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七)
50:
風雪拂鬓, 冷得人一身筋骨都僵透了,陸雨梧濕潤的眼睑微顫,他的神情複雜而裹滿震驚:“你……怎麽會知道?”
“我好像夢到過。”細柳努力地回想腦海裏那些為數不多的畫面, 好像她模糊的夢境裏總有這樣的雪, 盛大到足以掩蓋一切亭臺屋舍,甚至消去所有夢中人的聲息。
她什麽也記不清,只有下不完的雪,一片白茫茫真幹淨。
“什麽?”
她的聲音太輕了,兩人間隔着數步之遙, 陸雨梧并未聽得真切。
“我夢到過……”細柳喃喃似的,肩骨痛得她幾乎要站不住,寒風如細密的尖針刺入肺腑,耳鳴如雷。
她喃喃似的重複這一句話,只是看着陸雨梧那一張臉, 滿耳的尖銳之聲刺得她頭痛欲裂,紛雜的, 模糊的畫面閃爍, 一幀幀壓得她恍惚之下踉跄地退了幾步,頸側青筋隐約浮起,陸雨梧有一瞬仿佛看見她那一層薄薄皮膚之下仿佛有什麽東西微微鼓動幾下。
他沒看得清楚, 擡步朝她走去, 卻猛然聽得一陣馬蹄疾馳之聲越來越近,他下意識地回過頭。
守在馬車邊的陸骧與衆侍者亦循聲回望, 只見一行人騎馬沖破昏黑濃影而來,為首之人身形魁梧, 一身褐色衣袍,腰佩長刀, 他越近了些,車蓋底下的燈籠照見他不怒自威的眉目,一張嚴肅的國字臉。
陸雨梧并不識得此人,他只一眼,聽得衣擺沾風的一道獵獵之聲而過,他回過頭來,只見細柳施展輕功踩踏檐上飛雪,身掠長風而去。
大約是未料宵禁之夜,竟還有人在街上逗留,那馬背上的中年人雙目睃過那道一閃即逝的身影,甫一開口,聲如沉鐘:“好俊的輕功,宵禁之時,何人如此放肆?”
被細柳踩過的檐角落下來大片的積雪,陸雨梧空望檐上,而那人下了馬,幾步走過馬車旁,目光倏爾定在車蓋燈籠上的一個“陸”字。
“那位姑娘是我的朋友,”
陸雨梧開口,聲音有些啞,“她有公務在身,因而不避宵禁。”
那中年人聽見這道年輕的聲音,他将缰繩扔給身邊的人,大步流星走近,才看清那原是一個約莫只有十七歲的少年郎,五官不見一點粗犷,有一副絕好的骨相,眉目隽妙,氣質溫文。
“在下譚應鲲。”
中年男人抱拳,只開口一聲,那少年郎便忽然将一雙眼睛自那空茫夜幕移向他,譚應鲲猝不及防地看清他微紅的眼眶,他一愣,嘴卡了殼。
陸雨梧勉強定神,朝他颔首:“t陸雨梧見過譚将軍。”
“果然是陸公子,”
譚應鲲應證了心中猜測,他立即道,“我在西北聽聞侯之敬養寇作亂,乃是公子你與五皇子殿下一力彈壓。”
“譚将軍,節哀。”
陸雨梧看他風塵仆仆,一路披來的雪融化在他滿頭滿肩。
譚應鲲沉默了一瞬,他顯然并未放下親弟枉死一事,卻并不見多少哀色,只是神情越發銳利起來:“聖上明鑒,已将侯之敬那等亂臣賊子斬首伏法,如此,我弟阿鵬在九泉之下也算瞑目。”
“今日初見公子,我卻是綴夜入京,儀容不整,實在失禮,”
西北多年,譚應鲲早已煉就一身鐵骨,好像從來不會過分沉湎在任何脆弱的情緒裏,他複而朝陸雨梧抱拳道,“改日定當親自上門拜會陸閣老與公子。”
站在不遠處的副将牽着缰繩暗自瞧着這一幕,他跟在大将軍身邊幾年了,最是知道這位大将軍有禮節,但不多,能令他沐浴焚香,修整儀容才好意思去見的只怕也僅有陸閣老一個了。
