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七)
忽聽她這樣說, 陸雨梧臉上很快浮出一絲錯愕:“你為何這樣問?”
“你是陸閣老的長孫,與我這樣的人接觸本不是什麽好事,除了這一點之外, 我實在想不出你這麽做的理由。”
細柳說道。
“我以為我們是朋友。”
許是有些意外, 陸雨梧怔愣片刻,他睫毛一擡,眼睑底下一片淡影随之而動,再開口,他語氣裏添了一分無奈:“細柳, 我有時其實很羨慕你。”
“羨慕我什麽?”
細柳不解。
“羨慕你身上的江湖氣,你很自由,至少你的心是。”
陸雨梧看着她道。
身為殺手,何來自由?可他說的,卻偏偏是一顆心的自由, 細柳一怔,他到底又有什麽好羨慕的?想做什麽他盡管去做就是, 但這番話才啓唇欲出, 她卻随着搖晃的燈影倏爾看向馬車檐下的那一盞燈籠。
寒風裏,燈籠搖晃轉動,漆黑而森嚴的一個“陸”字。
一個字, 層層枷。
她忽然明白, 有些事她能自如地去做,而他并不能。
細柳收回目光, 說:“你不是說過,要天下百姓都不再吃蓬草嗎?”
陸雨梧笑了:“是。”
他從油紙包中撚出一顆糖山楂遞給她:“你快上來, 我與朋友同乘,人若指摘, 乃人之過,我向來不虧本心,随他們去說。”
細柳垂眸,看着他指間糖霜如雪,半露朱紅山楂。
“抱歉。”
陸雨梧忽聽她這樣一聲,只見她接了糖山楂,再擡眸,大約是因為她并不常道歉,那張向來清冷的面容上浮出幾分不自然的神情。
細柳早已習慣了人與人之間各有各的目的,來與往,皆是棋,可此時她再看陸雨梧,他卻從來不是個下棋的人。
上了馬車,細柳與陸雨梧各坐一邊,彼此相對,陸雨梧打量着細柳臉上仍有些不自在的神情,他揚唇,忽然道:“不過有一點你們倒是挺像的。”
“什麽?”
細柳面無表情地擡首看他一眼。
“你們都是不願給人帶來麻煩的人。”
陸雨梧說道,“從一開始你便在提醒我離你遠一些,你說我與你這樣的人接觸不是一件好事,可什麽是你這樣的人?不過一層身份皮囊,百年之後黃土白骨,你我都要脫了它。”
細柳聞言扯了扯唇,心中生出一分好奇:“她到底是你什麽人?”
濕冷的夜風順着窗外迎面吹來,陸雨梧默了片刻,并不避諱,開口道:“她是我父親好友的女兒,我與她算是自小一起長大,她父親周昀便是花硯之前的慶元巡鹽禦史,因父母之命,我與她也有過一紙婚約。”
細柳不由看他一眼,随即又移開目光,平淡道:“難怪你對她如此牽挂。”
陸雨梧笑了一下:“十歲的年紀哪裏明白這些,她不明白,我亦如是,因而雖有婚約,但她與我更像舊友。”
“我兒時祖父對我甚嚴,只要我在京便會每日考究我的功課,但我的老師一入冬就會變得懶散,耽誤我一些課業,因而每年冬天我受祖父戒尺頗多,但她與我卻不一樣,她自小便是一副灑脫性子,想做什麽便做什麽,即便周世叔常以規矩約束她,只要是她不願意做的,她亦從不肯受束。”
“她不受束,亦見不得我受束,吃準了我祖父對她的好臉色,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帶我出去玩樂。後來周世叔上任慶元巡鹽禦史,他們去了汀州,我父親為了讓我少受祖父訓誡,幹脆便也帶我下汀州暫住。”
汀州是什麽樣的,陸雨梧幾乎已經忘了,馬車辘辘聲中,陸雨梧擡眸一望,簾子被風吹開,一片濃深夜幕:“周世叔出事之後,父親擔心在那個風口浪尖牽連祖父,未敢替周世叔收屍,這件事成了他的心病,他心中有愧,郁郁多年,臨終前唯一遺言便是讓我找到失蹤的盈時。”
父親一向體弱,臨終時以一雙瘦骨嶙峋的手緊緊抓着他的腕骨,對他說:“秋融,你要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如今周家只剩一個盈時了,你一定要找到她,護她周全,如此,九泉之下,我才敢見少鈞和他的夫人。”
細柳無聲地打量他,這個少年眼底似有山霧輕攏,幾分惘然。
馬車忽然停t下來。
外面傳來陸青山的聲音:“細柳姑娘,到了。”
細柳應了一聲,擡眼與陸雨梧目光相接,她才要掀簾,卻又一頓,随後開口道:“放心,人我會繼續幫你找。”
“多謝。”
陸雨梧朝她輕輕颔首,看向窗外,那宅子門前一個被夜裏的寒氣凍得直哆嗦的宦官正伸長了脖子往這處望來。
“這宅子是曹鳳聲送你的?”
