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六)
曹鳳聲身為東廠提督又兼着司禮監掌印太監一職, 在建弘皇帝身邊日久,深受皇帝恩寵,其地位敢與內閣閣臣比肩, 他冷不丁地說了這麽一番話出來, 一時四座皆驚。
便連坐在上首第一位的首輔陸證亦不由擡眸瞥了一眼站在殿中央的細柳,更不必說他隔壁的陳宗賢,他一筷子夾起來的水晶餃太滑,一下滑進碗裏。
他微不可見地皺了一下眉,接着又如常地端起碗來咬了口餃子吃。
“大伴今年有六十五了吧, ”
建弘皇帝看着身邊這個面皮松弛,身子骨卻比他硬朗得多的老太監,“這麽些年你身邊也就曹小榮那一個幹兒子。怎麽?你今日這是想要求一個兒女雙全?”
曹鳳聲躬着身,笑着說:“陛下見憐,奴婢這把年紀, 越老便越想奢求一個人間天倫,只是不知這位細柳姑娘可願意?”
一時間, 殿中各色目光彙集細柳一身, 陸雨梧端坐席間,亦将目光投落在她的背影。
細柳擡首對上那曹鳳聲隐含笑意的一雙眼,思及紫鱗山龍像洞中老山主的一番話, 她回過神, 眼底水波不興,上前一步拱手俯身:“細柳拜見義父。”
建弘皇帝微微一笑:“既如此, 朕便全你一個兒女天倫。”
“多謝陛下。”
曹鳳聲笑吟吟應道。
陳宗賢的臉色有點難看,不只是他, 自诩清流的閣臣們也實在看不慣這閹賊t在皇帝面前讨巧逗趣的樣子,一個沒根的東西學人讨天倫之樂都讨到聖上跟前了!
“焘明。”
冷不丁的聽見自己的表字, 陳宗賢回神見首輔陸證端着個酒杯,他連忙提杯敬道:“陸公。”
“近來內閣事多,”
陸證看着他身上的衣裳道,“瞧你忙得連這官袍後頭中縫都抽絲了都不知道,讓人做一件新的吧。”
陳宗賢看不見自己後背,他卻也不覺難為情,笑了笑道:“只是抽絲而已,用不着換新的,回家自己修整一下就是。”
“早聽聞你夫人在江州老家守着一雙兒女過日子,你陳府裏如今連個女使也沒有,”陸證老神在在,看着他道,“焘明你也別節儉太過,連這等針線活計也值得你親自收拾。”
“陸公教訓得是,”
陳宗賢恭謹道,“只是這樣的日子我自小過慣了,所以一時總也改不掉這些毛病。”
“我知道,你是苦出身,你母親若不儉省便也供不出今日的陳焘明,”陸證輕拍他的肩,說道,“所以臨臺過來的流民我才放心交予你去安頓,你知道他們的苦,必能辦好此事,為陛下分憂。”
陳宗賢垂眼,看着陸證收回放在他肩上的那只手,他面上仍噙着恭謹的笑意,卻不達眼底:“陸公厚愛,焘明心領神受。”
又是一番歌舞畢,建弘皇帝臉上明顯有幾分疲憊,但他仍強撐精神應付了一番宗親與朝臣的獻禮,末了,他像是方才想起來似的,擡眼睃巡殿內:“朕的慶元巡鹽禦史花硯的獨女何在?”