朝廷裏那些文官,敢打仗的多,但要找會打仗的便是鳳毛麟角。
當朝首輔陸證卻算是萬中無一的一個,先帝在位時,達塔蠻族也進犯過西北數次,朝廷裏各說各的,連議和還是打仗都糾結不夠,當時貴為太傅的陸證力排衆議,在先帝面前許下軍令狀,親自經略西北,打得達塔人吃了個大敗仗,主動向大燕議和。
陸證成為首輔後,又一力推行修內令,屯邊保境,譚應鲲便是在陸證所鑄造的這一片強軍之新風中迅速成長起來的武将。
故而他對陸證尤其敬重。
“譚将軍客氣,屆時雨梧定為您接風洗塵。”
陸雨梧說道。
二人言畢,陸雨梧被陸骧扶上馬車,那兩盞燈籠在車蓋底下随着馬車的前行而晃動,陸雨梧坐下便如入定一般,在昏暗的車廂裏,陸骧看不清他的神情,亦不敢多看。
譚應鲲立在一旁看着陸家的馬車走遠,才接來副将手裏的缰繩,轉身上馬:“走。”
正值深夜,宮門早閉,不是個述職面聖的好時候,譚應鲲一路騎馬疾行,那副将領着人也一路跟着他颠簸,冷風吹得人臉都麻木了,副将才見譚應鵬猛地一拽缰繩,馬兒揚起前蹄蹄一聲長嘶,副将定睛一看那烏漆麻黑的冷鐵大門,這不是诏獄嗎?
副将眉心一跳:“大将軍……”
才喊出口,他見譚應鲲下了馬,他便連忙也翻身下馬,才走近便見譚應鲲扔來缰繩,他堪堪接住,只聽譚應鲲道:“你們不必進去。”
此時,诏獄當中火盆燒得正旺,陳宗賢半撩着眼皮,在圈椅上坐着打了個長長的哈欠,诏獄裏總有一股子無論如何都洗不幹淨的血腥氣,任風吹也散不去,實在不好聞。
“難為陳閣老要在這兒跟着我這麽個罪官一塊兒熬,”中年男人蓬頭垢面,一身囚衣沾滿了血,他被鐵鏈牢牢捆縛在木樁上,像個立在田埂裏的稻草人,“我該認的,都認了。”
“倒賣官鹽這樣的大案我本該向你一一理個清楚,其中牽涉的所有官員都是害蟲,此番我奉皇命,便是要徹底清除這當中的所有禍根,澄清慶元鹽政,”陳宗賢正襟危坐,繼續說道,“你謹慎一些,我也謹慎一些,這樣總沒錯。”
那中年男人聞言卻忽然嗤笑了一聲:“慶元鹽政上那些官就像是糧米袋子裏的耗子,哪怕沒有我,耗子也始終是耗子,只要還有糧米,耗子就抓不幹淨。”
“花硯想做貓,還想一氣兒抓幹淨所有的耗子,可惜哪怕他是巡鹽禦史,也擋不住一群耗子的瘋狂啃噬,”中年男人話至此處,眼中多出幾分不甘的戾氣,“但他有個好女兒,我也算是常在河邊走,一朝失足了。”
“陳閣老您說着澄清慶元鹽政的話,但其實您心裏也清楚吧?這天底下哪有絕對的幹淨?”
他在亂發縫隙裏擡眼看向那位坐在圈椅裏的陳閣老:“就算是周昀那樣的貓,不也沒抓幹淨耗子嗎?”
“王進。”
陳宗賢擰了一下眉。
“啊,”
王進扯了扯幹裂的嘴唇,“我險些忘了,您陳閣老向來清廉守正,滿朝都知道您那家底兒比臉還幹淨,有多少俸祿也都接濟旁人去了,您還真有可能信‘幹淨’這兩個字。”
陳宗賢臉色稍沉,他一擡手,左右立即無聲退出去,這間刑房中一時只剩下陳宗賢與王進二人。
“我曾勸過你,不要貪多。”
陳宗賢站起身,“但你王大人身為知鑒司指揮使,依仗聖上恩寵,不屑于曹鳳聲那樣的閹黨,亦對我的勸告不屑一顧,走到如今這一步,你還能怪誰?”
