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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雨水(二)
    雨水(二)

    六月初七, 芒種剛過,天氣漸熱,皇太後才将将移居壽康宮不久, 此時正靠在一張軟榻上, 勉強抿了幾口藥茶,這才又低眼看向跪在面前給她捶腿的這個女子:“吾搬過來,就是将長定宮騰給你,你怎麽也跟着過來了?”

    花若丹脊背僵了一瞬,但很快, 她不着痕跡地斂眸:“照顧太後久了,一時之間若丹還有些放不下心,怕您不肯用藥,又怕您夜裏又睡不好,也不知道他們點的香合不合您的心意, 還有……”

    像是忽然發覺自己說得多了,她頓了一下:“若丹想侍候您。”

    她低垂眼眉, 看似柔順的這副表象之下, 是無數螞蟻爬過她心頭的焦躁,先帝駕崩,新帝登基, 一道聖旨下來, 皇後劉氏被尊為當今的皇太後,而長定宮是皇後寝宮, 劉太後從中搬出,便是承認她是未來皇後。

    先帝新喪, 依照禮法,新帝要第二年才能迎娶皇後, 但近幾月來,姜寰出入長定宮中,總會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打量她。

    那眼神十分有侵略性,令她避無可避。

    有時,姜寰上一刻才給劉太後請過安,下一瞬一道屏風之隔,他便會伸手碰一碰她的鬓發,或是手指勾起她的下巴,肆無忌憚地凝視她。

    花若丹不敢掙開,因為那是天子。

    “好孩子,你對吾的用心,吾都看在眼裏,”劉太後并不知她心中在想些什麽,聽了她這番話覺得心中頗為熨帖,宮中還是太孤寂了,哪怕皇帝是她的兒子,他也并不是日日都能來看她,因此,劉太後此刻看着花若丹的神情更為溫和,“但怎麽說,你也是快要做皇後的人,并不是吾身邊的一個宮娥,難道将來你與皇帝成了婚,也要成日在這裏照顧我一個老婆子麽?”

    花若丹垂着眼簾,喉嚨有些發幹:“您不老,一點也不。”

    事實上,劉太後如今也不過四十餘歲,根本算不得老,但即便宮中萬寶養着這位太後的容貌不改,她一雙眼卻已添上了一種超出年紀許多的沉沉暮氣:“你這個孩子,嘴甜得很。”

    劉太後笑了一聲,随即握住花若丹的一只手:“吾看皇帝對你是有心的,來年你們大婚之後,必定十分和睦,他做皇子的時候吾沒忙着給他找正妃,想不到拖一拖,就等來了你這麽好的一個姑娘。”

    花若丹扯了一下唇角,勉強露出些笑意。

    “若丹,”

    劉太後忽然喚她,見她擡起頭來,方才問道,“告訴吾,你想做皇後嗎?”

    花若丹望着面前這位母儀天下數載,渾身雍容氣度的劉太後,她想起新帝登基那日,太後戴着一頂六龍三鳳冠,身在玉階之上俯瞰衆生,她神光微閃,脫口而出:“想。”

    劉太後眼底露了點笑意,她拍了拍花若丹的手背:“既然想做,那麽就要心甘情願将自己的一生交給這座皇城,交給皇帝,他是皇帝,你就是國母,即便皇帝他近來納了那麽多的妃子,這世上可與皇帝比肩而立的女人,只有你。”

    花若丹聞言,勉強扯了扯唇,心中生出更多的迷惘。

    從堯縣官衙那夜,她在扶疏花木間見那位五皇子殿下停步轉身問她第一句話之時,她步下石階,朝他走去,便已是一種隐秘的回應。

    怎知風雲變幻,她在這局棋的一開始,就走錯了路。

    “娘娘,若丹想求您一個恩典。”

    花若丹忽然伏跪下去。

    “你起來說便是。”劉太後說道。

    花若丹忍着雙腿的麻意站起身,仍舊低眉垂首,說道:“過幾日若丹想出宮去濟恩寺拜佛,一則,是為娘娘您祈福,盼您身體康健,二則……”

    花若丹抿了一下唇:“二則若丹想借神佛告知我父泉下之靈,若丹無恙,請他安心。”

    “你有這樣的孝心,吾又怎會不準呢?”