細柳擡眸,只見坐在前面的花若丹站起身,蓮步輕動,款款向殿中央行跪拜大禮:“臣女若丹,拜見陛下。”
她尚在孝中,本應缟素,但今日乃是天子的萬壽宴,她穿了一身水綠衫裙,發挽高髻,鑲寶的金鬧蛾簪随她舉手投足而輕輕顫動。
“孩子,你起來。”
建弘皇帝朝她擡手示意。
花若丹依言起身,只聽建弘皇帝嘆了口氣,說道:“花愛卿是朕之肱骨,國之忠臣啊……他不明不白地死在任上,使你年紀輕輕便失了怙恃,這一路上京想來你也十分不易。”
話至此處,建弘皇帝頓了頓,才又道:“依朕看,不妨打今日起,你便暫住宮中,伴在皇後身邊吧。”
當今敏敬皇後便是二皇子姜寰的生母,自姜寰被送去建安高牆,皇後便卧榻稱病,連今日的萬壽宴也未能出席。
建弘皇帝這番話一出,滿座寂然,無論是宗室還是朝臣,幾乎都面面相觑,心裏各有各的暗濤翻湧。
太子妃的人選若是定下來,是否意味着自先太子,也就是二皇子姜寰的同胞兄長死後,這懸空多年的太子之位,終于要塵埃落定了?
“至于花愛卿的死,”
建弘皇帝看着花若丹道,“你且安心,朕一定還他一個公道。”
花若丹眼中泛淚,忽然撲通一下跪下去,她俯身叩首:“陛下!吾父之死,實為大奸之人精心鑄成的一場謀殺!若丹身為人女,此番冒險上京,便是要揭穿此人的險惡行徑,為吾父求一個公道!”
建弘皇帝聞言,他半晌不言,一雙眼卻在殿中睃巡了一番,而後才道:“這麽說來,你手中握有證據?”
“是。”
花若丹擡起臉來,一雙杏眼淚意盈盈,卻神光柔韌:“吾父死前寫有一道密折,其中所書,皆為慶元鹽政之亂象,父親方才理出一條倒賣官鹽,中飽私囊的線來,便做了他人刀下亡魂,臣女深知此事之重,故與家中老仆分為兩路,臣女以自己為餌,若我死,也還有老仆帶着密折入京,如此臣女亦不算白死……”
“但何其有幸,臣女竟還能活着入京。”
她說着,從懷中取出來一封火漆信件,她回過頭,視線在那些身着朝服的官員中一個來回,驟然釘死在一人身上。
那人不過中年,倏爾與花若丹目光一接,他臉頰的肌肉細微抽動一下,汗流浃背。
花若丹的聲音隐含哭腔,清晰地響徹天濟殿:
“臣女要狀告當朝知鑒司使王進禍亂慶元鹽政,謀殺吾父!”
幾乎是她話音才落,杯盞“砰”的一聲倒地的脆響緊跟而來,那王進不顧衣袖上酒水瀝瀝,幾步出來,朝前撲倒在地:“陛下!臣冤枉!”
曹鳳聲立在建弘皇帝身邊,只得皇帝一個眼神示意,他便立即提起衣擺下階,将花若丹雙手高舉的信件接過,一邊回身上階,一邊拆開信封上的火漆。
建弘皇帝從曹鳳聲手中接過展開來的信紙,竟足有八九頁之多,殿中一時寂無人聲,唯有建弘皇帝翻頁的細微聲響。
王進汗濕滿背,他在這種紙頁聲中緊張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驀地生出一種生理性的,想要嘔吐的感覺。
慢慢的,他擡起頭來,只見禦座上建弘皇帝翻罷信紙,倏爾将其一掌按在禦案上,皇帝臉上沒有怒色,亦無其他過多的神情,他居高臨下地在底下花若丹與王進之間一個來回,最終目光落定在王進身上,卻喚:“陳宗賢。”
陳宗賢忙起身上前:“陛下。”
建弘皇帝擡手,數頁信紙撒向他:
“你來查。”
陳宗賢對上建弘皇帝那雙深邃的眼,他心中一跳,立即低頭,應道:“臣……遵旨。”
“來人,摘去他官帽,暫押诏獄。”
曹鳳聲這麽幾年,也是第一回見王進這個小子這副面如死灰的樣子,他心中冷笑,面上卻不顯,只令人來将王進拿住。
建弘皇帝的身體也只能撐到這兒了,他先離席,不久天濟殿中也就散了宴,朝臣和宗室都走得差不多了,細柳走出殿門,卻聽身後一道女聲喚:“先生。”
細柳回過頭,只見花若丹走近,大抵是因為方才哭過,她的眼眶還有些發紅,身邊跟着兩名宮娥,催促她往皇後的長定宮去。
細柳看着她,道:“往後身居宮中,你多加珍重。”
“先生會來看我嗎?”
