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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大雪(八)
    大雪(八)

    “你在胡說什麽?”

    細柳蜷握了一下浮腫的右掌, 五根手指的指腹幾乎布滿了針孔,僵硬得厲害,她如今這點力氣連刀柄也握不住。

    “他這麽擔心你, 總歸是有個什麽緣故在, 若不是因為男女之情,那便是朋友之義了?”驚蟄雙手抱臂,搖頭晃腦。

    那根銀針似乎還在左肩當中,細柳伸手扶肩,目光觸及枕邊的一雙短刀, 刀鞘閃爍銀光,映于她深邃眼底。

    她不說話,驚蟄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些什麽,見細柳一直按着右腕,他才像想起來什麽似的, 道:“這回山主賜的藥也壓不住你的怪症,她親自過來了一趟, 當時我避出房去, 也不知她用了什麽辦法,你總算好了許多。”

    細柳按壓腕脈的動作一頓,她垂着眼簾, 一言不發。

    冷雨忽然而至, 如碎玉珠子般敲打檐瓦,發出脆聲, 才不過晡時,天色便尤為青灰暗淡, 幾個工部的官員在一間棚子裏烤火,一白胡子官一邊看建造圖一邊揉按自己的老寒腿, 寫起字來手都打顫,他是工部的老人了,沉穩得很。

    “都聽說了嗎?譚大将軍才回京幾天啊,就因為得罪了陸閣老,被聖上罰在武安門外廷杖三十。”

    一個稍年輕些的官員在爐邊烤了烤僵冷的手,挑起來這個話頭。

    爐邊烤着些落花生,另一個官員忍着燙手撚起來,一邊剝一邊接話:“這哪能沒聽說呢,那譚大将軍雖說是一身的功績,這幾年在西北那也是獨當一面的猛将,聖上封他為西北大将軍,本是聖眷正濃的時候,生出來幾分傲氣也實在正常,但他萬不該當着聖上的面頂撞陸閣老啊……”

    “可說呢,”

    又有人接話,“他縱是有天大功績那也是陸閣老一手提拔的,可這譚将軍死了弟弟就什麽分寸也沒了,之前都傳這位譚将軍一直念着陸閣老的恩,對陸閣老一力推行的修內令更是奉為圭臬,哪曉得這回陸閣老根本沒幫他說過一句話,還跟聖上說要罰他呢……”

    “真的啊?”

    一個消息不怎麽靈通的官員一副茫然臉,“你們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

    “誰跟你似的天天就知道悶在自己位子上什麽都慢人一步,”剝完了一把花生的官員吹掉一手的花生皮,将一把花生塞到嘴裏,才心滿意足地道,“我看啊,那譚将軍心裏哪怕真有點什麽恩啊義的,那三十廷杖下去也都給打散了,陸閣老如今不待見他,哪裏還是一路人呢?”

    “聽說是曹督公親自監的刑,譚将軍那屁股被打得喲,啧啧……那叫一個血淋淋的!”

    聽了這話,衆人t一時間多少都有點幻痛,屁股肉多,坐久了都疼,更別說那三十板子下去了。

    “下雨沒事做就都回家去。”

    那白胡子官忽然道。

    幾人落花生吃得正香,冷不丁聽見這道聲音,他們一下不敢說話了,一個二個地擡起頭,卻見棚外那年輕公子領着幾名侍者走來,月白的衣擺随着他步履而動,或是察覺到了幾人的視線,他側過臉來,朝他們輕輕颔首。

    幾人立即站起身,看着他與侍者幾步走過,一時間他們臉上都有些讪讪的,面面相觑片刻,不再吃花生了,找傘的找傘,找琥珀衫的找琥珀衫,如鳥獸散。

    今日雨下得大,護龍寺只能暫時停工,姜變在馬車上看到陸雨梧撐傘出來,便喊道:“秋融!”

    潮濕雨幕中,陸雨梧撐傘走過去:“你怎麽還在這兒?不是還有事忙?”

    “下起冷雨來便想偷個閑,”

    姜變說道,“我忙你也忙,為了讓那些匠人村的百姓接受流民,你這段日子很下了些功夫,我也一直沒個機會跟你喝上幾壺熱酒。”

    陸雨梧張口欲言,卻先咳嗽了幾聲,而後才道,“不管冷的還是熱的,都暫時喝不成了。”

    姜變看他臉色蒼白,默了片刻,才道:“從前你哪怕是病了也不是現在這副樣子,秋融,你遇上什麽事了?”

    雨聲擦着傘沿,陸雨梧眼睑底下銜着一片倦怠的淺青:“你的人在南州可有什麽消息?”

