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五)
诏獄。
幾架火盆中火光燒得正旺, 站在旁邊的侍衛只覺臉頰被烤得生疼,豆大的汗珠順着額邊滑下,卻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侯之敬已受過幾回刑, 渾身上下找不出幾塊好皮肉, 不知是冷的還是疼的,他渾身都在不住地發抖。
姜變眼皮都不擡一下,他吹開碗壁浮沫,抿了口茶,才緩緩道:“侯大人, 吾再問你一遍,譚應鵬将軍到底是不是你殺的?”
侯之敬慘白着一張臉,嘴角微動,淌出來血沫子。
侯之敬喉嚨艱難地吞咽一下,他嘴唇顫動:“罪臣只認……養寇吃饷, 絕沒有殺譚應鵬……”
“你沒有?”
姜變站起身,“那你告訴吾, 你勾結何流芳在堯縣生事, 所求為何?”
他走上前去,手握刑具的幾名侍衛立即退開了些,他伸手随意地拂開遮擋侯之敬視線的蓬亂頭發:“侯大人, 吾奉父皇之命下安隆府便是專程去捉你這等裝成鐘馗的鬼魅, 你若只是養着那些不成氣候的東西騙朝廷幾個饷,你也用不着一把年紀還入诏獄受如此酷刑。事到如今, 你還有什麽不能說的呢?”
侯之敬被火光晃了眼,人稍微恍惚了一陣方才看清面前這位年約二十歲, 光風霁月的五皇子殿下,他一身皇子的赤色圓領袍服, 可謂君子之姿,龍鳳之器。
侯之敬驀地一笑:“五殿下,從前是我侯之敬有眼不識真泰山,竟不知殿下有如此手段……”
李酉的手猛地拽住他的亂發,幾乎迫使他仰頭,侯之敬的話音驟然一頓。
姜變皺了一下眉:“侯大人,你偌大一個侯家那麽多人你都可以不在乎的話,那麽你藏在江夏佛陵縣的那個小妾呢?”
他看着侯之敬驟然變化的臉色:“吾聽聞她曾也算是建安第一名妓,似乎還給你生了個兒子……還有你自以為藏得很好的兒子兒媳,你的孫兒,親生血脈你真的都可以不在乎?”
“姜變!”
侯之敬忽然暴喝一聲。
李酉驀地從身邊侍衛手上拿來一柄細長的匕首猛紮他大腿,一剎血流如注,侯之敬瞪大一雙布滿血絲的眼,慘叫聲響徹牢內。
“侯之敬你最好如實交代,你勾結何流芳在堯縣生事,可是為了将譚應鵬之死扣在他們頭上?”
李酉手中匕首又一用力,“譚應鵬是你殺的,是不是!”
侯之敬憤恨盈胸,目眦欲裂,卻嘶喊一聲:
“是!”
李酉冷聲:“誰指使你的?”
侯之敬臉頰的皮肉抽動猶如鼓面崩裂,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血沫子淌了滿口,他怆然道:“二皇子……”
姜變在旁看着他,終于露出一個滿意的笑。
匕首撤出,鮮血沾了李酉滿手,他扔了刀,只聽姜變道:“李酉,請侯大人親自寫認罪書。”
李酉應了一聲,立即招來一人端上筆墨,桌上一燈如豆,侯之敬被人解開繩索,扶到桌邊坐下,他失神地盯着紙上片刻,方才顫顫巍巍地提筆。
待雪白宣紙落滿墨痕,他才停筆,拇指點朱砂,慢慢地在紙上印下鮮紅指痕。
李酉吹了吹濕墨,将罪書揭起,恭謹奉至姜變眼前,姜變掃了一眼紙上那一行行字痕,他扯唇:“侯大人臨了,也算選對了路。”
他轉過身,臉上笑意頃刻消失。
李酉望了一眼他的背影,随即一個擡手,立在侯之敬身邊的一名侍衛倏爾攥住侯之敬握筆的手,筆端朝他胸口一道傷處猛紮進去,近乎貫穿。
侯之敬連一絲聲音都來不及發出,整個人大睜着雙眼坐在長凳上,仿佛入定,鮮血一寸寸浸透他的囚服。
姜變沒有回頭,
他正欲擡步,卻敏銳地察覺上面那道窗前似乎有一道纖瘦的身影閃過。
“誰?!”