陸雨梧問她道。
“嗯,”
細柳淡應一聲,只道,“他要白送,我自然不要白不要。”
陸雨梧聞言輕笑一聲,見她俯身出去,幾步上階往大門口去,他對陸青山道:“走吧。”
那宦官将陸府漸遠的馬車屁股看了又看,心裏暗自思忖着什麽,卻見細柳繞開他往大門裏去,便連忙跟上去:“大人,宮裏讓奴婢來府裏給您打個雜兒。”
細柳瞥他一眼:“你叫什麽?”
“奴婢來福。”
宦官答道。
細柳一邊往前走,一邊問道:“你在宮裏是做什麽的?”
“也沒什麽,”
來福嘿嘿笑了一下,“奴婢平日裏便是在督公跟前端茶遞水,捏肩捶背,做些瑣事而已。”
細柳心下了然,此人竟然是個實誠沒心眼的。
她如何不明白,曹鳳聲送這麽一個人過來,無疑是在正大光明地告訴她此人便是來盯她的,要她警醒些,不要犯錯。
細柳扯唇:“你來這裏算是屈才了。”
“不不不,”
來福忙躬身作揖,說起漂亮話兒,“大人您可是督公的義女,督公是九千歲,內官監的曹掌印就是八千歲,您怎麽着也是那七千歲啊……大人快別折煞奴婢。”
什麽七八九千歲的,來福長得讨喜,人也敦實,沒別的本事,這些漂亮話兒能哄得內官監的掌印曹小榮高興,但他面前這個女子卻好似鐵板一塊,眉清目冷的,根本不為所動。
來福心裏正打鼓,卻聽她道:“那便麻煩你多收拾一個房間,我有一個師弟,他明日便要住過來。”
“是,”
來福松了一口氣,“奴婢先領您過去。”
來福将細柳領到她的房中,房內一切用物具已收拾停當,來福燒好水,待細柳沐浴洗漱過後,他又殷勤地添來一壺熱茶,這才去忙收拾房間的事。
細柳長發披散,水珠順着烏黑發梢一顆顆滴落,她撥開耳邊濕潤的碎發,指腹不經意碰到耳下那道疤痕。
她一頓,手指輕輕摩挲過那道痕跡。
眼底神情未動,她掀簾出去,在桌前坐下到了一杯熱茶,她捧杯輕抿一口,垂眸之際,熱煙熏蒸眼眶,她想起今夜馬車上的陸雨梧。
她起身到屏風前,在衣衫暗袋裏翻出一個雪白信封,從中取出一幅畫像在桌前鋪開,畫像上是一個十歲女童,陌生的眉眼,陌生的笑顏。
周盈時。
細柳默念這個名字。
夜已深,府裏還沒有來得及張羅一個下人,來福還在熬夜收拾細柳的小師弟的房間和他自己要住的房間,忙完抹了一把汗出來,只見細柳房中燈燭已滅,他轉身回到自己房中,一燈如豆,他蘸了墨便在一個小冊子上歪七扭八地寫:“今日細柳亥時三刻乘陸府馬車歸,子時睡……”
來福抓耳撓腮,“覺”怎麽寫來着?
細柳枕刀而眠,睡得卻并不算安穩,她不自覺地擰着眉心,夢中亭臺負雪,水榭飲冰,滿園蔥茏綠意一入冬便凋敝許多。
“你們家書那麽多,看得完嗎?”
披着一件狐貍毛鑲邊披風的女孩兒年約七八歲,她坐在假山上,裙擺底下雙腳一蕩一蕩。
“父親他都看完了,我也可以。”
小少年坐在她旁邊,攏着發紅的掌心,他眼眶裏還積蓄着沒掉完的金豆子。
他蜷握着手,女孩兒沒看到他掌心的戒尺印子,撇嘴道:“你就是個愛哭鬼。”
說罷卻又從腰間取出來一張帕子胡亂往他臉上一擦,擦得他白皙秀氣的臉有些發紅,她才滿意地點點頭,又從荷包裏抓了一把乳糖給他:“這個可好吃了。”
小少年接了過來,咬了一塊到嘴裏,他眼睑淚光閃閃,眼睛卻明亮許多。
“好吃吧?”
女孩兒一揚下巴。
他還沒來得及點頭,只見對面臨湖的廊上,一名與他年紀相近的小仆朝他招手道:“小公子,快去花廳!大人回來了!”
女孩兒分明看見他那雙漂亮的眼睛裏神光一下黯淡許多,她一下站起身來,說:“你每天都考試,今天不考也不會怎麽樣,我們去茏園玩兒!”
“圓圓……”小少年擡起頭看她,卻被她一下抓住手,她帶着他跳下假山,眼見幾名家仆追來,她抓了一把雪一捏,砸向他們。
雪粉漫天,冰冰涼涼地擦過人的臉頰。
兩個小孩兒跑過頑石小徑,他們彼此相視,笑起來。
那笑聲漸漸的幾乎要蓋過風雪聲,如針戳刺着細柳的耳膜,她猛地驚醒過來,一下坐起身,不斷地喘息,視線清明之際,只見一窗樹影婆娑,滿耳寒風簌簌。
她定了定神,從枕下藥囊裏取出一粒丸藥吃下去。
一手撐在床沿,細柳滿頸冷汗,唇上沒有分毫血色,任憑她如何努力回想方才夢中所見,卻也只覺得音容模糊。
烏黑長發落來肩前,細柳幾乎失神,眼底一片迷茫。
她喃喃似的:
“圓圓。”
又是圓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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