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三)
攤主放下油紙袋就回到竈火臺那邊去了, 整個人撲在那團蒸籠冒出的熱霧中,細柳看了他片刻,視線再落回桌上。
山花爛漫, 水露滴答。
片刻, 細柳拿起來油紙袋,雙指挑開封口,裏面是一顆又一顆裹滿雪白糖霜,又隐透彤紅表皮的山楂。
她手腕一轉,袋中雪球似的糖山楂頃刻盡數滾落在她面前的一只空碗中, 堆成一座小雪山,她垂眸看着空空的紙袋裏,只殘留一點細細的糖霜。
很快,她面無表情地将那一碗小雪山重新倒回了油紙袋裏。
貍花貓在她懷裏仰着腦袋來舔她手指上沾着的糖霜,她索性捏出來一顆放在桌上給它, 随即将油紙袋随手扔在一邊,重新捉起筷子, 繼續剔鴨骨。
浮金河橋下烏篷船慢悠悠地劃過, 橋上行人穿行在淡薄的晨霧裏,油布棚裏人聲鼎沸,勾勒出一幅煙柳畫橋, 行人如織的繁華盛景。
而與燕京相隔三月路程之遙的密光州則是另一種粗犷的, 毫無修飾的濃墨重彩,荒蕪是它的底色, 風沙如積墨,擠滿色彩貧瘠的畫卷。
黃色的沙土上附着稀疏的草葉, 因為常年幹旱寒冷,草葉綠得不那麽有生機, 反而是一種沉悶又冷淡的顏色,遠處連綿起伏的山脈連接天幕,而這一片平原之上稀稀拉拉散布着許多的小山丘,但那卻并非是老天爺的傑作,而是一座座無名墳冢。
整個密光州,就是一個巨大的亂葬崗。
死在這裏的人,最後的幸運莫過于還能有座埋骨頭的墳,但大多人都沒那麽幸運,他們死了就只有曝屍荒野,被猛獸或被人分食最後的血肉,只留下森然白骨,不過常态爾。
儒術教化萬民,卻無法教化這個充斥着原始的弱肉強食的蠻荒之地,只有南面那座因天工造化而成的觀音山得到了它苦難的信徒。
密光州人稱它南觀音娘娘。
南觀音山下,沙土混合粟殼砌起來一個合圍成圓的寨子,紫金盟自從将整個密光州紛雜的勢力收攏起來之後便落腳于此。
密光州人敬畏南觀音山,是因為南觀音山下有密光州境內唯一重要的水源——牧麗河,密光州大小勢力争來搶去,實則也都是為了将這水源據為己有。
而今紫金盟落腳南觀音山下,牧麗河自然成了紫金盟鬥敗其他勢力的,寶貴的戰利品。
這裏的沙土長不出南邊那些精致漂亮的花木,整個寨子都被常年彌漫的風沙弄得灰撲撲的,但這已經是方圓百裏最像樣的房屋,這裏的百姓,大多只能栖身在爛窩棚裏,有一天算一天。
“羊丢了一只?你怎麽沒把自己給丢了?”
寨子中的空地上,個子高挑人卻幹瘦的男人年約三十來歲,一身粗布衣裳,外面裹了一件羊毛皮襖子,腰側一柄彎刀,腳下踩着雙髒兮兮的靴子,膚色黧黑,額頭上的褶痕因為擰眉而皺得更深:“趕緊去找!找不回來,你小子也別回來!”
趕羊的青年肩膀瑟縮一下,哪怕只是一只羊,在紫金盟那也是很金貴的東西,密光州窮得人連□□都要沒了,養羊也不是那麽輕易的事,要是沒幾個人守,外頭多的是餓得眼睛發綠的家夥,趁人不注意,撲進羊群裏生啃也不是什麽稀奇事。
“我們這就去找!”
