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十一)
何流芳這等反賊連燕京都沒去過, 又如何識得什麽金羽令,更不知道它到底是做什麽使的,但單看那馬背上的年輕男子頭戴善翼冠, 額上鑲寶, 一身赤色龍紋袍服,他便心下一緊,再回頭,那位侯總督臉色幾乎紫成了茄子。
“管你什麽鳥令!弟兄們!與我殺出去!”
何流芳舉刀大喊。
兩千餘反賊立時響應,叫嚣着朝鐵甲軍撲殺過去, 馬背上的姜變被将士們護到一旁,侯之敬見狀,立即令親兵提刀破開一條前路。
四名武官提氣踩踏衆人頭頂,飛快掠至陸雨梧身前,刃光一閃, 在幾名侍者身上橫擦幾道,抵開他們的同時, 一名武官一手探向陸雨梧的咽喉。
正是此時, 陸青山一劍落來,那武官下意識地後仰一下,倏爾一枚銀葉刺中他手背, 他吃痛, 瑟縮一下,細柳旋身過來, 與陸青山一刀一劍,将他捅了個對穿。
“秋融!”
姜變翻身下馬飛奔而來, 見他肩上一片鮮血濡濕,“你怎麽樣?”
陸雨梧搖頭, “先拿住侯之敬。”
“放心,這老小子跑不了。”
姜變盯住不遠處被一幫親兵護在混戰堆裏擠得灰頭土臉的侯之敬,冷笑。
姜變這趟帶來的兵加上從定水縣趕過來的駐軍也不過剛滿三千,但他們到底都是經過訓練的正經官兵,殺起這幫賊寇來簡直是砍瓜切菜,他們風卷殘雲地收拾了這支花架子反賊隊伍,剩下兩百餘侯之敬精挑細選用來保護自己安全的親兵亦寡不敵衆,只能束手就擒。
望火樓已被燒成了徹底的廢墟,火滅了,嗆人的煙味彌漫在這座安隆邊界的小城中,地上死屍堆積,鮮血汩汩地流淌,沖刷地面。
姜變的親随侍衛李酉親自領着人将侯之敬僅剩的幾十個親兵按在刀口下,當着被五花大綁的侯之敬的面,将他們的腦袋齊齊往刃上一按,一提,頓時血流如注,數顆頭顱滾落。
侯之敬臉色灰白,緊閉起眼。
“侯總督別閉眼啊,”姜變松開扶住陸雨梧臂彎的手,走上前去,“現在可還沒到你該閉眼的時候。”
“殿下在此,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侯之敬頭發蓬亂,幾乎是咬着牙從喉嚨裏發出艱澀的聲音。
事到如今他還有什麽好說呢?
擡起眼來再看陸雨梧,他衣襟沾血,發t髻間的玉簪已不知掉在了哪兒,秋風鼓動他寬袖,他看起來那麽文弱,卻聽他清如玉磬的聲音落來:“侯總督,我亦給過你機會。”
侯之敬扯扯唇,不發一言。
這時,城門外有人騎馬疾奔而來,細柳回頭,只見那堯縣巡檢司使張用帶着手底下的人趕了過來,才一入城門甬道,張用便從馬背上下來,他滿臉都是汗,只見姜變一身皇子袍服,他立即下跪拱手:“殿下!西邊長嶺河有五千兵馬朝縣城奔來!”
姜變一聽,立即将手中的金羽令交給李酉,道:“去攔下他們!就說永西總督侯之敬勾結反賊犯上作亂,已被吾扣住,他們若敢輕舉妄動,一律視為謀反,吾必以金羽令裁之!”
“是!”
李酉領了命,立即帶人與那張巡檢一同出城去。
大勢已定,細柳緊繃的脊背略微一松,她雙刀沾滿了血,腰間銀色的腰鏈也凝固着點滴血漬,見驚蟄脫力倒在地上喘息,她上前兩步要扶,眼前卻驟然一陣眩暈。
陸雨梧及時握住她的手腕,細柳似乎緩了一下才擡起臉來,他眼中似有一分關切:“你沒事吧?”