    劉太後點點頭,她看着花若丹那樣年輕鮮妍的模樣,忽然嘆了口氣,語氣添了一分複雜:“吾也年輕過,趁着還沒有冊封,你出去吾不會不準,但往後做了皇後,便要以皇家禮法為先,再不能随心所欲了。”

    “是。”

    花若丹福身。

    天剛擦黑,劉太後因精神不濟而睡下了,花若丹方才回到偏殿中,便有一個宦官從萬極殿過來了,萬極殿正是姜寰如今的新寝殿。

    那宦官進了偏殿,見花若丹坐在桌前飲茶,他便小心翼翼地上前跪下:“小姐,劉督公讓奴婢來傳話。”

    花若丹垂着眼簾:“什麽話?”

    宦官雙手撐在地磚上,道:“劉督公說,欽天監挑了個好日子,在這月十三,請您搬去長定宮,十三夜裏,陛下也會去長定宮看您。”

    花若丹手中的茶碗一時不穩,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不過頃刻之間,花若丹臉上的血色盡褪,那宦官見此大氣也不敢出,連頭也不敢擡。

    不知多久,宦官方才聽見她淡淡一聲:“知道了。”

    宦官走後,貼身宮娥萍花一邊讓人收拾地上的碎瓷,一邊替坐在鏡前的花若丹卸去妝飾:“小姐,陛下是真心待您好的,過幾日咱們去了濟恩寺,便讓底下人将您的用物搬回長定宮吧,這樣的話……”

    忽然對上鏡中花若丹那雙冰冷的眼睛,萍花的聲音戛然而止。

    花若丹看着鏡子裏映出萍花那張忽然忐忑不安的臉,她冷笑了一聲,姜寰對她,不過只有惡心的色/欲。

    劉吉讓人傳的那句話,便是一個信號。

    哪怕還未行冊封大禮,十三當夜她也必須要在長定宮中,等着皇帝的臨幸。

    無名先有實,于她這樣的世家女而言該是何等的侮辱。

    姜寰暴虐多疑,至今仍對明園中姜變護過她的事耿耿于懷,這些日子以來他任何輕佻的舉t動,都是對她的故意侮辱。

    花若丹看着鏡子裏面無表情的自己,她手指蜷縮起來,指甲嵌進掌心裏,越疼,她亦越清醒。

    她逃不脫的。

    何況,為何要逃呢?她要的,不就是成為皇後嗎?

    花若丹屏退了所有宮人,自己臨燭而坐,從懷中取出來一個荷包,裏面有一個銀镂空香囊球,她打開它,裏面沒有放香料,而是薄韌的紙片,一共十三片,每一片上面都是一簇栩栩如生的花枝,除十二花神外,第十三片紙上是一株鮮紅的杜鵑。

    她久久地看。

    看了半夜,花若丹将它們收入荷包裏,指腹摩挲着荷包上的杜鵑花瓣,最終,她擡手将其湊到燭焰之間,火光很快燃燒起來。

    她雙指一松,荷包落入面前的一只銅盆中。

    守着那只荷包連帶着裏面的東西,燒成灰燼,她枯坐整夜。

    五日後,天有小雨,花若丹還沒有正式冊封,亦無身份,還用不上什麽皇後儀仗,她也不願有太大的排場,由随行禁軍冒雨送至濟恩國寺。

    姜寰這邊剛聽見壽康宮那邊傳來消息說将花若丹的用物搬回了長定宮中,他正看內閣的票拟,将馮玉典拟定的羅州平叛主将的人選給駁回,還發了好大一通火,劉吉便是帶這麽個消息近來給姜寰敗火的,果然姜寰聽了之後想起來花若丹那張臉,又想起今夜長定宮之約,他心裏舒坦了點。

    不料這時外頭有宮人進來,撲通一聲跪下去:“陛下!花小姐在濟恩寺後山中被人劫走了!”