青年說着,回頭叫上了十幾個人,趕忙出了寨子去找羊。
那三十多歲的男人一手按着腰間的彎刀,一頭卷毛裏都是風沙塵土,耷拉着一張臉轉身走到一間屋子前,見兩名青黛衣袍的侍者守在門邊,他摸了一下鼻子,像是想講點他們燕京的教養禮節,又實在不知道該怎麽搞,他扭扭捏捏:“你們公子做什麽呢?我能進去嗎?”
“康祿,這是你的寨子。”
裏面傳來一道年輕的聲音。
名喚康祿的男人抓了抓臉頰,掀開簾子走了進去:“我這不是跟陸公子你客氣客氣麽?昨天晚上我沒問一聲就進來,你還拿紙團子砸我……”
話還沒說完,康祿打眼一看,那張桌子腿兒底下又躺了不少紙團子,他一下擡起頭,桌面上放着一只破硯臺,那是康祿從前的寶貝,現今已擺在桌前那個人面前,墨條都磨掉了一半。
康祿大步走近,俯身撿起來一個紙團子才要展開,卻聽桌前那人道:“別碰。”
“……”
康祿手一僵,撇嘴将紙團子扔回桌腿底下:“哎,陸雨梧,你說咱這兒真能被疏通成運糧道嗎?那些官老爺們都不肯來這兒上任,我長這麽大還沒見過南邊的人,聽說慶元那塊地方有錢着呢……”
康祿平時話就多,這會兒又不自禁開始東扯西扯起來。
桌旁有一道窗,日光掠窗而來,落了一層淡薄的顏色在桌前那個人身上,他烏濃的發髻梳理整齊,只鬓邊有一兩縷淺發随風微蕩,他擁有一副清妙的骨相,皮膚呈現出一種病态的蒼白,一雙眸子黑沉。
潔白的寬袖被他卷起來,那幾分清寒的病氣似乎只是單薄表象,露出來的一截小臂肌肉線條流暢,有些汗涔涔的,他手中握着一支毛筆,為了握緊這支筆,他腕部連接手背的皮膚底下嶙峋的筋骨都在緊繃着,汗珠滑下去,懸在他的腕部,随着筆尖接觸紙頁的沙沙聲,滴落在紙上。
他越用力,手腕越抖。
紙上筆鋒稍頓,劃出來一道突兀的墨痕。
“聽說那些鹽商家裏富得流油,什麽時候我康祿也去那樣的地方轉上一圈,好好沾沾那兒的富貴氣兒……”
康祿還在喋喋不休,卻不防桌前的人忽然扔了筆,連同硯臺一同碰倒在了桌下的瓷缸裏,“砰”的一聲,瓷缸被硯臺砸破了底,滿缸的水撒了一地。
康祿被濺濕了鞋子,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屋中死寂,康祿擡頭看那少年,見他濃長的睫毛半垂,在看自己那只仍然在發顫的左手。
日光裏,他左手腕內側一道月牙紅痕被一道突兀的疤痕給切割成更為殘缺的兩半,康祿見過那道疤最猙獰的樣子,應該說,這少年右手的疤還要t比左手更可怖,康祿剛遇見他的時候,他身邊還沒有這些侍者,只有他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好些個骨瘦如柴的孩子坐在無名的小墳包上,正等着他死。
他手上腳上帶着鐐铐,那鐐铐将他手腕的傷反複磨破,右手腕上的傷口血紅不堪,甚至還能看見一點底下的骨。
那些小孩跟他商量着,等他死了,他們分了他,一定會給他埋起來,這樣南觀音娘娘就會保佑他下輩子可以吃飽飯。
可是他沒有死。
他在那些觊觎他血肉的小孩堆裏給自己找到了一條生路,那條生路就是康祿,那天康祿的紫金盟丢了一只羊,等他找過去的時候,那只羊就在一個墳包上被開膛破肚,烤得焦香,一起分食了羊肉的小孩們看見康祿就吓得跑了個幹淨,只有那個少年還坐在墳包上,用那雙被鐐铐磨得血肉模糊的手,撕下羊肉來吃。
康祿該殺了他的,在密光州,人命哪有羊的命值錢呢?
