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三)
正在烽火營統領徐虎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當口, 燕京城外的流民一夜之間都消失了,五城兵馬司下令徹查,最終在離京數裏的恕寧江中發現蛛絲馬跡, 湍急的江水悄無聲息地沖刷, 埋葬了數千屍體,被暗流底下的江魚分食。
暴雨沖幹淨了打鬥的痕跡,連岸上血跡都淡薄如斯,而此消息傳入宮中之時,建弘皇帝強撐着一副病入膏肓的軀體在金銮殿中上了一回早朝。
建弘皇帝在位十幾載鮮有上朝的時候, 連大朝會都少得可憐,在處理朝政上,他只需等着內閣拿出票拟,偶爾召見首輔陸證,或會見其他閣臣, 餘下百官則幾年都難見天顏一回。
首輔陸證在內閣值房中忽然離世,百官俱聞當日建弘皇帝在乾元殿中恸而嘔血, 而早朝之上, 建弘皇帝當着百官的面更是潸然淚下,細數首輔陸證多年為國忠君之作為,他絕不容任何人玷污他老師為國為民之用心。
天子一怒, 伏屍百萬。
建弘皇帝令禮部尚書蔣牧為內閣次輔, 徹查流言,并直言無論是誰, 一旦牽涉其中,必為死罪, 絕不姑息。
幾日之間,因首輔陸證之死而引發當朝一場空前絕後的大動蕩, 哪怕吳老太傅有先見之明,及時處理了那批流民,自認并未留下任何話柄,但他很顯然低估了建弘皇帝的用心,哪怕流言一時無源,禮部尚書蔣牧亦奉皇命抽絲剝繭,将他們這些世家勳貴的老底該翻的翻,該查的查,他們這些老的是人精,但底下的小輩卻到底不成器,先是馮老翰林家中兒孫被翻出貪贓枉法的證據,随後緊接着又是錢、魏兩位老學士家裏小輩被人拿住錯處,他們幾家交往頗多,拔出蘿蔔帶出泥,牽連出的事只會多不會少,最終到了吳老太傅頭上,他那在禁軍中做統領的兒子私自屠戮流民,抛屍恕寧江一事才被徹底揭了出來。
建弘皇帝一聲“立斬不饒”,是幾個自太祖皇帝在時便一直鑽在大燕朝廷裏吸血抽髓的世家勳貴的轟然倒塌。
所抄家財無數,盡數歸入國庫,以充西北抗敵軍費。
天河水好像流幹了,倒灌在人間,哪怕暴雨已經停了好幾日,因為日光不盛,整個燕京還彌漫着一種濕漉漉的潮氣。
滿燕京城沉浸在一種風雨飄搖的血氣裏,陸雨梧在這幾日做了許多事,為祖父守靈,謝賓客,請和尚道士,操持下葬事宜,大的小的,間或瑣碎,嚴絲合縫地壓在他肩上,讓他幾乎沒有機會去想很多的事。
陸證的門生幾乎每日都來,吏部侍郎馮玉典每日來了都哭,他本想幫着陸雨梧操持這些事,卻不料這個孩子一聲不響,卻可以将所有的事宜都處理得有條不紊。
加之馮玉典他們這些都是有官身的人,總有公務要忙,并不能一天到晚都在這裏待着,陸雨梧待他們有禮有節,一時更惹馮玉典等人心中雜陳。
才十七,還算個沒長大的孩子,陸證一去,怙恃俱失,身還未入官場,前路已茫然不定。
因建弘皇帝病篤,姜變并不能每日都來,但他也常常見縫插針地過來盯着陸雨梧吃了飯才敢略略放心,然後轉頭去忙政務。
天色漸漸暗透,陸府當中已沒有什麽外客在,堂上擺着陸證的牌位,高香靜燃,興伯讓人将燈都點上,回頭看陸雨梧還在靈堂中跪坐,他嘆了口氣,上前:“小公子,該用晚飯了,您多少吃一些。”
陸雨梧一身素服,像是陷在自己的思緒裏,片刻才反應過來興伯說了什麽,他擡起來眼簾:“擺過來吧,我在這裏吃。”
興伯一愣,今日細柳姑娘與五皇子殿下都不在,小公子一整日都沒吃什麽東西,沒料到他此時竟如此平和地應下,興伯連忙去讓家仆送上來飯菜,就擺在椅子邊的小幾上。
只是一碗清粥就着幾樣小菜,陸雨梧臨着燭火吃了幾口,忽有家仆領着一人往庭內來,那人在階下站定,喚了聲:“秋融。”
陸雨梧一頓,他立即放下碗筷,轉過臉,只見那人一身暗青棉布袍,戴一支卷浪紋木簪,十分儒雅風流。
他一瞬站起身:“……老師?”