    姜寰剛轉晴的臉色又一下轉陰了:“什麽?!”

    按理來說随行有禁軍,還有知鑒司的人,再加上濟恩寺又是國寺,本不該有這樣的纰漏,但聽說那些人個個武功高強,悄無聲息地埋伏在後山中,恰逢花小姐想要在後山林蔭亭中獨處,身邊只有一個宮娥萍花,不準其他人靠近,這便給那些膽大包天的江湖匪徒鑽了空子。

    萍花就死在亭中,知鑒司與禁軍立即搜捕後山暫時無果,姜寰盛怒之下,又讓劉吉向紫鱗山下了一道手令。

    濟恩寺的後山其實沒那麽好藏人,兵力增多便避無可避,但這些劫持花若丹的人每一個都将自己剃成了光頭,他們幾月前就在濟恩寺正兒八經地出了家,卻只為謀劃這麽一件事,故而還算周密。

    花若丹被他們帶出城,她方才悠悠醒來,見自己在馬背上,她立即掙紮起來,身後那人立即按住她肩,道:“花小姐,我等是五皇子殿下派來接您的!”

    花若丹一僵,她回過頭看見此人沾着雨露的光頭,警惕道:“休要胡言!五皇子為何要接我?”

    “請您相信我們。”

    那人只是說道。

    花若丹卻動手去搶他手中缰繩:“放我回去!你們這些人藏匿國寺,怎知我一定會來?你們到底有何圖謀?若當今陛下知道……”

    那人連忙說道:“小姐!殿下說了,您一旦有了大決斷,就會去寺中拜佛!”

    花若丹渾身一震,她那雙杏眼大睜了些,一時竟忘了掙紮。

    姜變知道……?

    知道她也許會順水推舟,做另外一個選擇?

    “您身邊那個宮娥是姜寰的人,所以卑職只能先殺了她。”

    身後那個人又說道。

    花若丹有些難以回神,半晌才低聲:“我知道。”

    從在明園中,萍花故意領她往抱廈裏去的那個時候,她就知道了。

    那人從懷中掏出來一樣東西遞給她:“殿下還說,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您的用心,就像您也從一開始就明白他的用心一樣,但今日一切,是在那些東西之外,他想問您,他若來接您,您還願不願意走?”

    花若丹看清他手中的荷包,她眼睫一顫,也不知是懷着怎樣的一副心情,她接過來,打開。

    裏面仍是一頁薄韌的紙片,映着一株鮮紅的杜鵑。

    父親曾對她說,十二花神之外,紅杜鵑應為第十三,他喜愛紅杜鵑,所以她叫做若丹。

    花若丹指節一瞬用力,捏皺了荷包連帶着那株紅杜鵑也變了形。

    她已經燒掉了的東西,卻在她面前死灰複燃。

    “……他在哪裏?”

    許久許久,花若丹發現馬停了下來,她背後那個人,乃至所有騎在馬背上的人都停了下來,他們在等她給出回答。

    “羅州。”

    那個人毫不猶豫地回答。

    花若丹卻沒想到他真的會告訴她,又或者說,她沒有想到姜變竟然會容許這個人告訴他的藏身之地。

    竹林之中雨聲沙沙,但他們似乎敏銳地察覺到了點不尋常的動靜,一時間,數人飛身下馬抽刀,擋在花若丹身前。

    竹枝晃動,簌簌作響。

    一個光頭擡起臉,卻見什麽東西從高處一躍而下,落了地,他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是一只貓,一只毛發濕潤,圓潤發胖的貍花貓。

    花若丹也看見了那只貓。

    太眼熟了。

    她一下擡起臉,幽深竹林中似乎隐約傳來銀飾碰撞的清脆之聲,不多時,竹林搖動,一道紫衣身影乘風踏枝而來,旋身落地的剎那,她腰間腰鏈上墜挂的銀葉甩出輕微雨露,一雙短刀在她腰間兩側,收在布滿銀色紋飾的刀鞘之中。

    花若丹看清了她的臉,卻驟然一怔,那副眉眼依舊冷,但卻是骨子裏透出來的一種清寒之意,很明顯,她的眉眼從骨相上有了一些細微的變化,那是一種與從前截然不同的,神秘的豔麗。

    正是此時,一道青衣婀娜的身影施展輕功而來,她落在那紫衣女子身邊,喘着氣:“小山主,你跑得真快啊……”

    花若丹心中有些怪異,卻還是喚了聲:“……先生?”