細柳搖頭,欲掙開他的手,卻沒掙脫,他不松,反而擡頭喚:“修恒。”
姜變轉過身來,猝不及防看見陸雨梧拉着那一身衣裳都快被血染透的姑娘的手,他怔愣了一下,定睛一看那姑娘手背上長長一條血口子還在往外滲血,他立即懂了,忙将自己懷裏的巾子掏出來遞給陸雨梧,還不忘道:“幹淨的。”
陸雨梧說了聲多謝,為細柳包紮好傷口,“回去再上藥。”
細柳收回手,“多謝。”
侯之敬已經被姜變拿住,那些從永西過來的五千兵馬也就沒了主心骨,他們聽聞五皇子姜變在此,又見了可以調動全境兵馬的金羽令,也就徹底偃旗息鼓,不敢造次。
姜變讓李酉領着将士在城中清理屍體,還有那燒成黑炭的望火樓廢墟,又讓人去找那趙知縣身邊的劉師爺寫個安撫百姓的布告,哪曉得那劉師爺讓衙門大門板給壓得人軟趴趴的,拿支筆都哆哆嗦嗦,姜變只好讓自己身邊人代勞。
大約是被驚慌失措的百姓們擠斷了胳膊,趙知縣的左胳膊用一圈細布挂在脖子上,跪在素紗簾外,身邊站着幾個侍衛,他後背已被冷汗濕透,根本不敢去望簾內那位端坐在椅子上的五皇子殿下。
只聽得茶碗蓋兒輕響,簾內那道聲音慢悠悠:“趙大人你這父母官做得好啊。”
這麽輕飄飄的一句,
立時壓垮了趙知縣的一副脊骨,他幾乎俯趴在地上,腦袋頂着地磚:“殿下!臣該死,臣知罪!但是,但是……”
“但是什麽?”
姜變仍不緊不慢。
“臣實在是……沒辦法!”
趙知縣擡起一張涕泗橫流的臉來,悲聲道:“今年反賊從永西過來之後,臣不是沒有給上官送劄子去說明實情,可上官說了,調兵用兵需安隆府與永西兩方交涉,走完朝廷的章程才行,讓我先按下此事。”
“可那些反賊自此盤踞羅寧山,再往後便是橫行鄉裏,四處作惡,我又往定水縣去了幾封信,上官卻依舊只說羅寧山反賊不敢攻堯縣縣城,令我暫且安撫百姓……”
“依你所言,永西總督侯之敬養寇一事,一切因果全在你的上官知府,而你全不知情?”姜變笑了一聲,“趙大人,你前日命人往定水縣送的劄子是你那個師爺寫的?他文采不錯,在這小小堯縣給你這個二百五潤色一些馬屁話實在是有些屈才了。”
趙知縣臉色唰的一下白了,他身子癱軟,幾乎整個人都趴在地上,“殿下!臣只是小官一個,實在無法違背上官啊!俗話說官大一級便能壓死人吶!上官如何說,我便只能如何做,若我不聽不做,少不得落個被人穿小鞋的下場,丢官事小,若是禍及全家……我又有何顏面去見省吃儉用将我撫養長大,又撐我十年寒窗的老父老母?”
趙知縣哭道:“臣不過小小縣官,真的是誰也開罪不起啊!”
“你是小官,”
簾內忽然有另一道如玉磬般的聲音響起,隐透一分疲憊,“可在你之下又有多少小民?他們世代在此,一生都不見得會離開這裏,因而舉目所望,也非是遠在燕京禁宮中的聖上,而只有你這位父母官。”
“你官場上難做?”
那聲音再度落來,“私放康二一事,難道不是你趙大人與何流芳的生意?你不曾收過他的銀子?你為賄賂上官私設雜稅,刮得棗樹村一村人年年忙到頭來,親手種的糧食吃不上一粒米,只能以山中蓬草為食。”
“你吃過蓬草嗎趙大人?你知道那是什麽滋味嗎?”