    姜變自然明白陸雨梧說的是周盈時,他搖了搖頭:“那犯官我也查過,除了那一句口供,他再沒有任何有價值的線索,我派去南州的人至今也沒有帶回任何有用的消息。”

    “南州,汀州,”

    陸雨梧輕聲道,“整個慶元省,乃至周邊幾省,整個大燕,我大海撈針了七年,僅有這麽一個犯官的一句話,還有……”

    還有,一個死訊。

    婆娑雨幕當中,陸雨梧擡起來一雙茫然的眼,潮濕的雨氣撲面,他的聲音很輕:“修恒,你說她真的還活着嗎?”

    姜變一愣:“你怎麽忽然這麽想?”

    陸雨梧搖搖頭,他太疲憊了:“你回去吧,酒我們改日再喝。”

    從護龍寺到陸府這段路,陸雨梧抵不住身心的疲憊睡了一覺,他短暫夢到一座茏園蓊郁的花木,夢到一個小女孩一點也不溫柔地胡亂擦掉他的眼淚。

    他叫她,圓圓。

    馬車忽而停下,陸骧在外喚了聲“公子”,陸雨梧睜開雙眼,他沒有應答陸骧,只在晦暗的車中靜坐。

    他想起那個雪夜。

    那個身形單薄的紫衣女子,她神情空洞又茫然。

    相似的年紀,相同的入山之期。

    到底是什麽樣的怪症,什麽樣的因果,才會讓她不斷地失去自己的記憶,成為如今以刀為名的自己?

    外面陸骧又喚了一聲,陸雨梧彎身出去,一傘遮住連綿雨水,他咳嗽着往府門裏去,見興伯迎上來,他便道:“祖父呢?”

    “有客在,老爺正在書房中。”

    興伯說着,見他臉色不好,又總在咳嗽,便關切道,“這樣冷的天,公子何必日日都去護龍寺呢?快些回去,我這就令人準備湯藥。”

    夜雨沖刷着一庭凋敝的花木,書房中一盆銀條炭火燒得正旺,陸證靠在一張圈椅裏,手中慢慢地撥開一只在炭盆邊烘烤過的橘子:“才挨了三十廷杖,不好好将養,你何苦來這一趟。”

    “不過區區幾板子。”

    燭火映照着站在火盆旁那中年男人一張粗犷的臉,赫然便是前幾日才在乾元殿上當着建弘皇帝對陸證這位首輔出言不遜的西北大将軍譚應鲲。

    他身形高大,眉目英武,手中端着一碗熱茶:“這幾年兵連禍結,比起我在西北打仗受的傷,這廷杖全當是撓癢癢了。”

    “是嗎?”

    陸證撩起眼皮,瞧了一眼放在他身後的椅子,“那你怎麽不坐?”

    譚應鲲正喝茶呢,沒防備嗆了一下,他有點讪讪的,幹咳了一聲:“那曹山植真不是個東西,不打腰背,專打老子屁股……”

    陸證淡聲道,“你是大将軍,西北戰場上只有你穩得住戰局,要是在宮裏打壞了你的腰,你到了戰場上,還能挺得直你那腰杆嗎?”

    “對付那幫達塔蠻子,我譚應鲲的腰杆子什麽時候都挺得直,”譚應鲲來回幾個踱步,伴随夜雨淅瀝,他神情肅穆,“哪怕一輩子紮在西北邊境上,老子……”

    忽然意識到自己這麽一會兒工夫已經連了兩個“老子”,他看了一眼陸證,随即清了清嗓子,盡量文雅道:“我也絕不會讓那蠻族掠我國土一寸。”

    “我知道,”

    陸證看着他,“大燕有你這樣的将軍是大燕之幸,我從不懷疑你的用兵之道,你為聖上,為大燕盡忠職守,西北有你,我放心。”

    “我也知道你心裏痛。”

    陸證嘆了口氣,“你弟弟的死,明面上雖有一個侯之敬作為交代,但這底下的暗潮,你我皆不能涉足。”

    提及弟弟譚應鵬,譚應鲲眼底暗下去許多,他手中握着茶碗,沉默了片刻才道:“那日聖上留我時又提過此事。”

    “今年開春那場敗仗其實并不完全只是因為缺糧,當時依照我的部署應該還算周密,但奇怪的是達塔人似乎掌握了我的進兵方向,提前有了應對之策,反倒使我們陷入被動,措手不及。”

    譚應鲲的臉色有些沉重,“即便聖上寬恕了我,并未治我的罪,我思來想去那場仗,也還是覺得哪裏不對。”

