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二)
天邊飛火撕扯厚重雨幕, 在乾元殿朱紅的雕花窗上閃爍幾道冷冽的影,曹鳳聲渾身濕透,跪在龍床前, 水珠順着他的衣擺淌下去, 在光可鑒人的地面留下濕痕。
建弘皇帝雙頰充盈着一種緋紅的血氣,但那卻并非是一個正常人該有的,他體內的蟬蛻子蠱已經逐漸成形,他能感覺得到那個東西像是覺得新奇一般,在他體內橫沖直撞, 瘋狂蠶食他的氣血。
建弘皇帝在好似無盡的劇痛中艱難地喘息,好一會兒才發出微弱的聲音:“老師他……說什麽了?”
曹鳳聲抿緊嘴唇,搖了搖頭,片刻:“沒有。”
建弘皇帝像是失神似的,望着頭頂的幔帳, 他渾身被冷汗都浸透了,一雙眼布滿了血絲:“沒有……”
他喃喃似的。
殿外雨聲淅瀝, 隐有雷聲轟隆, 建弘皇帝只覺得自己的每一根血管都仿佛被那幼蟲尖銳的口器紮破似的,血色從他的每一寸皮膚透出來,枯瘦的皮囊掩蓋不住他鼓動的嶙峋青筋, 生不如死, 便是他以蟬蛻子蠱續命的代價。
他像被拆解了四肢似的,躺在龍床上一動不動, 久到曹鳳聲忍不住喚了聲“陛下”,卻不料下一瞬, 建弘皇帝猛然t側過身來,嘔出一口鮮血。
“陛下!”
曹鳳聲臉色煞白, 他本能地想要召來宮人去請烏布舜,卻不防建弘皇帝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建弘皇帝仿佛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可力道卻沒有多大,他的手都浮腫着,蜷握起來只會麻木刺痛。
“大伴。”
建弘皇帝啞着嗓子喊了他一聲,而後喘息着,半晌才有了點力氣似的,沾血的嘴唇顫動:“朕,再也沒有老師了。”
宮門夜開,百官伏哭,暴雨也遮掩不住這樣天大的消息,吳老太傅正在家裏擁着錦繡花被睡覺,聽見外頭雨聲中夾雜管家急促的話音,他猛然清醒過來,一下坐起身,扯下保護胡須的須囊,不敢置信地望向門窗上映出的那道剪影:“你說什麽?!”
“老爺,陸閣老沒了!”
外頭管家才重複了一句,房門驟然被人從裏面打開,吳老太傅連一件外衣都沒顧得上穿,他一把拉住管家:“怎麽沒的?”
管家忙道:“聽宮裏傳出來的消息說,陸閣老他在內閣值房裏處理政務,本已疲乏至極,又,又忽聽……”
管家小心地看了一眼吳老太傅,“忽聽修內令誤國的流言欲沸,一時急火攻心,竟就……去了。”
“聽說是連日不眠不休,再加上一時情緒上的激動,所以才這麽突然……就死了。”
管家說什麽吳老太傅已經無心去聽了,廊外風雨襲來,那只綠毛鹦鹉在架子上撲騰着濕漉漉的翅膀,扯着嗓子重複着管家末了那句:
“死了!死了!”
驚雷連劈幾道,檐下幾盞燈籠驟滅,仿佛被雷電撕扯開的一半天幕都黑沉沉地壓了下來,吳老太傅在花廳裏坐了約莫半個時辰,幾位老客不約而至。
跟着自家老主子過來的家仆們沒一個敢發出一點聲音,各自在廊上擦拭主子的琥珀衫,花廳裏上了熱茶,熱煙缭繞中,一人率先開了口:“人上了年紀便是如此,說不定哪日忽然就這麽沒了,年輕人會覺得突然,那是他們還不知道多少輕重,咱們都老了,生死之事,本該如茶飯一般尋常。”
他身着一身藏藍團花銀紋道袍,一副平和慈藹的眉目,看似十分的仙風道骨。
“我看你是道經念得太多,嘴裏總是這些神神道道的東西,”另一個身材臃腫,青黑直裰,眉目銳利的老者冷哼,“你若真覺得生死之事如茶飯一般尋常,那麽你今晚何必來這一遭,咱們這些老骨頭眼看着就要散架了,若不是為了家裏那些小的将來還能有口好飯吃,誰又至于操勞這些?”
“若依照老太傅的意思,”
又一人開口,他先看了看坐在那兒半晌沒動的吳老太傅,又沉吟,“咱們這還只是第一步,那些流民手裏沒武器,口裏也沒有對咱陛下有任何不敬,這便不算是造反,只不過是他陸證在朝政上任意施為,犯了民間衆怒,咱們只等這民意之火燒得越旺,到時造起來更大的聲勢,陛下就不得不親自來管,可誰又料到這才剛開始,那陸證怎麽就……”
他們這些致了仕的人要聚在一塊兒籌謀什麽并不容易,人老了都是不大愛挪動的,若不是陸證清吏動了他們家族利益,而那些小輩們又都年紀輕輕,前怕狼後怕虎,沒個能頂大事的,他們也不必要冒着暴雨聚在這兒。
吳老太傅因先太子姜顯的緣故,他在朝中一直備受尊敬,而那一副道長樣的魏老學士則在先帝在位時,曾栖身內閣,也有過位高權重的時候。
更不必說那胖乎乎的錢老學士,他也是從內閣裏退下來的。
此間的老幾位裏,唯有馮老翰林要比這些人家世小些。
他們這些人,從前與陸證并無交惡,甚至于吳老太傅在太子姜顯在時,曾與陸證也頗有些私交。
此時吳老太傅心中不可為不複雜,他接着馮老翰林的話,喃喃了聲:“是啊……咱們這才僅僅只是第一步,陸證他……怎麽就死了呢?”