“什麽難做,”
那只瘦削修長的手掀開簾子,那換過了一身衣裳的陸公子以一雙清淡的眸子看着他,“一縣百姓之生死,都不過是你趙大人的生意。”
“我……”
趙知縣嘴唇哆嗦,滿頭滿背的冷汗,他幾乎不敢正視陸雨梧。
“行了趙騰,你那師爺不愧是自你上任就跟在你身邊的,你做了什麽,沒做什麽,你忘了不要緊,他心裏可有本賬。”
端坐在椅子上的姜變開口道。
趙知縣此時什麽都明白了,他那師爺劉勸之定然是已經将什麽都招了,什麽該說的,不該說的,在這二位貴人面前,全都不是秘密了。
趙知縣面如枯槁,嗚嗚地哭:“罪臣該死!”
“吾問你,”
姜變擱下茶碗,起身走到陸雨梧身邊,他一雙眼盯住趙知縣:“譚應鵬譚将軍在你堯縣出事,你都知道些什麽?”
“罪臣……”
趙知縣仰面望見五皇子殿下那張神情肅穆的臉,“譚将軍的死,罪臣實在不知內情!實在不知啊!”
“你不知道,”
姜變冷笑,“趙騰,你可真是一問三不知啊。”
“殿下明鑒!罪臣一向只遵上官的意思做事,個中秘辛,上官他又豈會告知于我?此次譚應鵬将軍死在罪臣治下,我亦惶惶不敢慢怠,趕緊奏報上官,是他複我道,既已有疑犯,當立即結案奏報朝廷!”
趙知縣帶着哭腔:“誰知陸公子一心為那姑娘作證,罪臣,罪臣……”
“所以你就幹脆一閉眼将這燙手的山芋扔給秋融,一來,你也不算得罪陸家,說不定還能攀附一二,就是那催促你立即結案移送燕京的上官,顧忌着陸家也不能對你發作,二來,死的是朝廷重臣,你這裏結了案也不見得算數,到了燕京,還有大理寺複查,到那時,若這疑犯經不起大理寺的推敲,就是你的責任,但若是這案子到了陸家手裏,怎麽結,結不結得了,都與你沒有太大的幹系了,到時責任也不是你的責任……吾說得對不對?”
這一番話實在是剖心拆骨,只不過剖的是他趙知縣的心,拆的是他趙知縣的骨,趙知縣渾身發抖,額頭緊抵地面,大聲哀呼:“罪臣知罪!”
“你放心,你那上官安隆知府吾已令人去定水縣捉拿,你交代你知道的,他自然也要交代他知道的。”
“來人,摘去他烏紗帽,暫押牢中。”
姜變一擡手,兩名侍衛立即上前将趙知縣的官帽取下,抓住他兩個臂膀拖他出去。
“求殿下寬恕!求殿下寬恕!”
趙知縣哭爹喊娘的聲音一直持續到月洞門外,方才漸漸隐去,姜變揉了揉額角,嘆了口氣:“秋融,若不出我所料,那安隆知府催促這趙騰結案,只怕是侯之敬那個老小子的意思。”
陸雨梧沒說話,回頭看了一眼床上,陸骧臉色慘白,之前摔斷的腿還沒好,今日又騎馬摔到火堆裏,燙傷了手臂。
陸青山才給陸骧上過藥,又将陸骧使過的短火铳擦幹淨放回匣子裏,那本是陸閣老給陸雨梧防身用的東西。
“你哪裏來的金羽令?”
陸雨梧冷不丁地問道。
姜變說道:“哦,是那位花小姐給我的,她說是那細柳姑娘要她帶給我的,也多虧了這金羽令,否則我還真調不來這麽些人。”
“細柳?”
陸雨梧眼底浮出一絲驚詫。
“是啊,”
姜變說着,往窗外看去,外面天色竟已漸黑,“這一天下來真是亂得很,我還沒有個機會問問你那位朋友金羽令為何會在她手裏。”
對面房門緊閉,竟無一燈。
陸雨梧與姜變從房中出來,陸青山先行到對面t廊上去敲門,卻無人應,反倒是回廊盡頭的那道門開了,花若丹端着一盆血水出來,臉色發白。
“花小姐。”
姜變與她目光相接,見她要行禮,便立即道:“快免了,不知那位驚蟄小兄弟傷勢如何?”