    她下了馬背,幾步走到細柳面前去。

    細柳一雙眸子平靜而冷漠,似在看一個陌生人。

    “認識啊?”

    那青衣女子見此,便對花若丹道,“哎我們家小山主腦子壞掉了,從前的事沒一件記得了,如今腦子裏空着呢。”

    “怎麽會這樣?”

    花若丹臉色一變,她伸手一把握住細柳的手,“難怪,難怪這麽長一段時間,你從不來宮中看我……”

    細柳垂眸,盯住花若丹的手,她瞥見一旁那只貍花貓跑過來,擦着花若丹的裙邊,像是方才确定花若丹對她的這份親近。

    “到底是知鑒司中有你們的人,”

    細柳忽而開口,卻不是對面前這女子說的,而是她身後那些穿着僧袍的光頭,“還是禁軍當中有你們的人?否則濟恩寺這樣的地方,哪怕你們狠狠心當幾個月禿驢做鋪墊,也絕對逃不出來。”

    那些人沒有一個應答,只是用警惕的目光凝視她。

    細柳掙脫花若丹的手,摸向腰側刀柄,花若丹卻連忙将她按住:“先生……”

    細柳一頓,擡起眼簾,她凝視着面前這個柔弱可憐的年輕女子,像是在判斷她的這個舉動是為什麽似的,花若丹幾乎要被她那種審視的目光給逼出冷汗,但她始終握着細柳的手,沒有放。

    “先生,我跟你回去,你……可不可以放他們走?”花若丹抿了一下嘴唇,她不确定在失去記憶的這個細柳面前,她還可不可以保有那樣一個朋友的身份。

    “為什麽?”

    細柳看着她,嗓音冷淡。

    花若丹望着她:“哪怕你不記得我了,我也還是相信你,我求你,先生。”

    細柳一雙眸子中情緒依舊很淡,片刻,卻問:“你想回去嗎?”

    花若丹一怔:“……什麽?”

    “你到底是想跟我回去,”細柳說着,擡起眼簾掃了一眼那些被雨水沖刷得锃光瓦亮的光頭們,“還是想跟他們走?”

    “我問的話,你最好想清楚了答。”

    細柳說道。

    “我不能走。”

    花若丹像是在對她說,又是在對自己說。

    心照不宣的互相利用,才是她與姜變之間的所謂真相。

    她從來要的都不是姜變,而是要為了花家坐上後宮中最高的那個位置,姜變要的也不是她,而是身後擁有花家全部勢力的花家女。

    但他,竟然分毫沒有一個逃亡逆賊的自覺,連藏身之地,他也肯讓人對她和盤托出。

    他……就不怕嗎?

    “是不能,卻不是不想,”

    細柳精準地剖開她的言外之意,“為什麽要違心呢?花小姐。”

    雨絲冰涼,輕拂臉頰,花若丹看着她:“先生從不違心?”

    細柳看了一眼她身後那些人,他們的臉色越發緊張,她亦聽出風中越來越近的聲音:“你到底想不想走?”

