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跳反的中尉孙都想了会儿道:“先王喜欢平衡之道,所以国内的秦系官与越人官基本对半,不过因为秦系多为武将之职,并且多在桂林郡内,所以番禺的官吏还是以越系为主,只有军队堪堪对半。”
末了,他还补充道:“比起提防番禺城里的瓯骆左将和俚越左将,您更应该提防桂林的大秦左将。”
南越的军队按兵种分步兵、舟兵、骑兵。
因为民族的特性使然,秦人一直把控南越的所有骑兵,步兵则是三分天下,而舟兵则在公元前就证明曹操的“北方不善水战之说”。
南越的军队绝对不弱,毕竟是让高祖文帝接连吃亏的南越一霸。然而此地绝就绝在百越的民族意识与汉人的民族意识几乎同步,甚至要稍早一些。其中的东瓯闽越与南越北部因为靠近中原国家而多少学了百家思想,所以在强化民族的认同感上慢于汉人,但也比草原各部快了许多。
瓦解一个有民族意识的部落联盟绝对难于未启此意的部落联盟。
赵佗在时还能压制各系不满,但赵佗一死,汉化的越人,留越的秦人,以及保存本土习俗的越人便把矛盾摆到桌面上。而赵佗留下的政策也让接手的汉人明白啥叫硬币的两面——因为赵家的努力耕耘与文化启蒙,无论是老一辈的越人还是新生的越人,亦或是秦军留下的汉化越人都承认两家是断了一代的表亲,往前数的最近祖宗都是受过周朝册封,有姻亲往来的诸侯。
问题在于东周的诸侯是啥样大家都心里有数。尤其是与百越有着最近关系的楚人可是一边唱着后世传颂的《越人歌》,一面和灭吴后的越国别头。
华夏的汉认同是基于秦这咸阳人都受不了的暴权,而越……
越它偏安一隅,没经历那胡亥的大缺大德啊!
一起反过暴秦的六国民众自然可以接受新的族群认识,但是到了越人这儿……
欸!
怎么说呢!比起感受胡亥那厮儿的大缺大德,越人对赵佗的大缺大德体验更深——毕竟前者翻不过那高山茂林,而后者是真的屠过越人黔首。
要刘瑞说,赵佗的御下水平只图一乐,和周公差了十个喜欢PUA的武帝。他想用经书训化越地黔首,结果忘了删删减减和补充BUG,给秦越(汉越)的认同撒了点水,给百越的认同上了盆肥。
而这反应到南越的军队上就是俚越(南越)联合瓯骆排斥驻扎桂林郡的秦系骑兵。
尴尬的是,秦系军的“独立“反倒让其待遇好过瓯骆军与俚越军——因为他们不在番禺,所以无论进京勤王还是割据自治,秦系军都有着同僚无法比拟的先发优势与决定优势。
刘瑞研究南越国时明白这只军队将是汉人翘起南越国的支点,同时也是赵佗留给子孙撤退的最大依仗。
至于打压秦系军的政治地位,将其赶到桂林和猴子呲牙等离谱操作,都是为了拿捏此军的补给线,以免桂林真的成了南越特区。
“桂林本地的黔首更认同自己是秦人还是越人?”昌平大长公主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准备呼叫外置大脑。
“怎么说呢!”孙都也是很难解释桂林的情况:“那里不太适合居住,所以跟迁入的秦人相比,越人的比例甚至不到秦人的一半。”
“说重点!”
“桂林没有越人了。”孙都站在番禺越官的角度很难对桂林产生地域认同或族群认同:“他们是有越人血统的秦人……比起他们,我们对西瓯瓯骆的认同更深。”
昌平大长公主盯了会儿对方再思考眼前的复杂局势,最后决定求助关中的外置大脑。
怎么说呢!
刘瑞接到厚达一指的南越急奏后愣了一秒,询问郑谨是不是把闽中南越的上书凑一起了。
其实不仅刘瑞迷惑,郑谨看到这玩意时也是思考南越的风水到底是有什么魔力,居然能把人精的昌平大长公主折磨写史诗大作。
“……行吧!来看看朕的姑母到底经历了什么,居然会有……”刘瑞一边嘀嘀咕咕,一面翻阅修订成册的南越上书。
怎么说呢!
南越可能真的有种特殊魔力。
郑谨瞧着皇帝的脸色从放松到困惑,再到极度困惑,最后变成很难评的复杂表情。
“把朕的三号地图拿来。”
“诺。”
郑瑾抬出一张羊皮,将其铺到御桌前的地上。
“朕看看……姑母说的桂林是……”刘瑞围着地图转圈,同时点开系统自带的南越地图:“这儿……西瓯越的聚集地,夜郎的邻居。”
刘瑞别着脑袋去看,终于明白桂林郡的情况为何变得如此复杂——因为从地缘来讲,它与先秦的楚国旧地紧密相连,同时因为赵佗的政策而与夜郎交流频繁,从而形成南越境内的一大特色。
“既不中原,也不百越,更与夜郎没有过深的文化交流。”刘瑞理解姑母为何着急忙慌地写信求援。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南越的情况真的很有研究价值,无论是从历史人文还是政治思想,都能写个一百年还绰绰有余。
此前的刘瑞只知南越的秦人对汉人有文化认同与微妙的血缘认同,而越人则是成分复杂,主张各异。但是经过昌平大长公主的上书,他有必要推翻自己的浅薄认识,重新设计吞并南越的温和计划:“你从咸阳和燕地找点庖厨,快马加鞭地送到南越。”
“对了,燕地有民歌或上了年纪的伎人优人?”