來人正是鄭鹜,他走上階,燈燭之下,他發覺面前的這個少年比當日在內閣小樓中見過的那一面更消瘦了些,前後才不過幾日的工夫。
鄭鹜在靈位前敬了香,這才又退後幾步,看着那靈位上漆金的字痕,半晌,他開口:“秋融,怨我嗎?回京這麽久,到今日我才來見你。”
陸雨梧輕輕搖頭,他早知道鄭鹜回了京,但他并不知老師栖身何處,在宮裏又總碰不到,他心裏明白鄭鹜有心避他,便也不再強求。
此時興伯等人退去,陸骧與陸青山亦不在此随侍,整個靈堂只于陸雨梧與鄭鹜二人,庭內風吹松動,輕微聲響。
“最後見過你祖父的只有我一個人。”
鄭鹜忽然說。
陸雨梧垂着眼簾:“他……有說什麽嗎?”
他的嗓音隐有一分艱澀。
“僅有一句,”鄭鹜說着,回過頭來看向他,“但那應該不算是留給你的,也不是留給任何人的。”
“什麽?”
此時夜風入堂,白幡拂動,靈前火盆裏未燒盡的紙錢被吹起來,連着火星子拂過人的衣擺,鄭鹜開口,一字一頓:“吾骨吾血,悅成吾道。”
陸雨梧眼睫一顫。
他雙手在袖中緊握起來。
“你從來都是一個聰明的孩子,你不會想不通這其中的緣由,”鄭鹜望着他蒼白的面龐,神色複雜,“秋融,世人皆有自己的一條道要走,你祖父走得從容,走得高興,若說他有什麽遺憾,那一定是修內令,若說他有什麽牽挂,那一定是你。”
“修內令是他的骨,他的血,他的道。”
鄭鹜幾步走近他:“修內令在,他就還在。他以重任相托,我亦不敢相負。”
夜風聲聲,鄭鹜看着他,說:
“秋融,往後,老師護你。”
首輔陸證的猝然離世牽引其朝堂自上而下的一場動蕩還不算結束,護龍寺中藏經塔的工事漸至尾聲,戶部開始着手讓參與修建護龍寺工事的流民落定崇寧府匠人村,陸雨梧并未出面,他連着幾日操持祖父後事,直接病倒了。
因為近日吳老太傅與魏老學士那幫勳貴落馬牽連事多,細柳在東廠連日刑訊重犯,忙得不可開交,今日出了诏獄,才發現外面天已黑透。
她星夜上門,被陸府的家仆領去陸雨梧的院中,陸骧正在廊上小心敲門,沖裏面喊:“公子,讓我進去吧,您得吃藥啊……”
裏面沒一點聲音。
興伯在旁,愁眉苦臉。
細柳幾步走近:“他病了?”
“細柳姑娘!”陸骧一見她,眼睛亮了起來,連忙說,“公子待在房中已經一整日了,飯不肯吃,藥也不用,我們……”
細柳看他手中藥碗冒着熱氣,什麽話也沒說,直接端了過來,他們這些下人不敢貿然進去,但她卻沒那個忌諱,一腳踢開門,走了進去。
屋中沒有點燈,全靠廊上那點燈籠的光亮随着她的步履鋪陳入室,她掀開簾子往裏面去,月光順着窗棂照來,濃烈的陰影中,床上似乎靜伏着一道身廓。
細柳走近,發現他只穿着一身雪白的單袍,一只手壓在眼前,像是早聽見了聲響,但他的反應有點遲緩,等她到了床前,他才放下手,睜開一雙眼。
他雙眼浸着血絲,淺淡清冷的月輝裏,他面容蒼白,透着無瑕的冷感。
“不吃不喝,你想做什麽?”