“大概只能怪那位準太子妃了。”
王進舔了舔嘴唇,刺疼令他皺了一下眉,“不過路的确是我自己選的,憑他曹鳳聲再受聖上寵信又如何?我王進絕不依附那種沒根的腌臢貨,至于你陳閣老……”
他笑了笑:“‘大燕朝廷千百官,千來飛出蓮湖洞,百來應泊白洲’,聽說這是民間的一個歌謠,蓮湖洞書院有天下第一書院的美譽,不知多少讀書人心向往之,蓮湖洞士子如一張密網織在大燕朝廷之中,而網中的每一道縫隙便是出身‘白三州’的真名士,還有那些蓮湖與白都不沾的寒門士子,其實最多的應該是這種什麽都不沾的寒門士子,但他們入了仕途,便總免不了要沾上。”
“不是沾這個,就是沾那個,”
王進看着陳宗賢,“但自陳閣老您的恩師趙籍倒臺後,白洲在這朝廷裏的勢頭就弱得多了,哪怕是您多年辛苦經營,若不是七年前有個周昀的案子落在您手裏,您也坐不到這次輔的位置。”
“您上頭,可還有一位陸閣老呢。”
王進什麽也不沾,哪一隊都不站,這是他做知鑒司指揮使的心得,其實還挺有用,若他沒有個貪錢的毛病的話,诏獄也不會從他這個指揮使的老家變成他的墳墓。
陳宗賢扯了一下唇角:“你的為官之道,陳某領教了。”
說罷,陳宗賢拂袖轉身。
“那麽您的為官之道呢?”
王進的聲音自身後落來,陳宗賢停步,他回過頭,只見王進艱難地繃直脖頸,說道:“我亦想領教一二,不知陳閣老是否肯給我這個機會?”
陳宗賢定定地看着他。
刑房內炭盆燒得通紅,火星子噼啪迸濺,王進神情平靜,迎着他的目光:“縱然官府抄家,我亦有一大筆積蓄不為人知。”
他咳嗽幾聲,喉音渾濁:“我那個貴妃姐姐去年走了,這身死罪脫無可脫,我亦不再奢望,我願将所有奉上,只求您留我一個血脈,一個就夠。”
相似的話,陳宗賢似乎也曾聽誰說過,架子上的火盆中火光上沖,火星子撲開來,他冷冷睇視着王進。
“陳閣老奉旨審案,大将軍您不能進……”
“哎大将軍!”
譚應鲲毫不理會他們這些人的叽叽喳喳,大步闖入刑房之內,适逢陳宗賢轉過臉來,二人目光一接。
“陳閣老。”
譚應鲲面色清寒,朝他拱手。
“大将軍是剛回京?”
陳宗賢看他渾身雪氣,“這麽晚,你怎麽到這兒來了?”
譚應鲲站直身體,一雙銳利的眸子在那刑架上的王進身上一睃:“自然是來探望這位知鑒司前指揮使大人。”
陳宗賢沒聽說這二人有什麽交情,一時正摸不着頭腦,卻不防譚應鲲忽然抄起挂在一旁的一只鞭子,他這個做大将軍的臂力非常人可比,就這麽揚鞭的一瞬,陳宗賢都感受到了那股拂面而過的勁風。
“譚将軍不可……”
陳宗賢話只說了一半,鞭子便重重抽在王進的身上,這份力道之大,立時整個刑房內充斥着王進要撕裂喉嚨般的慘叫聲。
接連幾鞭子下去,王進痛得脊背繃直,仰起來一張臉,雙目幾乎血紅。
“譚将軍!快住手!”
陳宗賢連忙伸手去攔,可譚應鲲手勁兒太大,又是一鞭子下去,陳宗賢被他手肘一掼,踉跄地退了幾步,後背撞上牆面。
譚應鲲一把扔了鞭子,回頭看向陳宗賢:“對不住了陳閣老。”
“譚将軍,這是诏獄!”
