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十二)
陸雨梧将丸藥抵到細柳唇邊, 她幾乎下意識地張口,吞咽,姜變見她手指松懈, 任由陸雨梧将她手中的短刀拿走, 他松了口氣,對身邊人道:“快去倒一杯熱水來。”
李酉趕緊出門去取來熱水,陸雨梧扶穩椅背,一手拿着杯子讓細柳抿了幾口水,回頭見花若丹領着那位才給驚蟄看過傷的老大夫進門, 他立即站直身體,站到一旁:“還請您老快給她看看。”
“怎麽不點燈啊?”
老大夫怪道。
陸雨梧看了一眼椅子上的女子,她閉着雙眼,也不知是醒着,還是睡了, 他道:“可是于您有礙?”
“點吧。”
老大夫還未出聲,卻聽那道沙啞的女聲忽然落來。
陸雨梧看向她, 她仍閉着眼, 他轉過臉:“青山。”
陸青山立即用火折子點燃一盞燈,捧來放在桌上,老大夫一邊卷袖伸手去探細柳的脈, 一邊觀看她的臉色。
花若丹用水浸濕了帕子再擰了擰, 走到細柳面前來替她擦滿額的冷汗,發覺她的臉色只餘蒼白, 沒有泛紫了。
“姑娘這藥是好方子。”
老大夫查看了細柳随身的丸藥,随後道:“只不過再好的藥, 也經不住你這麽折騰自個兒的身子,這回應該就是這種煙粉味誘發了你喘症發作, 如今你的喘症還算輕微,但若繼續習武,只怕會加重啊。”
這些老生常談的東西,細柳并非第一次聽,她啞着嗓子:“多謝。”
“我這就去再開幾副藥。”
老大夫起身說。
陸青山将人領出去,細柳稍稍側過臉,陸雨梧扶在椅背上的那只手背上疤痕未消,半露血痂斑駁的掌心,她想起白日裏他攥在手中的那枚環佩,她忽然道:“你這手還真是多災多難。”
她聲音輕,沒有任何氣力,陸雨梧還是聽清了,他轉過頭來,昏黃的一盞燈火照着她蒼白而清癯的臉,他對上她的目光,笑了笑:“你好些了嗎?”
細柳“嗯”了一聲,她擡眸再看向那立在幾步開外的姜變:“殿下有什麽要問的?”
她先開門見山,姜變反倒愣了一下,但話都到這兒了,他笑了一聲,若有所指:“吾只是想問問姑娘,金羽令為何會在你的手裏?”
“我撿的。”
“……撿的?”
姜變挑眉,明明是輕飄飄兩字,卻透出一種無形的壓迫。
“譚應鵬死的當日,官道茶棚,”
細柳看向陸雨梧,輕擡下颌,“他也在。”
姜變随之看向陸雨梧。
只見陸雨梧點點頭,平淡道:“當日她與譚應鵬打過一架。”
“所以這金羽令原本在譚應鵬身上?”
姜變颔首,又倏爾一笑,“那譚應鵬可是出了名的功夫好,比起他兄長譚應鲲也毫不差勁……細柳姑娘你們誰贏了?”
“她贏了。”
正巧當日圍觀過那個場面的陸雨梧答道。
“那細柳姑娘武功可真是不俗……”
姜變頗為欣賞地點點頭,但與她目光相對,他話鋒一轉,“可有一點吾很好奇,姑娘你為何會知曉吾的身份?”
“這很難猜嗎?”
細柳神情冷淡。
“也是。”
姜變笑了一聲,“多虧姑娘解吾燃眉之急,姑娘深明大義,也難怪秋融視你為友,你好好休息,吾便不打擾了。”
姜變說罷,再看向陸雨梧,道:“秋融,我先出去。”
陸雨梧點頭,看着那李酉掀簾,跟随姜變走出去。
“青山,去要一些清粥。”
陸雨梧叮囑道。
陸青山應了一聲,走了出去。
“細柳先生,你既然醒了,那我便去看看驚蟄。”花若丹起身說道。
“多謝,”
細柳看着她,“你能回來。”
花若丹一怔,她随即道:“若丹——想信先生一次。”
她說罷,端着涼透的水盆走出去,夜風吹拂她耳邊淺發,院中明燈,姜變已經走到月洞門那邊,正不知與人在說什麽。
花木扶疏間,花若丹靜靜地看。
姜變回過頭,那女子在廊上,身影清瘦弱不勝衣,烏黑的發髻渾無一飾,他道:“花小姐,一道去用飯嗎?驚蟄小兄弟那邊,吾讓李酉遣人照顧就是。”
檐下燈籠微晃,燈影也在花若丹頭頂晃動,她将水盆放在廊椅上,走下石階,在一片冷暖交織的光影裏微微福身:“多謝殿下。”
她朝他走去。
堯縣縣城才經歷過一場火與血的洗禮,城中正是人心惶惶的時候,侯之敬那五千兵馬被姜變以金羽令按住,讓他們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在堯縣休整了五日,姜變便要押着侯之敬與趙知縣回京,但堯縣的殘局還未收拾幹淨,他便留下t來幾名親随在此安撫鄉裏。
這日秋風又重,吹得枯葉紛飛,天色陰暗泛青,薄薄的日光落來人的身上都是冷的顏色。
喬四兒與線兒、大武、興子他們三個站在城門口,驚蟄在馬車裏躺着,聽喬四兒念叨着:“小爺爺你年紀小,骨頭很快能長好,但你也別逞強啊,遇事你得多……”
“串子你很吵。”
驚蟄連掏耳朵的力氣都沒有。
喬四兒一下閉嘴了,不知道說什麽好,驚蟄看他鼻青臉腫的,傷也都還沒好,他抿了一下嘴,又收回目光,嘴賤得一如往常:“你看看你本來就長得一般,不好好養着當心變成醜八怪!”