他心中無有分毫快慰,神兒卻晃到了自個兒的那間書房裏,早年間在太子那兒,他讓陸證給他寫了一幅字。
陸證書法極好,自成一家,縱然是吳老太傅這樣研究書畫的大家,他平心而論,陸證的字确有其獨樹一幟的風韻。
他們這些人都是在趙籍倒臺前後退下來的,陸證初登首輔之位,按照以往的常理,一任首輔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多半都要燒在已經退下來的前任首輔身上,因為趙籍從前便是如此,在他之前的章忠文落得個斬首的下場,而那些與章忠文共事過的人,只要與章忠文有過一絲一毫的關聯,都會被趙籍毫不猶豫地針對,處置。
而他們這些人,則大都是與趙籍共事過的人。
但陸證成為首輔之後卻并未故意去拿他們的任何錯處,反而許他們平安體面地致仕,安享晚年。
所以今夜此間,一時竟無任何一個人因為首輔陸證的死而感到快慰,他們年老,且沉默,兀自枯坐着,直到外面雷聲又轟隆作響,飛火閃爍在吳老太傅那張枯樹皮似的老臉上,他一雙眼望着庭內潮濕雨幕,道:“咱們都半截身子入了土,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沒了,但若是保不住咱們自個兒的兒孫家族,就是死了,也閉不上這雙眼。”
他仿佛敏銳地窺見這暴雨之下的一角深淵,他們這些人已經站在深淵邊上了,稍不注意便粉身碎骨。
吳老太傅心口仿佛被一塊巨石壓得喘不過來氣,他滿掌冷汗,嘴唇抖了抖:“陸證的死,絕非偶然,若再留着那些流民,恐生事端,趕,已來不及,要殺。”
“殺幹淨。”
夜半宮門大開,百官冒雨送一副棺木出宮,禁軍綴在末尾一路護送,宵禁提前解除,百姓不顧暴雨在道旁連綿聚集。
陸府挂起來白幡,偌大一個宅院裏家仆少得可憐,吏部侍郎馮玉典忍着悲痛将自家的奴仆叫了過來,幫忙料理老師的後事。
整個陸府從來沒有這樣熱鬧過,人聲比雨聲還要翻沸,細柳是第一次踏足這裏,裏裏外外都有人冒雨奔忙,她卻在照壁前發了一會兒呆。
“小公子,我已讓人送信往桂平去了。”
興伯一雙眼通紅,躬身在那少年旁邊:“雖說從桂平到燕京少說也要個一兩月,長圭老爺他們趕不過來,但……但……信寄去了,咱們老爺也不算孤零零地走。”
陸長圭是陸證同父異母的二弟陸寧的長子,早些年也在京做過幾年巡撫,桂平陸家各房就數陸長圭這一支最為風光。
陸雨梧一身濕透的官服還沒來得及換下,他近乎冷靜地規整好整個家中的亂局,布置靈堂,停棺,點燈,揚幡。
此時天還未亮,陸雨梧方才踏入這間花廳,興伯說了什麽他沒聽清,他擡起眼,那塊“松竹長青”的匾高懸在上,燈燭映着漆金的字痕。
他看見那一張圓桌,上面擺着一桌冷透的飯菜,他走近幾步,桌上還有半碗冷茶。
天河傾瀉,暴雨聲聲,細柳撐着一柄傘,在庭內站定,她茫然地擡起頭,檐下兩盞燈籠要滅不滅,門內晦暗,那少年忽然摘下來官帽放在一旁,他幾步走到那桌前坐下,拿起來一副筷子,夾菜,吃飯。
細柳與他一起吃過很多頓飯,也許比她現有記憶裏的還要多,無論是在浮金河橋下的食攤上,還是在五皇子姜變的小朱樓上,他都有他的教養,那種刻在骨子裏的清妙文氣,使他做什麽都賞心悅目。
但此刻卻不一樣了。
他仿佛只是不斷在重複一個動作,将那些冷掉的飯菜一口一口吃下去,他低着頭,很沉默,不像是在進食,也沒有任何味覺。
“小公子,您別吃了……”
興伯哽咽,“都冷了,都冷了啊!”
陸雨梧卻仿佛聽不到他的聲音,沒有任何禮節,他只是不斷重複着将面前的飯菜吃下去,吞咽。
“公子……”
陸骧忍不住失聲痛哭。
就連一向過分沉穩的陸青山也紅了眼眶。
雨幕之中,細柳忽然一把丢了傘,她走上石階,幾步入了花廳中,雨珠順着她的衣擺滴滴答答,興伯與陸骧等人都不由擡起淚眼來看她。
細柳什麽話也沒說,事實上她此刻看着那個少年蒼白的側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說些什麽。
她走到桌前,在他對面坐下來。
桌上t還有一副沒用過的碗筷,她沉默地拿起來筷子,學着他,夾菜,吃飯。
忽然間,
那少年烏濃濕潤的睫毛動了一下,他擡起一雙眼來,裏面一點清潤的笑意都沒有,細柳從來沒有見他這樣過。
他鬓邊落下來幾縷淺發,輕掃過他蒼白的臉頰,投下幾縷淡淡的影子,眼睑濕潤透紅,那雙眸子黑沉沉的,仿佛透不進一點光。
伴随周遭壓抑的哭聲,外面雨勢仍然盛大。
細柳看着他,夾了一片已經冷硬的鴨肉,輕輕放到他的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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