陳宗賢眉目一肅,他站直身體,“不論你與這王進有什麽私仇,也不該在t這裏胡亂動用私刑!”
“私仇是沒有,”
譚應鲲走上前去,撥開王進臉前的亂發,見他雙目充血,痛得臉皮不斷抽動,“老子在西北鑽沙禦敵,這位王指揮使則領着慶元那幫鹽官醉生夢死,多少年沒見了,瞧這家夥吃得腦滿腸肥的,叫那些餓得前胸貼後背的西北狼見了,一定饞得流口水。”
他言語之間自有一種武将的血腥氣,陳宗賢實在不喜歡這些粗犷的武夫,但聽得譚應鲲這番話,他也算是明白過來了。
陸證主持推行的修內令中有一條法令,為補充戰事軍需,朝廷開放鹽引,鹽商若自發往西北送糧,即可獲得朝廷簽發的鹽引,憑鹽引獲取官鹽售賣。
靠着這條法令,這幾年來西北邊境軍糧短缺的局面得到了緩解,更有鹽商在邊境屯墾開市,使得邊境一改從前的荒蕪,隐有熱鬧之象。
但今年願意運糧的鹽商太少了,只因慶元倒賣官鹽之亂象愈演愈烈,拿正經鹽引的鹽商的生意被那些四處亂竄的私鹽販子擠占了大半,既然不用鹽引也能拿到鹽,誰又在乎那到底是官鹽還是私鹽呢?
今年開春的時候譚應鲲吃了個敗仗,究其原因還是因為糧食補給不夠,行軍速度深受掣肘,但建弘皇帝并未怪罪,依舊讓他做這個西北大将軍在邊境統兵。
“好了譚将軍,”
陳宗賢心中百轉,他面上沉着了不少,“慶元鹽政敗壞,聖上已嚴令整饬,這王進定是死罪無疑,你這幾鞭子下去,要出的濁氣也該出了。”
“還有,”
陳宗賢頓了一下,“令弟之事我亦頗為惋惜,只是逝者已矣,聽說府上老夫人近來身子不好,譚将軍好不容易回來這一趟,卻先到這裏來洩私憤,實在欠妥。”
“床前盡孝,我還有的是時間,”譚應鲲一把松開王進,回過頭來,“但是洩私憤這件事,我若不抓點緊人就死了,到時還得去刨墳,陳閣老你說是吧?”
“……”
陳宗賢實在不愛跟兵痞說話。
這夜仿佛格外漫長,風雪來勢洶湧,拍得窗棂亂響,驚蟄裹着被子在睡夢中翻了個身,壓到屁股的傷處,痛得他一下清醒過來。
屋子裏昏黑一片,驚蟄趴在床上暗罵那個叫雪花的苗地少女,也不知道是什麽蛇,牙口也太好了點,哪怕他塗了藥,屁股也還在腫痛。
正在這時,外面忽然“砰”的一聲,哪怕有風雪遮掩,但驚蟄耳力敏銳,他立即起身點亮燭臺,推開門,霎時風雪撲面而來,凍死了他所有的瞌睡蟲。
他擡目一望,借着透窗而出的燭火,隐約看見院中已覆了層薄雪,雪地裏似乎躺了個人,他立即跑過去。
“細柳?”
驚蟄驟然一驚,他立即俯身去扶她,她冷得像個冰雕,意識全無,一張臉蒼白得可怕,任驚蟄怎麽喊她也沒有反應。
對面屋裏的來福卻被他的聲音吵醒了,披上衣服出來見驚蟄已經背起來細柳,他大驚:“大人這是怎麽了?”
“你去燒熱水!快去!”