“大夫說他傷重,清理傷口就用了兩個時辰,如今還昏睡着。”
花若丹答道。
“細柳可在你那邊?”
陸雨梧問她。
花若丹一怔,“我回來還不曾見過細柳先生。”
隔着一道門,他們的聲音隐約落來細柳耳畔,室內昏黑一片,她聽不清,眼皮沉重得厲害,她一身氣力仿佛已經用盡了,連腦中都變得混沌。
“砰”的一聲,似乎門開了。
有人掀起簾子,又有人捧燈而來,她勉力半擡眼皮,那橙黃的,茸茸的燈影鋪來,她一瞬又嗅到那種隐隐的,細微的冰冷味道,它裹挾着她的感官,像一只手将她按進波濤洶湧的水中,水聲滔滔,漁燈在一條烏篷船上胡亂搖晃。
呼吸一聲比一聲重。
陸雨梧循聲看去,一片昏黑濃影裏,那女子一身血衣未脫,連雙刀都未收入鞘中,就那麽躺在一張醉翁椅上。
他立即走上前去,陸青山扶燈跟上,燈火驅散陰影,那光落在她臉上的剎那就仿佛是流火燎過她的皮膚,她眼睫幾乎一顫,喘息聲重。
“細柳!”
陸雨梧忙喚。
她聽不清,只覺潮濕的湖水湧來,灌入她的口鼻,和着那種冰冷的煙粉味猛烈地擠壓她的心肺。
漁燈在晃。
一道聲音在嘆:“孩子,你誰也不要怪。”
那只手按着她,溺死她。
“細柳!”
陸雨梧見她脊骨繃緊,像被人扼住喉嚨般用力喘息,臉色蒼白竟有些發紫,她眼皮緊閉卻不住地顫動,像是在本能地躲避着光線,陸雨梧看向陸青山手中的燈:“滅燈!”
陸青山立即吹熄了燈燭,花若丹見此,便道:“先生應該是喘症發作了,我這就去請大夫!”
“喘症?”
姜變立即讓李酉他們開窗,秋風随着燈影月輝一道落入室內,他再看向那醉翁椅上的女子,面露驚異,“身患喘症,竟還能習得這一身武藝?”
不斷晃動的漁燈滅了,可潮濕的湖水圍困着細柳,那只手的主人說:“認命,就是你的命。”
細柳手指蜷縮一下。
窗外光影落來她側臉,陸雨梧似乎看見她耳下那道疤痕有些微鼓,泛出一縷青紫的顏色,飛快掠入她頸間。
陸雨梧視線随之往下,見她頸側青筋微鼓,他手指在她襟前蹭下來一點白色粉末,他湊到鼻間一嗅,冰冷的煙粉味,他立即想到今日侯之敬拿在手中的那只鼻煙壺。
他立即從她腰間搜出一個瓷瓶,瓶塞一打開,苦澀的藥味襲來,他倒出來在掌中瞧了一眼,似乎正是他之前見她吃過的那種。
那道聲音如冰刺一般一遍又一遍地戳刺她的耳心,水聲擠壓胸肺,天旋地轉間,她想,憑什麽?
“我命……”
她泛白的唇翕動,陸雨梧沒有聽清,他湊近的剎那,她的手卻顫抖地摸向腰側。
“我定。”
他聽清了她口中的這兩字,與此同時,一道寒光閃爍而來。
姜變臉色一變:“秋融!”
陸雨梧反應迅速,一把攥住細柳的手腕。
他掌心溫熱,不同于那只幾乎要她将溺死的手的冰冷,她一瞬睜開眼,滿腔嚴寒殺意驟然遭遇面前這一雙點染春晖,猶帶關切的眼。
她愣住。
一柄細柳刀薄光凜凜,就橫在她與他之間,陸雨梧忽然伸手穩穩扶住微微晃動的椅背。
如同一個持槳的人倏爾穩住茫茫湖上那條随波亂晃的烏篷船,漁燈早就滅了,她發覺自己不在水裏,在船上。
溶溶月輝在他身後,
他手指間撚着一顆烏黑藥丸,對她說:“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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