    花若丹不願在她的面前違心,于是她輕聲承認:“想。”

    細柳掙開t她的手,一把抓住她的衣襟,十分輕松地将花若丹送上了馬背,花若丹慌忙抓住馬鬃,她看見雨露沾濕細柳烏黑的發髻,那髻間一支玉兔抱月的珍珠銀簪雪亮幹淨。

    細柳卻沒再看她,俯身抱起地上的貍花貓,轉過身。

    蓊郁竹林中,雨霧潮濕,花若丹看着她纖瘦的背影,聽見她那道清越而冰冷的聲音落來:

    “多做讓自己稱心如意的事,誰知道還有沒有下輩子。”

    花若丹眼睑忽然積起淚意。

    那些光頭們全都傻了,他們面面相觑,沒明白怎麽回事。

    青衣女子反應過來,連忙跟上去,她着急忙慌道:“山主你犯病了啊?腦子又不好了?那可是将來的皇後!你怎麽能放跑她呢!”

    “柏憐青,我不用你提醒我腦子不好的事,吹竹哨,把我們的人都撤了。”

    細柳冷冷瞥她一眼。

    柏憐青覺得這位小山主年紀小小,可是那眼神是真吓人,她想笑一下,卻笑不出來:“小山主,那可是皇後……你說你根本都不記得她是誰,怎麽還管這些?這下你要如何向陛下交差?”

    細柳根本不搭理她。

    回到城中,禁軍和知鑒司,乃至東廠都還在忙得不可開交,又一批人追出城去了,細柳抱着貓走在街上,耳邊是柏憐青在叽叽喳喳。

    浮金河橋下搭着的油布棚被細雨敲出細微的噼啪聲。

    雨氣裏混合早食的香味。

    “小山主,要不然我們吃點吧?”柏憐青拉了拉她。

    細柳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油布棚底下,一個早食攤子支在那裏,裏面坐着許多人,柏憐青不等她說話,便将她拉了過去。

    二人在桌前坐下,貍花貓不安分地從細柳懷中跳到桌上,周圍的食客談論着雜事,她沒興趣聽,也沒管柏憐青要了些什麽。

    那攤主沒一會兒便端上來兩碗甜湯圓,他看了一眼細柳,像是愣了一下,細柳對上他的目光:“怎麽了?”

    攤主忙道:“沒什麽沒什麽……”

    他臉色有點古怪地轉過去了。

    細柳捏着湯匙,看着攤主的背影,直到他走到竈火那兒去又開始忙活起來,她才不着痕跡地收回目光。

    吃過湯圓,細柳将貓交給了柏憐青,自己一個人入了宮,姜寰正在萬極殿中大發雷霆,劉吉滿頭都是冷汗,看見那一道紫衣身影,他便連忙道:“陛下,細柳來了!”

    細柳進了殿,立即俯身作揖:“陛下。”

    姜寰一手握住扶手,傾身看她:“如何了?人追到了沒有?”

    “沒有。”

    細柳淡淡道。

    姜寰臉色一沉,他一下站起身來:“你說什麽?細柳,你紫鱗山連這點手段都沒有嗎?”

    細柳沉默。

    姜寰見此,心中怒火更甚,大步走近她:“究竟是沒有追到,還是你根本就将朕的話當成了耳旁風?”

    “陛下何出此言?”

    細柳依舊垂着眼簾:“細柳不敢。”

    “是嗎?”姜寰那雙冷厲的眸子掠過細柳的那張臉,那份神秘的豔麗使得她的這副眉眼令人越看越心驚,那是一種脫塵的,令人不敢亵玩的美。

    但姜寰雙眸微眯,偏偏伸出手去。

    細柳立即後退了一步,她面無表情地擡起眼。

    殿外明亮的日光鋪陳在她肩頭,姜寰看見她白皙的頸側那樣顯眼猙獰的一道疤痕蔓延至她衣襟底下,而這一瞬,仿佛有個什麽東西在她那疤痕底下頂着皮肉鼓動着,順着她的頸線詭異地游移。

    姜寰雙眼大睜。

    細柳像是有所感應似的,她擡起來一只手指按了按頸側皮膚底下的那個東西,它仿佛因為她的觸碰而鼓動得更為用力,這時,細柳唇邊有了一分淡薄的笑意:“陛下受驚了,忘了說,這個東西與先帝身上的那個相似,是藥,更是毒,常人沾之則死。”