驚蟄匆匆對他說了聲,便趕緊将細柳背到她房中去。
點亮幾盞燭火,驚蟄回到床前見細柳頸間竟有青紫色脈絡隐隐鼓動,他當即明白過來,她這是犯病了。
他趕緊從懷中掏出來一個小瓷瓶,倒出來一顆黑漆漆的藥丸撚到細柳唇邊,可她齒關很緊,非只如此,她渾身幾乎都是緊繃的,整個人如一只僵直的木偶,鬓發裏融化的雪水浸濕她的淺發,順着耳側滑落。
驚蟄費了好大勁才将藥丸塞入她唇縫中,他急得滿頭汗,卻沒來得及擦,見來福端着一盆熱水進來,他立即放下床帳,然後走上前去接來水盆:“你去吧,這裏用不着你了。”
來福一頭霧水,但見驚蟄盯着他,他也就轉身出去了。
驚蟄将水盆放在桌上,才将帕子往水裏一浸,燙得他龇牙咧嘴,他不由罵罵咧咧:“這小胖子燒個水要燙死誰?”
掀開床帳,驚蟄見細柳蜷縮着身體,那種青紫的脈絡幾乎蔓延到她耳側的疤痕處,他心中一凜:“怎麽這回這麽嚴重?”
這種怪症,驚蟄看細柳發作已不止一回,但她多半只是痛得厲害,很少顯露這種詭秘的痕跡,而一旦有這樣的痕跡顯露,她的病症總是會發作得更厲害。
他用熱的巾子胡亂在細柳臉上擦了兩把,又熱敷了一會兒她凍得冰冷的手,這才取出一根銀針刺破她中指指腹。
果然沒有血珠冒出來。
驚蟄只好遵照山主給的辦法,用力按住她指腹,逼出一顆一顆的血珠來。
一滴,又一滴,點在水盆當中。
很輕的聲音,卻撕扯着細柳的耳膜,她耳中流出血來,竟連眼睑都浸血,她本能地蜷縮着身體,仰着脖頸,單薄的皮膚之下筋脈微微鼓動着,仿佛要順着那種脈絡徹底撕碎她的神魂,她艱難地喘息,卻怎麽也趕不走窒息的痛楚。
“細柳,定住心神,調整氣息。”
一道模糊的,虛浮的聲音忽然鑽入她昏黑雜亂的夢境,“放松你的身軀,不要與它相抗,那會使你更痛苦。”
細柳覺得這道聲音陌生,但她卻莫名随着他的言辭而慢慢地松了一下緊繃的指節,她仍舊在一片混沌當中。
模糊的畫面,模糊的影子。
那道影子的主人說:“細柳刀從不靠氣力取勝,縱然你是女兒身,只要練好內息,掌握速度,放眼江湖之上多少男兒皆不能做你對手。”
這聲音是嚴肅的,卻又似乎還攏着幾分溫情:“你的刀要快,比紫鱗山中任何人都要快,只有快人一步,你才能永占先機。”
隐隐約約,好像有一只溫熱的大手撫過她的發頂:
“細柳,師父走了。”
那一聲嘆息響徹她整個混沌夢境,細柳渾身顫抖,血液順着她眼睑淌下蒼白的臉頰,她掙不開滿目的血紅,只能繃緊脖頸,大口大口地喘息:“師……”
她嘴角滲血,無意識地翕動。
驚蟄忙用巾子擦去她臉上和耳裏的血,低頭聽她艱難地念着什麽,好一會兒才辨清。
師父?
他怎麽沒聽說過細柳還有個什麽師父?