李酉神色一凜。
诏獄是半地下式結構,為防止犯人之間有串供的可能,牢房無比厚實堅固,上方一道窗所在之處,才是真正的地面之上。
李酉率領一衆侍衛順着窄道一路追至诏獄外,他看清那道掠上飛檐的影子,袖中滑出一枚雪亮的暗器,姜變忽然卻按下他的手,随即輕擡下颌:“細柳姑娘,吾正好有事找你。”
細柳立在檐上,看着底下姜變走近。
侍衛手中燈影照來,夜風吹動她的衣擺,她身上所穿的分明是诏獄獄卒的袍服,戴着一頂唐巾帽,彎眉如黛,一張面龐雖清癯而蒼白,卻透着一種出塵的雪意。
姜變似乎一點也不意外她為何能穿上這樣一身袍服進入诏獄,他也沒有一點要問她到底聽見了什麽,又或是看見了什麽的意思,只是在底下說道:“立冬之時正是吾皇壽辰,屆時,吾想請細柳姑娘入宮赴宴。”
“一介江湖浮萍,何德何能敢赴天子壽宴?”
細柳語氣波瀾不驚。
“細柳姑娘何必妄自菲薄?”姜變眉眼含笑,“若不是你尋回金羽令,助我按住侯之敬五千兵馬,只怕堯縣更要遭一大劫,吾歸還金羽令之時亦與父皇談及此事,聖人有意賞你,細柳姑娘還是不要推辭了。”
他說罷,也不待細柳有所回應,便又朝她道:“正是天寒之時,诏獄到底是知鑒司的地盤,你還是不要久留的好。”
姜變回身坐上馬車,李酉翻身上馬,他回頭再看一眼高檐之上竟已無那道身影,他心下一驚,那女子連在诏獄這樣的地方都能做到悄無聲息,武功實在深不可測。
李酉不由低聲道:“殿下,她會不會聽到了……”
馬車簾子沒掀,裏面傳出姜變慢慢悠悠的一道聲音:“聽到又如何?此時誰若聽信了她一面之辭,那麽她便是誰的人,正好,吾也能借機一窺紫鱗山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存在。”
談及“紫鱗山”這三字,馬車內姜變露出幾分耐人尋味的神情,他一瞥指間未揩盡的血漬,面露厭惡:“回宮,侯之敬畏罪自殺,吾理應急報父皇。”
永西總督侯之敬于诏獄親自寫下認罪書後趁人不備,以毛筆貫穿胸口畏罪自殺一事僅過一夜便響徹朝野。
堯縣知縣趙騰聽從安隆知府的命令,對侯之敬養寇一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并私設苛捐雜稅,致使堯縣民不聊生,二人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經內閣首輔陸證拍板,将二人移交大理寺,拟定問斬之期。
建弘皇帝只看了一眼侯之敬的罪書便急火攻心,暈厥之前抓着曹鳳聲的手,咬牙道:“給朕下令……皇二子姜寰禁足建安高牆!”
高牆是什麽地方?那是太祖皇帝開國之初便設下的天家囚牢,不在燕京,而在太祖皇帝的祖籍建安。
姜寰吓得大病不起,但建弘皇帝這回态度非常之強硬,竟令人硬生生将生重病的姜寰擡出宮,往建安去。
朝中風雨更濃,立冬這個節氣卻不知不覺到了尾聲,建弘皇帝的壽辰在這一日,鴻胪寺緊鑼密鼓地籌備幾月,就等今日。
姜變派了馬車去別苑接花若丹與細柳,自己因為事忙在外耽擱了些時候,卻正好蹭上陸府的馬車。
陸雨梧上次見姜變還是在別苑小朱樓上飲宴,那時侯之敬還沒有畏罪自殺。
馬車辘辘前行,姜變與陸雨梧對坐,見陸雨梧擡眸盯着他,便笑着道:“你看着我做什麽?”