    “所以我上了一道密折,若西北軍中真有人做鬼,這将是一件極可怕的事,也是因為這道密折,聖上才會讓阿鵬帶金羽令暗中前往西北助我查清真相。”

    “可他是常在官場上露臉的,身為聖上身邊的人,哪怕是地方大員也多的是認識他的,他只能藏身鹽商之中只求一個悄無聲息,”譚應鲲苦笑一聲,“哪知道這一趟……竟是天人永隔。”

    “陸閣老,暗潮不能涉足的道理我知道,”他揉按了一下微酸的眼角,“二皇子已經被囚建安高牆,我也不求更多了,只是這回與您在乾元殿上劃清界限,往後,我再不能正大光明來您府上拜會了。”

    “不僅如此,”

    烤熱的橘子被陸證握在手中這麽一會兒已經漸冷,他看着譚應鲲,“哪怕是像今夜這樣,你也不要再來了。”

    譚應鲲一震,他轉過臉來,只見陸證神情平靜極了,雖生華發,而雙目矍铄,一副身骨老而彌堅,他不由失聲:“閣老……”

    “今年開春你打了一場敗仗,朝廷裏參你的折子多如牛毛,但聖上卻一力壓下,不是因為他偏信于你,而是咱們這位大燕皇帝陛下哪怕體弱多病也絕不是個糊塗人,朝廷裏什麽開支都能削減,但軍費——絕不能減。”

    陸證徐徐說道,“蠻夷犯境一直是他心中大患,他認準了西北需要你這樣的人,哪怕一時的敗仗讓朝廷裏不少人忘了你從前打了多少場勝仗,但他卻記得。”

    “為君,他有他的用人之道,無論是用我,還是用你都是一個道理,你可以打一場兩場的敗仗,但你絕不能犯了他真正的忌諱。”

    譚應鲲張了張嘴,卻沒能發出一點聲音。

    如果他還是個年少的小子,他未必能聽得明白陸證今日所言的份量有多重,可他已經年逾四十,哪怕是個武将,哪怕遠在西北,他也仍與滿朝文官一樣被拘在同一個官場裏。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闖入诏獄痛打王進,更不會在乾元殿上當着建弘皇帝的面沖撞陸證。

    “史記有雲廉頗藺相如将相和,為後世稱道,”

    陸證将冷透的橘子放到一旁,站起身,“但在聖上眼中,你我不能和。”

    一個是當朝首輔,一個是掌握西北全境兵馬的大将軍,相權軍權皆在他二人之手,這如何能令建弘皇帝安然酣睡?

    夜雨聲聲,敲打檐廊,陸證喚了聲他的表字:“展雲。”

    “與我分道吧。”

    一夜雨盡,清晨天還沒有亮透,驚蟄與來福都還在睡夢當中,細柳孤身出了府門,街上已有不少不避嚴寒的攤販在叫賣。

    細柳找了張桌子坐下,要了一碗熱粥。

    蒸籠裏跑出來的熱氣短暫地輕拂她的臉,那攤主看着她,這個姑娘太清瘦了,臉色也實在蒼白,不見多少血色,他t熱絡地道:“姑娘,要醬鴨嗎?裹着餅皮子吃,好吃着呢!”

    細柳扶着左肩,看他從籠屜中取出來一碟醬鴨肉,她點了點頭。

    攤主動作麻利地将鴨肉和薄薄的餅皮送來,當中一只沒片過的鴨腿皮如赤紅琥珀,醬腌得極好。

    一行青黛衣袍的侍者簇擁着一架馬車緩緩而來,晨風吹開簾子,陸雨梧咳嗽了幾聲,擡眸不經意一撇,只見橋邊早食攤上食客零落,一個紫衣女子背對着長道而坐,腰間銀飾亮眼。

    “停下。”

    陸雨梧立即道。

    車夫立即停車,陸骧才要掀簾問聲怎麽了,卻見陸雨梧忽然彎身出來,他只得連忙下去,扶公子下車。

    陸雨梧朝那道單薄背影走近,青灰暗淡的天色底下,她彎眉如黛,半垂眼簾,面前一碗清粥沒動,手中握了一雙筷子,在醬鴨腿上漫不經心地戳着,挑開皮肉,分離鴨骨。

    陸雨梧步履倏爾一頓。

    他卻沒忍住胸口悶意,悶咳一聲。

    相隔數步,細柳耳力敏銳,她手中動作一頓,回過頭去,寒風吹拂,那年輕公子有一張清隽和煦的面龐,春碧色的衣擺随風而動。

    一時間,四目相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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