“只要您想,就是没有这种优人,咱也可以立刻培养。”
“挑些燕地、京畿之地的优人学习东周的燕歌秦歌,然后挑些说书人找小说家把本土的民间故事润色并嚼进肚里。”刘瑞说完也是想到楚汉对决的最终战里,高祖上演的诛心之举:“越地的秦人已有甲子不闻乡俚俗音,如弃儿寻求家族的认可。”
不太贴切地形容下桂林的秦人,就好比是跟着阿父开疆拓土的长子在阿父坐大并建了一个新家庭后卸磨杀驴,带着后母不受宠的小儿子和报来的养子在最差的地上艰难求生。
因为长子年富力强,加上他所带走的小不点对这个家也归属不大,长成一个半大小子后自然是与同甘共苦的义兄更亲,所以在偏心的阿父开始恐惧壮年的子女会反抗自己时终于想起要给这个打江山的冤种儿子一点好处。
好消息是因为后妈带的几个和跟着阿父的次子能与半分家的长子形成对峙之势,所以二者还不想在自己的屋子里把近年的资产打烂打臭。
坏消息是长子拒绝继续冤种,开始思考要么分家独立单过、要么寻找可靠的长辈主持公道。
而刘瑞代表的大汉就要做那贴心的隔房长辈。
感情牌是杀伤力最大的廉价武器。
刘瑞不知桂林的秦人再次听到秦歌燕语是什么感受,但总归是加剧南越的民族裂缝,让桂林郡成彻底跳反的南越一郡。
“挺讽刺的。”想通这点的刘瑞评到:“桂林是赵氏南越的最后拼图,结果成了南越跳反的第一郡。”
搞定南越的桂林秦人,刘瑞就该想想如何分化百越的基本盘。
和对待东瓯闽越般直接除去链接的中层?
那番禺城势必迎来一波反抗。毕竟人家还没贱到送走一个赵佗就迎来一个赵佗PLUS。
学乌桓那样以“背叛之名”清洗掉所有大人?问题是南越与大汉已经两代没有大型战争了。无论是文帝与匈奴的大小摩擦还是景帝对内的重拳出击,南越都起码遵守了臣属条约,大方向上确实没有指责之处。
对这种地方搞大清洗,刘瑞真是想想都要怀疑自己下限太低,百越建立民族认同感的速度太慢。
所以还是从内分化比较实在。
“参与暴乱的黔首也就尉少有都僚的影子,剩下的都是畏畏缩缩的可控之辈。”
“您的意思是……”
“蜀身毒道要加大输出了,而且还要向南寻求更多的土地去种植甘蔗。只要有利益在,亲父子都反目成仇。”
“让昌平大长公主收编一群有软肋的‘懂事’的暴民,然后为南越的上层与中层掀开对外贸易黄金仓布。”
刘瑞相信他们见过更好的生活,吃到外贸的大肥油后肯定会鬼迷心窍的向关中递上投名状。
只要有内奸挑起利益纠纷就不怕没有清理的借口。
至于那些被清理的会不会拉黔首兵卒增加大汉的治理成本……
“让他们去对付秦系军官吧!”
刘瑞的手指从番禺划到桂林,最后在长沙国那儿指指点点:“赵佗的思路是对的,只是细节处理太差。”
为了吞下南越之地,他不介意大汉,尤其是挨着南越的长沙国再当一次超级反派,从而麻痹南越人的戒备心。
…………
“孤知道了。”昌平大长公主看完刘瑞的来信后并未感到如释重负,而是有种“幸好我是他的姑母,幸好我与他的利益高度一致”的毛骨悚然。
她那坐在京畿皇位上的侄子永远一针见血。
思路有了,剩下的就是实践了。
“孙都。”
“诺。”
“再去当次赵家忠臣吧!”昌平大长公主知道禁军还有不少心存幻想的保皇党。既然她没处置对方的合适借口,又不想让这把尖刀对准自己,那就只好找人消除这个隐患。
“孤会制造勤王的空隙,让你可以救回被困的赵氏子弟。”
…………
“尉少都,丞相府的汉人公主邀请你去参加宴席。”虽说暴乱的第二天就有条不紊地消除痕迹,但草木都知疾风之劲,黔首又非瞎子聋子,多少还是可以打听到那晚的真相。
英雄主义永远都是吸引人的。尤其是在逆境下的同族黔首,那可真是BUFF点满的小说设定,因此在番禺城内,尉少都这未有官职的说话竟比有关官职的更加有用,隐隐有向godfather发展的趋势。
“那群汉人又想做甚?”因为谈判的很多细节是不能透露的,所以在尉少都的追随者那儿,汉人=赵家子孙=未来的压迫者可应对一切:”尉少都,你可不能去咧!”