“侯之敬果真是畏罪自殺?t”
陸雨梧甫一開口,便是單刀直入。
姜變臉上笑意減淡,片刻,他道:“他的死,你可怪我?”
“不是怪,而是沒想到你會動手。”
陸雨梧看着他,“他侯之敬做得出養寇這等事,連枉死的百姓他都能污其為反賊,堯縣多少無辜性命都栽在他手裏,這樣一個人,死不足惜。”
“我聽聞早年間他還在京時常出入陸府,對陸閣老這位恩師尊敬之極,”姜變嘆了一口氣,“可人在官場裏,又有幾個能穩如磐石,始終如一的呢?”
馬車辘辘前行,姜變忽然想到了什麽似的,又道:“還有一事我忘了與你說。”
“什麽?”
“那夜我審侯之敬時,見到了細柳姑娘。”姜變道。
陸雨梧聞言一怔,他道:“她怎會在那裏?”
“她是來看我審侯之敬的。”
姜變徐徐說道,“秋融,你當她是朋友,可你知道她的真實身份麽?”
不待陸雨梧開口,姜變繼而又道:“若我猜得不錯,她應當出自紫麟山。”
“紫麟山?”
這三字于陸雨梧而言實在有些陌生,他在無我書齋多年,幾乎避世。
“紫麟山在江湖上頗為神秘,出身紫麟山的殺手,皆是頂尖之輩,傳聞紫麟開刃,絕無敗績。”
姜變又說道:“前年元宵夜,六科一名給事中在教坊司中被一串彩色燈籠繩吊死在大庭廣衆之下,仵作驗傷說他傷口,多而豎長,切口極細,他并非是真的吊死,而是死于失血過多。”
“那名給事中出事之前,才上過一道請求重新丈量江州田地的折子。”
姜變說着,擡起眼看向陸雨梧:“你記得她那一雙細柳刀嗎?聽說,修習那一雙短刀者,雙肺必日積月累濁氣難除,以致——短命。”
陸雨梧愣住了。
他忽然想起在堯縣之時,他曾問過細柳的喘症,那時她說非先天所致,乃是後天而成。
紫麟開刃,絕無敗績。
陸雨梧揉撚着這句話,似乎這種形容的确配得起她。
建弘皇帝今年萬壽在禁宮西面的天濟殿中賜宴群臣,鴻胪寺預備的諸般禮儀因建弘皇帝忽然的暈厥而免了一大半,但好歹今日建弘皇帝還能撐起精神頭,出現在百官面前。
因建弘皇帝已好幾年不上朝,好些官吏到今日方才真正得見聖顏一面,有幾個翰林院的是前些年建弘皇帝身體還行的時候親自點的一甲,平日裏在外頭都稱自己是天子門生,今日見了皇帝,又是激動,又是哭哭啼啼。
“大好的日子,都跟個女人似的哭什麽?”