    姜寰自然知道先帝身上有過什麽東西,曹鳳聲臨終前告訴過他,先帝是因為那個東西才能多活幾天,但也是因為那個東西,害得先帝臨終一身血肉俱空,只剩一副單薄皮囊。

    而這個女人,亦渾身是毒。

    姜寰臉色幾經變換,勉強收攏掌心。

    “花小姐被賊人劫持,至今生死未蔔,細柳這便回紫鱗山撒出帆子,繼續搜尋。”

    細柳俯身作揖,随即利落轉身,走出萬極殿去。

    建弘十三年六月,準皇後花若丹于濟恩寺神秘失蹤,新帝姜寰令東廠知鑒司徹查之際,京中流言四起,言劉太後母家因新帝登基而風頭漸盛,而劉家本有心奉上族中女為後,以鞏固自家根基,花若丹作為先帝欽定的皇後人選,此時神秘失蹤,無疑正中劉家人的下懷。

    劉家一時困于翻沸流言,劉太後也因此而病倒,慶元花氏一族接連上書表達不滿,姜寰也因此而焦頭爛額了好一陣,花若丹始終下落不明,從六月到十月底,漸有傳言說花若丹或已遭人毒手。

    這樁準皇後失蹤案疑雲未散,朝中波瀾不斷,在這個節骨眼上,西北戰事更加膠着,為暫時安定人心,按下那些繁雜聲音,也為給慶元花氏一個交代,姜寰在年底與閣臣商議,避開劉太後母家,定下賀大學士之女為皇後人選,來年擇期大婚。

    次年,大燕改元,年號永嘉。

    九月初一,天氣漸漸轉涼,浮金河橋下濃綠未褪,烏蓬小船自橋下擊水而過,清波在日光底下粼粼泛光。

    今日的油布棚底下幾乎擠滿了人,有坐着邊吃東西邊說話的,也有幹站着在旁聽熱鬧的,只因近些□□廷裏發生了一件駭人聽聞的大事,如今已傳遍燕京城的街頭巷尾。

    “那韋添裕可真不是人哪!羅州多少無辜的老百姓被他這麽一個黑心肝的屠夫給謊報成了反賊!聽說那些假反賊的首級堆起來都能成座山了!”

    有人說道:“韋添裕是皇上欽點的平叛羅州的欽差,聽說羅州那塊地方跟挨着密光州,也是塊貧瘠之地,那兒的人被窮苦逼得彪悍極了,無論是揭竿而起的反民,還是山匪,都十分難搞,那韋添裕韋大人剛去那裏連地形都沒弄清楚,就被那些狡猾的山匪給擺了一道!”

    另一人緊接着道:“可不是麽!去年年底還說那韋大人打了一個勝仗,什麽勝仗啊!根本就是拿無辜百姓的首級騙軍功!”

    “可說呢!若不是這回達塔人繞後偷襲,只怕朝廷還被韋添裕蒙在鼓裏呢!”

    這時,一個挑擔子的力巴手裏端着一碗散茶水,撓了撓頭,他從沒有湊熱鬧聽閑話的習慣,食攤攤主送了他一碗茶水他才在這兒歇了歇,卻沒聽明白他們在說些什麽,忍不住問:“達塔人偷襲?什麽時候的事兒啊?”

    一個剝花生的食客擡起頭來,向他解釋道:“咱們大燕不是從去年就在邊境上跟達塔人打仗麽?誰料想今年六月,那些蠻子竟然冒丹岩天險偷偷潛入密光州!密光州那樣的窮山惡水,多少年了,也沒一個官老爺肯去那兒上任的,所以那兒的人都是自個兒管自個兒,幫派林立,散得跟沙子似的,達塔人本是算準了密光州這盤散沙是個好過渡的地方,他們想從那兒直接去天潭燒掉咱們的軍糧。”

    那力巴雖向來只顧悶頭賣力氣,聽了這話亦不由呼吸一緊,忙追問:“後來呢?後來咋樣了!”