驚蟄心中不由生怪。
不過一夜過去,西北大将軍譚應鲲回京擅闖诏獄對知鑒司前指揮使王進用私刑洩憤一事傳遍朝野。
接下來兩三日,陸陸續續便有參譚應鲲的折子遞上,禮部尚書蔣牧在爐邊烤火,烤得僵冷的手活泛了些,才又翻了一頁來看:“陸閣老,這些人真是吃飽了撐的,王進他們攪得慶元鹽政一塌糊塗,那譚大将軍上回吃敗仗就是因為糧食的事兒,他好容易回來一趟,找個罪官洩憤怎麽了?這些個人,就揪着他這點錯處鬧個沒完了。”
陸證披着一件披風,在桌案後坐:“譚應鲲所為的确欠妥。”
蔣牧與那吏部侍郎馮玉典聽見首輔簡短一句話,他們二人立即擡頭看向陸證,又面面相觑。
“陸閣老,這些折子……”
馮玉典小心地開口。
陸證以拳抵唇咳嗽了幾聲,嗓音又些渾濁:“聖上這兩日精神頭很好,咱們該寫票簽的就寫,拿不定主意寫的,也都遞上去請示聖意。”
正如陸證所言,這幾日建弘皇帝的身體似乎有了些好轉的跡象,雖依舊不曾上朝,卻也能下地行走了。
今日天氣好,建弘皇帝令宮人打開兩扇窗,冬日裏的陽光顯得很清冽,順着窗棂鋪了淺淺一層入殿中,他穿了一身朱砂紅圓領金線龍袍坐在禦案後,底下站着譚應鲲,一旁的陸證則被建弘皇帝特賜了座。
“你弟弟可惜了,”建弘皇帝嘆了口氣,看着譚應鲲道,“朕聽說你母親因為此事傷心過度,眼睛都看不清了。”
“承蒙陛下恩典,家慈經宮中太醫診治後,已經有所好轉,”譚應鲲低首道,“至于阿鵬他……”
“朕知道,”
建弘皇帝一驚好些年不曾覺得身體像現在這樣松快過,他徐徐道,“那是你唯一的親弟弟,你心中難受,但侯之敬已經被斬首,你一回來就跑到诏獄裏去翻舊賬,聽說,你還要刨了侯之敬的墳?”
“陛下,”
譚應鲲立即跪下去,“王進之流攪亂了鹽政,連帶着今年西北邊境往來的商人縮減大半,憑着修內令好不容易累積起幾年的東西被他們這些人給生生地敗了,臣實在有一口濁氣難舒!”
“修內令,”
建弘皇帝揉撚着這三字,他擡眸看向一旁坐着的陸證,“老師t,譚愛卿不愧是你提拔起來的将軍,他在诏獄裏發的這通火,是為你啊。”
此話一出,陸證心中一凜,他站起身來,擡頭迎上建弘皇帝那雙比往常要亮的眼睛,明明隐含一分笑意,卻充滿帝王的威壓。
“全仰仗陛下當初力排衆議,修內令才能有今日之成效,”陸證俯身作揖,“臣還記得當初陛下對臣說,您要武将,要足以震懾蠻族的武将,譚将軍有今日之功,實因陛下求賢若渴之心,非是臣之能為。”
建弘皇帝聞言,心中無限的猜疑似乎有一瞬凝固,大約是他病得太久,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這件舊事。
那時皇兄方才離世,他接過這個江山來,深感朝中武官單薄以至于邊境屢遭侵犯,他那時握着老師的手,親口道:“老師,你一定要幫朕。”
修內令最開始時便是他的老師為了幫他穩住江山而頒發的政令。
一時間,建弘皇帝心中莫名一動。
“但譚将軍擅闖诏獄,幹涉陳宗賢審案,臣以為,有罪當罰。”陸證蒼老的聲音忽然又落來建弘皇帝的耳邊。
“陸閣老?”
譚應鲲面露驚愕之色,他一下轉過臉:“你這話是何意?那王進與那些鹽官沆瀣一氣,分明是與修內令作對!他們這些蠹蟲!因為一己私欲而壞了西北邊境好幾年的經營!我不過是撒了幾鞭子的氣,如何就論得上有罪了?你倒一副聖人作派,他們所為哪一件不是在毀你心血?我不信你心裏就真的一點也不氣!”
“國有國法,他已經是個罪官,我何必氣?”