細柳抓住他一只手,将他拉着坐起身來。
她的手心有點冰,也許是因為他有點高熱,所以皮膚透出的溫度更襯得她冷,他眼底像是閃過一分茫然,随後雙指略按了按眉心,說:“我想睡覺。”
他的聲音有一分疲憊的喑啞。
細柳一腳勾來一張凳子坐在床前,湯匙碰着碗壁發出一聲輕響,随後浸透藥汁熱氣的湯匙倏爾抵在他的唇。
陸雨梧t一頓,輕擡起眼睫看她。
他下意識地張口,苦澀的藥汁盈滿唇齒,他一手按住碗,說:“我自己來。”
細柳沒有什麽異議,任由他接過藥碗去,她道:“你看起來不像睡過覺的樣子。”
陸雨梧沒用湯匙,仰頭将湯藥一口氣飲盡,他正要說些什麽,卻見細柳從懷中取出來一個油紙包,她從中捏出一顆糖山楂遞到他手裏。
陸雨梧沒吃,他看了會兒,糖霜像月亮的碎屑,堆砌在他掌心,他垂着眼簾:“我想祖父是否有什麽話沒有來得及對我說,若有,他為何不入我的夢?”
祖父走了這幾日,他總是睡不着覺,即便有時靠着安神香睡着了,也什麽都夢不到。
細柳看着他,或許是因為今日不必見客,他沒有梳發髻,烏濃的長發披散着,那樣一副清妙的骨相,漂亮的五官,那雙眼睛卻不再清潤剔透,反而有些黑沉沉的,浸透疲憊的血絲。
他的神情有些迷惘。
“會不會是他早就告訴過你了呢?”
細柳說。
陸雨梧聞言,擡眸看向她。
面前的女子擁有一副十分清冷脫塵的眉目,她一身紫衣,纖細的腰間佩着那雙從不離身的短刀,也依舊墜着那一串銀色的腰鏈。
她說:“陸雨梧,若此刻我讓你想一想你祖父從前與你說過的話,你第一反應會是什麽?”
陸雨梧想了想,那日細雨纏綿,他在祖父房中為他冰敷燙傷時的情形,他脫口道:“做我想做之事,存一顆無愧的心。”
細柳點頭:“你看,他要說的,已經都告訴你了。”
陸雨梧有一瞬怔忡。
“你應該從來不是一個總會讓他費心勞神的孫兒,所以何須多言呢?”細柳望着他,“太多的叮囑,是基于不敢放心,但你讓他覺得放心,既然如此,亦複何言?”
她其實不太善于言辭,也從來不會安撫,因而她只是基于心中所想,将真心話說給他聽。
陸雨梧沉默了許久,淺發輕拂他的頰邊,他将空空的藥碗擱在床沿,忽然說:“外面盛傳他是因政務繁重,又被流言所傷,一時急火攻心,被生生氣死,但其實不是。”
細柳眉心微動,并不驚詫。
“他是服毒自盡。”
陸雨梧眼底一絲光影也沒有:“我找的仵作,我驗的毒,可是細柳,哪怕我不這麽做,我也該知道,今上怕他成為下一個趙籍,怕将來的朝廷結滿陸家的根須。”
“吳老太傅那些人拼了命地想要毀掉修內令,到頭來,他們卻因此而滿門獲罪,也許這正是今上的用意,而我祖父亦在死前洞悉了這一切。”
吳老太傅之流是伴随着這個皇朝之初而逐漸滋生的腐肉,像他們這些毫無用處的蛀蟲有很多,如今大燕眼看着就是一副空架子了,他們卻仍要敲骨吸髓,不肯罷休。
建弘皇帝從不是個糊塗的皇帝,陸證的死,是他向世家勳貴發難的絕好借口,他砍了這些蛀蟲的頭,抄幹淨他們數代積累的財富,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緩解西北戰事的燃眉之急,也可以借此震懾四方,從而穩住修內令的地位,讓天下臣民看到天子不容置疑的用心,讓修內令真正成為大燕朝廷的鐵令。
“變法,也許是一條拯救國家社稷的生路,但它一定從一開始就是我祖父的死路。”
月華朗照,陸雨梧眼底清寒:“古往今來,變法者皆如此。”
他忽然想起老師鄭鹜所說的那句話——“吾骨吾血,悅成吾道。”
那是祖父的臨終遺言,卻不是說給他聽的,也不是說給任何人聽的,而只說給祖父自己。
陸雨梧揉撚着“悅”這個字,真是潇灑落拓:“但他是真的高興,哪怕要用他自己的血做代價,他也甘之如饴。”
建弘皇帝的打算,祖父未必不知,可他心甘做這個借口,用自己的死,換世家勳貴陪葬,也換修內令的穩固長存。
這是他的道,雖死不悔。
哪怕此間月輝淡薄,細柳也看見他濃長的睫毛濕潤晶瑩,他忍不住收攏掌心,指節都緊緊屈起來,他讀懂祖父的道,卻摧心折肝。
淚意沾濕他的臉頰。
細柳忽然擡手,用衣袖輕擦他的面龐。
忽然之間,四目相視。
細柳一愣,一時也沒明白自己怎麽手比腦子更快,她匆忙收回手。
陸雨梧眸光微閃,定定看她。
細柳看了一眼床沿上空空的藥碗,想起方才陸骧說過的話,她沒對上陸雨梧的目光,只道:“我才從東廠出來還沒用過飯,你要跟我一道吃嗎?”