花若丹卻問她。
細柳頗有些意外,不知為何,她竟從花若丹這短短一句話中感受到一分莫名的依賴,但她回頭只見宮闕千重,忽然又覺得,是個人初入此地,多少也都會生出一分彷徨。
“若有機會。”
細柳朝她颔首,言簡意赅。
花若丹看着她纖瘦高挑的背影,她沒有理會身邊宮娥的小聲提醒,只在一片閃爍如星的燈影中想起那個夜晚。
“小姐即便到了京城,也并非真的就安全了,如今聖上身體欠安,燕京正是風雨飄搖之時,老爺臨終之前交代過老奴,京中唯紫鱗山可信。”
小朱樓上,花白胡子蓄滿下颌的老者說道:“這便是老奴一開始讓小姐您去找細柳刀護您上京的緣故。”
“那細柳與驚蟄,都是值得您信任之人。”
花若丹耳畔回蕩起雍伯這番話,她深深地看着細柳越來越遠的背影,忽見一人走到身邊,她側過臉,喚:“陸公子。”
陸雨梧朝她輕輕颔首,再朝殿外望去,只見細柳那道身影已漸遠,他瞥了眼手裏的油紙包,姜變走來:“秋融,你拿的什麽?”
“糖山楂,吃嗎?”
陸雨梧把油紙包的開口處朝向他。
姜變沒多想,伸手抓了一粒喂進嘴裏,糖霜裏裹的山楂幾乎要酸倒他的牙,他的表情一下古怪起來:“這東西真的能吃?”
陸雨梧輕笑一聲,正逢陸證從殿內出來,他立即喚:“祖父。”
“嗯。”
陸證淡淡應了,又對姜變道:“殿下,臣先告退了。”
“陸閣老請。”
姜變對他颔首。
天濟殿裏曹小榮正命一衆宮娥宦官收拾殘羹冷炙,陸證與幾個閣臣慢慢走下階去。
姜變轉過臉,只見花若丹身後幾名宮娥垂眉低眼,他與她目光一接,他微微一笑,兩人之間并無一詞。
花若丹朝他微微福身,看着他與陸雨梧轉身離去的背影,夜風簌簌,她對宮娥開口:“走吧。”
細柳芳才被宦官領出永泰門,只見不遠處一行宦官提燈而立,朱紅宮牆旁,是才将建弘皇帝送回乾元殿不久的東廠提督兼掌印太監——曹鳳聲。
“督公。”
給細柳領路的宦官連忙躬身喚道。
有別于在建弘皇帝面前的那副笑臉,此時的曹鳳聲看起來有些不茍言笑,他那一雙吊梢眼一挑起來,盯住細柳,輕扯嘴角:“好女兒,你來。”
這一聲“好女兒”叫得實在不怎麽親熱,細柳眉眼未動,走上前去,那些跟在曹風聲身後的宦官自動退開了一段距離。
“無論蝼蟻還是蟲蛇,都忙着要趕在變天之前找好一個新的栖身之所,”曹鳳聲看着她,幹枯如樹皮的臉頰牽扯出幾道深褶,“便連你紫鱗山也不例外啊。”
他一擡手,t身後便有一名宦官立即将一枚牙牌遞來,曹鳳聲将它遞到細柳面前,道:“你們好好護着花小姐入了京,這回也算是替咱家除了王進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這牙牌給了你,往後就是東廠中人,位同知鑒司千戶。”
“多謝義父。”
細柳伸手去接,曹鳳聲卻沒松手,她擡起眼簾與他目光一接,曹鳳聲扯唇:“聽聞你一路護送花小姐上京,為她擋下了諸多麻煩,她如今是聖上看中的太子妃,你如今既是咱家的女兒,往後便可出入宮禁,你可千萬莫要與花小姐生疏了。”
如今太子未定,更多人便将目光都聚集在花若丹這位準太子妃身上,她便是賭桌上那唯一一枚擺在明面上的骰子,點數既定,便不會虧本。
細柳如何不懂曹鳳聲的弦外之音?她低首,簡短道:“是。”
曹鳳聲這才滿意地點頭,松開了牙牌,他擡起下颌:“你去吧,咱家在外頭有一個宅子,你這一聲義父不白叫,就當咱家給你的見面禮。”
細柳出宮門,領回自己的一雙短刀,才走出十幾步開外,忽聽一道聲音落來:
“細柳。”
她循聲望去,只見昏黑陰影裏一架馬車停在那裏,陸青山領着數名侍者在馬車旁,那窗中半露那少年的臉。
細柳一怔,幾步走了過去:“你怎麽還沒走?”
