以大家凑合过吧!”
那时的周翁主还不懂这话的含金量,但是瞧着南越的局势,相信会有事实解决她的困扰。
…………
暴民的领袖与昌平大长公主聊到天亮才回到他的属那小娘……呸!是老娘公主同意滚了。”
一旁的同伴立刻往其脑上来了重重一掌:“发什么昏呢!肚子饿到开始做梦了。”
“……这不是该做梦的时间段吗?”挨打的人往东边一瞧……好吧!太阳跟那掉下桌的灯泡似的,把天空截成黄到黑的梦幻过渡……个鬼。
回来的首领尉少都和挟持人质的同伴一样疲惫得靠不断按压太阳穴来维持清醒,但好歹有额外的脑子打醒那些犯昏的人:“五公主能做先王的主吗?”
“不能。”
“那你觉得来到南越的汉人公主能做汉皇的主?”暴民的首领现学现卖,直接把期待的属下问蒙圈了:“那咱……咱……”
“先把人从牢里捞出来吧!”尉少都也不知当下如何是好,但他清楚自己不能放弃手中的唯一筹码,更不能在昌平大长公主那儿表现得太有攻击性:“咱们现在还不能与汉人闹翻。”
“为何?不是说好一起夺回越人的土地,把秦人汉人赶出咱们的……”
“南越里有十万秦人,二十万有秦人父母或大父母的越人。”尉少都打断他的发言并做了个自掐的手势:“难道将其全部掐死?那和屠越的赵佗又有什么区别?”
同样的对话也出现在被军官质问为何放过越人暴民的公主面前。
昌平大长公主倒是没有尉少都的喜剧天分,但她清楚对方不拿自己的性命乱开玩笑:“番禺城与附近的越人加起来有二十万众,其中光是禁军就有四千多人。”
“孤能镇压城里的叛乱一是因为南越的中尉效忠于咱,二是因为中尉下的校尉也想终结这场骚乱,所以才会跟上暴捶赵佗的子孙。”昌平大长公主很清楚她手里的汉军镇压番禺城的越人是没大问题的,但要是让番禺城外的越人得知汉军就是赵家第二,相信他们绝对会与城里的越人联手剿灭番禺的汉军,连与越人有点矛盾的秦人也会瞬间站到越人那边,与其构建新的认同。
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孤不想在番禹城的每夜都要睁眼睡觉。更不希望每夜都有随行的宫婢、工匠被人割喉的可怕传闻。”
军官也没胆子效仿史上的张翁去辱骂公主。
说句十分侮辱人的话,张翁也是见人下菜,觉得一个宗室罪女翻不起浪,要是让他对上正经的汉朝公主,或是像乌伤这样有权有势的翁主,别说是揪公主的头发辱骂对方,就是他反驳一句也憋不出话。
事实证明昌平大长公主的判断是十分正确的。不管这夜闹得多凶,撕得多狠,黔首都未迎来战火,甚至还能上街买菜。
“奇了怪了,不是说昨夜有人上街闹事吗?怎么今早……”八卦的黔首一边打量巡逻的汉军,一面在那儿交头接耳:“今早变得这么安静?”
“还能为啥?肯定是被镇压了。”另一黔首避开有着相同路线的越人士兵,狐疑道:“所以是北风赢了?还是南风胜了?”
毕竟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黔首也不敢说得过于直白:“估计是谁都灭不了谁,所以拿先王的子孙出口恶气。”
“唉!反正最后都是咱这老实过活的黔首受罪。”
“知足吧!没有这茬,咱们还能进城说话。”
黔首们才不管宫里住着谁的子孙后代,反正只要不踩他们的生存红线,大家都难得糊涂。
…………
“殿下,尉少都把五公主一家送回来了。”因为双方都没有让黔首买单的愿望,所以那场晚间谈话后,尉少都按昌平大长公主的意愿放了挟持的女眷和五公主的外孙,作为后者释放他们同党的诚意。
到底是不讲客气的懂得训人,一夜后的赵家女眷恍若丢了一魂两魄,即使回到熟悉的家里也难褪去应激反应。
“找人看看,可别吓得不说话了。”昌平大长公主象征性地看了眼便召来梁奋,问起一件要命的事:“南海郡的使者里有多少是赵佗的死忠,以及你所掌握的禁军里有多少人是秦系军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