可是那少年對他說了一句話:“你想不想要牧麗河?”
那可是牧麗河,密光州最好的水源,康祿做夢都想,可密光州勢力交錯,誰也不肯讓着誰,這麽多年牧麗河不知換了多少個主人,就是沒有紫金盟的份兒。
康祿其實不太相信這個被流放過來的少年能有什麽本事,但他又想,萬一呢?他老爹就是被南觀音山下那寨子裏的人給砍死的,他總憋着口氣想報仇,又苦于牧麗河在人手裏握着,不得不仰人鼻息。
但一年的時間,這個少年展露出的手段以令人心驚的速度幫助康祿蠶食掉周圍小的勢力,令紫金盟逐漸壯大的同時,今年五月,康祿與他成功拔除南觀音山下最大的寨子,得到了牧麗河。
“雨梧,我讓人給你找最好的藥來……你會好的。”
瓷缸裏濺出來的水沾濕了少年卷起來的潔白袖口,康祿看着他的手,忍不住說道。
“如今紫金盟在密光州已是一家獨大,你丢了只羊卻還像以前一樣心疼,”陸雨梧擡起眼簾,“給我找最好的藥,你不心疼錢?”
“不心疼!”
康祿擰着眉頭:“你是個讀書人!手不能寫字的話那不比殺了你還痛苦……”
他話說一半,又覺得自己失了言,他一下頓住,有點着急地撓了撓自己的卷毛:“我……一定給你想辦法!”
“不必了。”
陸雨梧黑沉的眸子盯着桌面上被墨洇濕的紙頁,上面的字跡扭曲到令他自己都無比陌生:“有人也替我尋過好藥,你不是知道嗎?”
康祿忽然哽住了。
什麽藥,也改變不了陸雨梧右手的手筋斷裂無法複原的事實,但至少他的左手當初受傷不算太深,又有人用內功為他接續過筋脈,但陸雨梧從前寫字都是右手,如今相當于重新習字,而習字的這只手還是受過傷的。
要做到平穩地寫字,并非一件易事。
康祿看見他那只手緊握起來,筋骨在薄薄的皮膚底下緊繃着,他神情看似平靜,卻又總有一分日光照不見底的陰暗。
那像是他對自己的痛恨。
門外忽然有個人進來,康祿轉頭,是那個天生冷臉的陸青山,他是三個多月前帶着人找到這裏來的。
“公子。”
陸青山看見桌邊碎掉的瓷缸,他頓了一下,卻又很快走近:“陸骧來信了,他說已經交代好了李記的掌櫃,還有浮金河橋下的那個攤主。”
陸雨梧緊攥的手忽然松懈。
他好一會兒沒說話,視線垂下去,瓷缸碎片裏盛着被墨染黑的水,那支毛筆躺在裏面。
外面風沙吹拂。
陸雨梧忽然俯身,将那支濕漉漉的毛筆撿了起來。
“公子,為何不肯讓我替您寫呢?”
陸青山忍不住道。
“她認得我的字,我假手于人便是毫無意義,”陸雨梧擦拭着毛筆,“這又何嘗不是一種食言?何況我的境地不好,姜寰可以因為姜變而遷怒我,便也可以因為我而遷怒她。不夠,我們如今做的還不夠……”
陸雨梧将那張寫滿扭曲字跡的紙揉成一團扔了,可是于情,他想寫信給她。
但這雙手,卻做不到了。
等不到他的來信,她一定已經生氣了,生氣他的食言,不會再相信他了。
他曾經想,
這樣也好,他悄無聲息地死在密光州,一點音信也沒有,她最好生氣,也最好将他忘記。
陸雨梧又在碎掉的瓷缸裏拾起那塊破硯臺。
水珠順着硯臺的邊沿滴答滴答地響。
“可我,”
他沾了滿掌被水暈淡的墨,忽然說,“不想再食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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