“我不去的话肯定有汉军围住咱们的屋子,不让咱们自由进出。”因为这群暴民挟持着继承考前的赵家子孙,所以昌平大长公主批了几家豪宅让其暂时落脚。
这群都是泥地出身的暴民哪里见过皇室的奢靡富华,把人质丢进小屋便着手试用皇家的器皿,皇家的衣物。
他们比初次走进香港豪宅的葛薇龙还缺乏矜持,扯过那些娇软的布料便往身上缠来缠去,最后扯成极其尴尬的破布装。
“什么鬼。”那群人想撕下布条,结果让扯出的丝线越来越多,越缠越紧,最后成一蚕宝在那儿东倒西歪,撞得脸上青紫成红,惹得同伴哈哈大笑:“瞧你这样。跟山里学人穿衣打扮的猴子又有什么不同。”
“闭嘴。不就是件衣服吗?何至于用猴子来折辱我。”对方一边回击同伴,一面扯下身上的丝条将其掷在黑黢黢的脚边。
有人见情形不对,于是拿调侃他的同伴开涮:“你这样子也没好多少。”
然而这种硬捧的笑话也没人理会。
对方还是盯着脚边的破烂衣裳,发誓自己终将成为人上之人。
尉少都在同伴的劝说下还是决定不去赴宴,让一族兄带着想长见识的下属进宫。
萧何建高祖修宫曰:“非壮丽无以重威,且无令后世有以加也。”
南越的王宫肯定不如汉宫恢宏,但就这个地理条件唬住没有多少见识的黔首还是很可行的。更别提为震慑他人,昌平大长公主还特意设了八百精骑作为仪仗。
你能想象长长的宫道旁,一群穿着精甲的弩骑兵在俯视你吗?
别问,问就是令人窒息。
“……冷静点,可不能让外来的小瞧咱。”胆怂的被同伴狠狠地拍了下腰,立刻撑着仅剩的胆量进了后殿。
“南越的王宫还在修整,礼成后定邀请尔于正殿赴宴。”昌平大长公主看起来比之前平和,更是带了女儿女婿一同作陪。
参宴的刚想放松心情,但是看见未脱软甲的义纵也在主人席上,不由得把警惕拉到最高值,避免对方来段剑舞。
“上菜,上酒。”昌平大长公主对客人的警惕视若无睹,安排宫婢鱼贯而入。
美酒佳肴的香气与美丽的容貌交相呼应,伴随着那靡靡之音让参宴的还未饮下一杯,就已醉了一半理智。
“妙……妙!!”年纪小的参宴者要么盯着宫婢不放,要么开始应付眼前的佳肴,唯有几个出发前与尉少都简单聊过的长者盯着上座的公主,沉声道:“公主设宴,自是没有不捧的道理。只是我虽刑徒之辈,但也明白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公主此宴,怕不是效曾经的楚王,行得是那鸿门宴吧!”
“鸿门宴?”昌平大长公主哭笑不得道:“孤的表舅还在尔的手里,孤设藏着剑舞的鸿门宴是想让天下唾弃孤吗?”
“……以一至亲换得南越之地,有何不可?”
“以一叛徒赢得越人之心,有何不可?”昌平大长公主照搬他们的句式道:“咱们很清楚番禺是场死局,又何必在这种事上继续争吵?”
“饮酒,饮酒。”
昌平大长公主率先干了。
宴上的诸位虽然怀疑酒里有毒,但是想着他们死了,昌平大长公主也不好向尉少都与番禺的黔首交差,所以跟着走了一个。
安排宴会的公主家令怎么可能让公主喝高浓度的白酒。况且拼酒的任务也非公主承担,而是由义纵代表岳母又向客人敬酒:“这一杯敬番禺的安定与咱们的大局观。”
说罢他便走了个。
客人的酒里加了不少甘蔗水果,和广西公文包般喝起来甜甜的,极具迷惑性,所以在不想丢面的心理下,这群人又跟了一波。
“好酒量,果真是壮士。”义纵用眼神示意宫婢满上,再次向对面敬道:“这一杯敬陛下与公主,以及之后的和平安定。”
这话倒是惊醒了些神经敏感的参宴者,但是在义纵的眼神攻势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绥靖下,他们还是沉默地跟了,只是这次未举酒樽,并且液体苦涩如药。
后殿的宴会如火如荼,孙都带领的禁军正在检查武器,准备趁参宴的回到暴民的大本营后对赵氏子弟实施救援。
“中尉,我真是看错你了。”之前对孙都一口一个叛徒的南越御史满脸惭愧道:“尔为丈夫,果真是有忠孝之礼。”
孙都不想接过这种令他感到无比羞愤的赞美,好在御史也不在意,纯当孙都军人出身,所以显得腼腆无措。
“何时出发?”准备好的俚越左将近期压了一肚子的火,此时正无处释放。
“等他们被公主的人原路送回,暴民打开鸠占地后便动手拿下尉少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