陸證淡淡道,“你譚将軍也實在沒有必要為這個專程去诏獄撒氣。”
“陸閣老你的意思我算明白了,”譚應鲲冷笑一聲,“對,我弟弟死了,我沒趕在侯之敬死之前回來心裏氣得很,正好王進還是個活的,我就是專程去撒氣的!你……”
“應鲲。”
建弘皇帝及時打斷他。
譚應鲲到喉嚨的話音只得哽下去,臉色卻十分不好看。
“這是朕的老師,你不得放肆。”
建弘皇帝揉了揉太陽穴,沒明白這個武夫在西北沙子裏鑽了幾年怎麽還這麽魯直,“不過幾鞭子的事,朕犯不上治你的罪,但你今日沖撞了朕的老師,朕當罰你廷杖三十。”
“老師先回吧,朕與譚愛卿再說幾句話。”
說着,建弘皇帝看向譚應鲲,“然後你便去領罰,大伴親自監刑。”
今日雖有陽光卻并無多少溫度,驚蟄穿着他那件蟹殼青的袍子還覺得有點冷,他有點想去恩公家吃飯,但細柳昏睡了幾日還沒醒,他怕來福偷偷闖進細柳房間裏去,只得自己守着人。
“驚蟄!”
來福的聲音從窗外傳來,他現在已經自來熟到連“小公子”這個後綴也省去了。
驚蟄正在玩兒飛刀,眼皮也沒擡一下,懶洋洋道:“幹嘛?”
“那位陸公子又來了!”
來福說道。
驚蟄聞言一頓,他擡起臉,窗上映出來福那胖乎乎的影子。
這都幾天了,那陸公子怎麽還來?
驚蟄收起飛刀,砰的一下推開門,外頭來福正想往裏瞅呢,險些被撞到鼻子,他退了幾步正松口氣,驚蟄一把提溜着他的衣領子往大門的方向去。
驚蟄才将大門開了一道縫,果然見門外那陸公子一身月白圓領袍,外面穿着一件狐貍毛領的氅衣,白玉簪發,他的臉色又些蒼白,時不時地要輕咳兩聲。
“陸公子,你生病了?”
驚蟄走出去。
“不礙事,”
陸雨梧輕輕搖頭,擡眸再看了一眼門邊朝這邊張望的來福,他問驚蟄道,“細柳她……怎麽樣了?”
“她還在卧床修養呢,”
驚蟄有點不好意思,“對不起啊陸公子,她這幾天實在不好見你。”
“大夫如何說?”
陸雨梧問他。
驚蟄心說哪有什麽大夫,一般的大夫哪裏治得了她那怪病,但他還是道,“說是只要這幾日過去了,就能好些了。”
陸雨梧咳嗽了一聲,點點頭,垂下眼睫:“那我明日再來探望,她若醒了,還請你及時告知于我。”
“……好。”
驚蟄愣愣地應了聲。
他看着陸雨梧轉身上了馬車,那一行侍者簇擁着馬車慢慢離去,這才轉身回到大門內,那來福合上門便跟上他道:“聽說陸公子天天去護龍寺跟那些崇寧府匠人村的人打交道,調和他們跟那些流民的矛盾,這忙得都病了,還天天來探望細柳大人,風雪不避的,你怎麽不讓人進門呢?”
“你懂什麽?”
驚蟄推開他,根本懶得跟他解釋什麽,自個兒往細柳房裏一鑽,合上門,才一回頭,卻驀地發現床帳裏坐起來一道身影。
他眼睛一亮,幾步過去掀開床帳:“細柳你終于醒啦?”
細柳聽見他的聲音,眼中神光微動,才算清醒些,她沒有絲毫血色的唇動了動:“我睡了很久嗎?”
她的聲音透着喑啞。
“是啊,”
驚蟄一屁股坐在床沿,雙手抱臂,“你睡了好幾天了,你都不知道,那位陸公子這幾天每天都來找你,不過我沒讓他進來。”
“你是不知道你這回有多嚴重,那印子都從你脖子蔓延到你左臉上了。”
細柳聽了,不由伸手觸摸自己的臉。
驚蟄卻想着方才在大門外的情形,他看向細柳已經褪去了所有青紫脈絡的臉:“但是細柳,你不覺得嗎?”
“什麽?”
細柳啞聲。
驚蟄摸着下巴道:“哪怕我攔着陸公子,他也還是風雨不避的每天來看你,還向我打聽你的病況,還讓人送了一大堆的補品,要不是我拒絕,他還要給你請十個八個的大夫,就是那宮裏的太醫也能請得來……”
“他不會是喜歡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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