陸雨梧發覺她眼睑底下鋪着淺青,看起來也十分疲憊。默了幾秒,他擡眸望向簾外,道:“陸骧,讓廚房備飯。”
細柳起身走到桌前去倒茶喝,外面陸骧聽見了,像是送了一大口氣,連忙應了,陸雨梧卻忽然又叫住他:“等等。”
陸雨梧咳嗽了兩聲,聲音有點低啞:“讓他們做一道糯米八寶鴨。”
細柳喝茶的動作一頓,她聽見陸骧在外面“哎”了一聲,飛快地跑了,她垂下眼睛,看着地上的影子。
夜幕低垂,宵禁之下,滿城寂然,護龍寺新修的大卷棚屋中燃着一盞孤燈,工部其他的官員早就已經回家去了,唯有那位胡須白透了的大人坐在書案後,他一動不動,仿佛在這裏枯坐了許久。
不知何時,門外有了些許的響動,他慢慢地擡起來松弛的眼皮,看見看門窗上映出來一道影子。
“彭大人,這麽晚不回去,是為的什麽?”
那道影子的聲音有些尖銳,一聽便是個沒根的宦官。
“沒什麽……”
彭大人動了動幹澀的唇。
那影子似乎冷笑了一聲,道:“事情已經做了,您也知道這是誰的意思,到如今您已經什麽餘地都沒有了,我可提醒您,別在這個當口生事。”
“我不敢。”
彭大人低聲道。
那影子也不耐煩與他廢話,也量他沒有什麽膽子:“那根主柱你确認過了嗎?”
“是,”
彭大人低垂着眼,“我會再去看一眼。”
影子在門窗上片刻沒動,像是在透過窗紗看他,好一會兒才道:“彭大人,事關重大,若有閃失,我擔不起,您也擔不起,您說是吧?”
一夜悄悄過去,天光大亮,正是護龍寺中熱鬧的時候,五皇子姜變體恤所有忙于藏經塔工事的工匠與流民,特地賜了流水席,工匠和流民們經由陸雨梧這一段日子以來的調停也算是一團和氣了,都高高興興地在露天地裏吃席。
建成這一座藏經塔,流民已經不再是流民了,他們在護龍寺有的吃,也有的睡,“安定”這兩個字給了他們精氣神。
他們在席上說說笑笑,熱鬧非常。
姜變也賞賜了工部幾位大人單獨的宴席,可他們落座後發覺少了一人,左右看看,一位大人摸不着頭腦:“彭老呢?”
“彭老哪兒去了?”
“沒看着啊……”
藏經塔在遠處安靜矗立,一位身着官服,須發銀白的老者一步一步走上塔去,他在塔中仰望那金身佛像。
佛像足有六層樓高,彭大人要走到六樓才能看清菩薩的臉,他看着菩薩,又繞到菩薩後面去,那根主柱就在菩薩背後,自上而下。
“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佛塔了。”
彭大人嘴裏喃喃着,他又上了幾層樓,從中間往下可以望見菩薩的頭頂,他伸手這裏摸摸,那裏看看。
最終他走到外面磚石欄杆畔,早春的風凜冽極了,吹得他銀白的胡須亂飛,臉頰也生疼,他的手摸過欄杆上的紋飾,也不知是不是風吹的,他那雙眼微微泛紅。
多麽巍峨的一座佛塔,每一塊磚石,每一處紋飾,每一根木椽……都耗盡了他與同僚的心血。
“可惜,可惜啊……”
他深深地嘆息着,擡首遙望,燕京城廓,一覽無餘,紫禁皇城,在煙雲深處。
下一瞬,
他雙腳越過石欄,縱身一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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