    那食客也不賣關子,因為除了這力巴,在座的沒幾個不知道的:“咱們都曉得密光州那個鳥不拉屎的地兒,鬼都懶得到那兒去,但卻從來都是咱大燕的流放之地之一,前首輔陸證你知道吧?他是咱大燕的好官哪!可他的那個孫兒卻因為是逆賊姜變的好友而被皇上遷怒,去年三月被流放密光州,聽說去了密光州的流放之人不是被餓死,就是被當地那些餓狠了的家夥給吃了……”

    力巴吓了一跳:“密光州的人……怎麽還吃人啊?”

    這時,另一個留着青黑長須子,有些書卷氣的老者笑了一聲,搖搖頭:“吃人算什麽?災年接着兵禍,這四海之境又何止一個密光州啊?”

    力巴沒出過燕京城,一年到頭也只是憑着一把子力氣勉強果腹,但他忽然發現,原來自己已經算幸運的了?

    他忙又問:“然後呢?”

    那食客便也接着說下去:“那小陸公子在密光州非但沒有被那些刁民吃了,還幫着紫金盟吞并了當地其他所有派系,如今紫金盟一家獨大,掌握着整個密光州,哪裏還是達塔人以為的一盤散沙?

    他們一進密光州,便被小陸t公子察覺,但密光州根本沒什麽兵力,都是紫金盟的人及時擋住了達塔人,那小陸公子令人就近去羅州借兵,哪知道那韋添裕一聽說達塔人來了,吓得連忙後退,小陸公子只能給天潭去信,并領着紫金盟在密光州借地形抵擋達塔人數千鐵騎整整九日。

    達塔人本就因為越過丹岩天險而疲于奔命,又不熟悉地形,很快水土不服,幸好咱譚應鲲譚大将軍很快派了兵馬支援後方,這才将這些越過天險來的達塔人給收拾幹淨。”

    食客說得口幹,灌了一碗茶才又繼續說道:“那韋添裕還擔心小陸公子亂說,便想以他擔着流放之罪卻還敢結黨營私的借口将他拿了,先向朝廷裏告小陸公子一狀,哪知道小陸公子卻趁着韋添裕拿他的功夫将韋添裕在羅州幹的好事給捅了出來,譚大将軍那邊也寫了折子到朝廷裏,如果不是這樣,咱們還真當那韋大人在羅州是真平叛呢!”

    力巴聽完了,黝黑的臉皺起來,義憤填膺道:“那韋大人真是壞透了!拿咱老百姓的命當什麽?不造反的,反而被當成造反的給殺了!這是什麽天理啊!”

    “誰說不是呢?這等屠夫只會欺淩弱小!遇上達塔人竟然就吓得尿褲子,真是丢咱大燕的臉!”

    一人坐在長凳上,端着茶碗嘆氣:“倒是那位小陸公子,他真不愧是前首輔的親孫兒……就算是在密光州那樣的地方,他也好好活了下來,還戳穿了達塔人的詭計!”

    “這個世道為什麽這樣不公平呢?韋添裕那樣的人在明堂高坐,而那位小陸公子,卻流放窮山惡水。”

    貍花貓發出“喵嗚”的聲音,跳上桌面,将一碟剃得幹淨,擺放整齊的鴨骨踩亂,低頭嗅聞幾下鴨肉,還沒下嘴,細柳便将它給拎回了懷裏。

    “太鹹,你不許吃。”

    她指節敲了敲貓腦袋,示意它安分點。

    周遭人聲鼎沸,還在就着同一件事議論不停,細柳恍若未聞,一手抓着貓,另一只手重新捉起筷子。

    忽然間,面前空空的筷子筒裏被一只粗粝的手放上一束沾着水珠的山花,細柳一頓,目光順着那只手往上,她看見食攤攤主那張帶着和善笑意的老臉。

    他什麽話也不說,很快,又将一個油紙袋放到她的桌角。

    清晨淡薄的日光照着那個油紙袋上,一個墨印的招牌字樣——

    李記糖山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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