建弘皇帝靠坐在龍椅上看着他們幾個那副吸鼻子抹眼淚的樣子,“朕知道,你們是想朕了,卻也該有個我大燕官員的樣子。”
“是,陛下。”
他們齊聲應,連忙休整自己的儀容。
教坊司的舞姬魚貫而入,伴随絲竹之聲翩翩起舞,陸證身為內閣首輔坐在階下上首處,身邊便是次輔陳宗賢,其他閣臣一字排開,一殿朱紅黃紫,掌握着大燕兩京一十三省每一個明日的人幾乎盡在此處。
皇室宗親又在另一邊,只是今年其中少了二皇子姜寰,至于有诰命的內婦以及官宦子弟又在一處。
殿內歌舞升平,周遭觥籌交錯,好不熱鬧,細柳處于其間,正在男女分席的邊緣,她左邊坐着一位官員的夫人,身着盛裝,正以餘光悄悄打量細柳,只見她一身黛紫衣裙,髻邊僅有銀葉為飾,纖瘦的腰身間纏了一圈銀色腰鏈,衣擺底下一雙黑色長靴,如此幹練的裝束,渾無閨秀之範。
那夫人心中生怪,不由好奇起這女子的身份。
細柳裝作沒有發覺,淡然地盯着殿中舞姬袅娜的舞姿,案上珍馐美食她一概未動,只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的油紙包來。
兩指在桌下油紙包中撚出一粒糖山楂,她正要吃,卻忽然敏銳地察覺一道視線,她立時擡眼。
陸雨梧就坐在她前面右一的位置,中間是過道,隔着男女兩席,他今日穿了一件月白料子銀灰流雲暗紋的圓領袍,戴網巾,玉簪束烏發,腰間佩玉璜。
襟口潔白,更襯他皮膚冷白,他一雙眼睛正朝她這處看來,細柳順着他的視線看向自己指間的糖山楂。
她頓了一下,卻是什麽也沒說,朝他伸出手掌。
陸雨梧看着她掌心靜躺着的那顆裹滿雪白糖霜的山楂,他朝她無聲地笑了一下,指腹輕擦她掌心,撚起那粒糖山楂。
花若丹就坐在細柳前面,她才側過臉便看見陸雨梧從細柳手中接過了什麽東西,她不由回頭看向細柳。
細柳對上她的目光,幹脆又從油紙包裏撚出一粒來給她。
花若丹愣了一下,她還以為什麽東西呢,原來就是……糖啊?
但她還是接了過來,輕聲道:“謝謝先生。”
花若丹秉持着大家閨秀的端莊沒有在大庭廣衆之下吃糖,但一看隔壁陸雨梧才接過去便好奇地吃下去。
外面的糖霜融化,裏面的山楂酸得有點突然,陸雨梧又濃又長的睫毛眨動一下,他回過頭再看細柳,她竟然面無表情。
他一雙清潤的眼中露出幾分不可思議。
“……”
花若丹還沒吃呢,就覺得牙齒有點發酸。
細柳旁邊坐着的那位官夫人表情就更奇怪了,她還沒見過這樣的,一個二個,竟在天子的萬壽宴上——偷吃糖?
歌舞忽然一止,
殿中靜谧一瞬。
細柳擡頭,只見姜變不知何時已站在建弘皇帝的身邊,不知俯身說了什麽,那掌印太監曹風聲擡手揮退舞姬。
只聽建弘皇帝道:“變兒,讓你那位朋友到近前來,若不是她,金羽令只怕就找不回來了,她有功啊。”
“是。”
姜變應了一聲,站直身體在左邊睃巡一番,目光随即定在細柳身上,他笑道:“細柳姑娘,快到近前來。”
細柳與他目光相接,她神情平淡,也不管他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她站起身,幾步走過陸雨梧身邊的同時,不動聲色地将油紙包扔到他膝上。
陸雨梧擡首,看她孑然一身走上前去,一撩衣擺俯身行跪拜禮:“拜見陛下。”
建弘皇帝居高臨下,瞧着底下那年輕女子,緩緩道:“你起來,告訴朕,你想要什麽賞賜?”
“一介江湖布衣不敢求賞,願陛下日月昌明,松鶴長春。”
細柳站起身,垂首說道。
建弘皇帝因久病而有些微微浮腫的臉上露出一絲極淺的笑意:“你不求,朕卻不能不賞啊。”
那立在一旁的曹鳳聲見此,他不由将細柳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即走來建弘皇帝身邊,小心翼翼道:“陛下,江湖兒女常有如此豁達襟懷,臣看這位姑娘分外出塵超逸,她說無所求大抵也是真的無所求……”
話至此處,曹鳳聲笑了笑:“但臣這會兒卻想向陛下讨個賞。”
“哦?”
建弘皇帝聞言,目光挪到曹鳳聲身上:“大伴倒是說說,想讓朕賞你什麽?”
曹鳳聲仍舊躬着身,一雙吊梢眼卻是一擡,側過臉再看向階下的細柳,他徐徐說道:
“奴婢看這位姑娘很合眼緣,想收她為義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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