“我與修恒多說了幾句話,耽擱了些時間,”陸雨梧看着她道,“更深露重,你沒有馬車,便與我一道走吧。”
車蓋底下一盞燈籠的光投落在細柳身上,她摘下腰間牙牌,在他眼前晃了晃:“與我同乘,你不怕?”
“怕什麽?”
陸雨梧輕挑一下眉,略掃一眼牙牌上镌刻的字痕,他笑了一下:“千戶的腰牌,位同朝中五品官,我合該擺一桌酒,以作慶賀。”
“你們清流若與閹黨有所往來,是會被人戳脊梁骨的。”
細柳重新将牙牌挂回腰側,淡聲道。
“什麽清流?”
陸雨梧看着她道,“我不做官,不在其中。”
“那在何處?”
“或在方外?”
細柳扯唇:“看不出來,你還有做那和尚道士的脫俗之志。”
她故意的刁鑽,陸雨梧卻一點也不惱,他下颌抵在手背上:“今日修恒向我提及紫麟山。”
細柳聞言,一雙眸子立時盯住他。
陸雨梧忽然笑了一聲,與她相視:“你別多心,我并無他意,紫鱗山若只是一個單純的江湖門派倒也還好,但如今燕京正值多事之秋,我并不知曉今日宮宴上曹鳳聲為何收你為義女,但此人并不簡單,你與他往來,還需小心謹慎。”
細柳一愣,蹙眉:“你與我說這些做什麽?”
她出自紫麟山原不是多大的秘密,陸雨梧知道是早晚的事,但她并未想到,如此情形之下,他竟還會與她講這樣一番話。
燈籠搖晃,寒霧微攏。
陸雨梧的眉眼幹淨如畫,細柳審視着他一絲一毫的神情:“如今我卷進這渾水之中,你就不怕與我走得太近,危及自身嗎?”
“沃野千裏,其民也饑。”
陸雨梧忽然開口。
細柳神光微動,卻聽陸雨梧繼續道:“就憑你曾與我說過的這句話,我不信你是一個會走錯道的人,修恒今日與我說起那被你吊死在教坊司的那名給事中,聽說他死後,家中贓銀一夜之間灑滿大街小巷,我不信你們殺手還做這等劫富濟貧的好事。”
聽着他這番話,細柳腦中隐隐浮出一些記憶,那次事後,她在沉蛟池受了重罰,養了許久的傷。
陸雨梧眉眼和煦:“你是閹黨還是紫鱗山中人都不過外物而已,重要的是我眼中所見,你到底是什麽人。”
說着,他一根修長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細柳不由随着他的手指看向他的雙眼,燈籠的光影在他眼底潋滟,她微怔,卻聽他又道:“只是朝廷這潭水太渾濁,若日後你所行之事不違聖人所訓,你有任何需要幫忙之處,盡管知會于我。”
細柳并未立即接話,只是一瞬不瞬地注視着他,過了半晌,她忽然毫無預兆地說道:“在堯縣之時,你曾與我說過我與你的故人很像,你如今與我交心,是因為她?”
<span本站無彈出廣告,永久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