“……”
喬四兒一把拉下車簾子,不想多言。
他轉過身,見陸雨梧走過來,他立馬繃緊脊背:“公子……”
“喬四。”
聽見陸雨梧喚他,喬四兒不由擡起一雙隐含希冀的眼,他不想再做一個串子了,不想在這小小的堯縣裏蹲在衙門口讨生活。
如果可以去燕京,如果可以去見識四方的話。
“這些時日多謝你了,你幫了我很多忙。”
陸雨梧和煦道。
喬四兒見陸青山遞來銀票,他眼中的光亮卻黯下去,但他還是高高興興地接過來,低下腦袋說:“多謝公子,這都是喬四兒甘願的。”
但銀票接來,他捏了捏發現不對,将最底下的那封信件翻出來,上面的字他卻一個也不識,他擡起頭來:“公子,這是……”
陸雨梧眼底含笑:“你正名便是喬四?”
“算不得什麽正名,我爹喊的,說好記。”
喬四兒如實說道。
陸雨梧點了點頭,道:“我身邊不缺侍者,不用你跟在我身邊。”
他頓了一下,又說:“但我觀你即便不識幾個字,《大學》你亦能倒背如流,你記性好,又好學,若能正經識字讀書,假以時日,我相信你必與今日大有不同。這封信是我寫給我父親的老師的,你帶着它去桂平蓮湖洞書院吧。”
喬四兒整個人都呆住了。
“公子,您……”
他嘴唇哆嗦,不敢置信般,“您是說我可以……”
陸雨梧伸手輕拍了拍他的肩:“你既無正名,那不如便取‘意誠’二字你看如何?到時你入蓮湖洞書院也可有名陳上。”
“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這是那日被陸雨梧拾撿起來的一片殘句,放在今日,竟十分相宜。
喬四兒說不出一句話,他眼眶泛紅,浸出淚來。
陸雨梧走到馬車前,陸青山将馬凳放下,陸雨梧踩上去,卻聽喬四兒道:“公子!”
秋風漸緊,吹着陸雨梧淡色的衣擺,他轉過臉,只見喬四兒撲通一聲跪下去,俯身磕頭大喚:“喬意誠叩謝公子大恩!”
“你起來,不要跪。”
陸雨梧看着他道:“如有登臨意,你自上青雲。意誠,盼有朝一日,你我燕京再見。”
辘辘聲響,喬四兒擡起頭來,煙塵飛卷,他看着幾架馬車被一衆扈從騎馬相護漸遠,線兒與大武、興子三個撲過來:“四哥!四哥你要去桂平念書了!”
他們興奮地抱着他大叫:“蓮湖洞書院!聽說那是天底下讀書人都想去的地方!”
喬四兒被他們弄得眼淚鼻涕流個不停卻在笑。
“四哥!我們也想跟着你出去!”
“是啊四哥!我們想出去!”
“都出去!”
喬四兒抱住他們:“咱們都出去!”
到今日離開堯縣,細柳方才見到驚蟄,他們同乘一架馬車,花若丹抱着阿秀,阿秀懷裏抱着貓。
“你怎麽樣?”
細柳問他。
“放心死不了,”
驚蟄蔫蔫的,才吃過一副藥,他昏昏欲睡地喃喃,“我還沒報仇呢。”
細柳擡眸看向花若丹,她明顯聽見了,與細柳目光一接,她挪開視線:“年紀輕輕走上這條路,誰身上沒個仇沒個怨的,如我,亦如你們,先生放心,我自顧不暇,無心好奇。”
細柳卻一怔。
她沒說話,卻将視線落回驚蟄臉上,他已經睡着了。
驚蟄不說,她都快忘了。
他敢刀口舔血,是因一樁殺父之仇要報。
不論是他,還是花若丹,他們都有仇,都有怨。
可她——有什麽呢?
深秋漸盡,這一路少有落雨,故而沒有在路上過多耽擱,他們走了一個來月,才路過永平縣,卻遇上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雨。
官道邊支了個茶棚,姜變幹脆下令停車暫時休整。
秋雨滴滴答答的,花若丹見驚蟄端着茶碗不喝,只盯着那煮茶的老翁在看,她道:“你在看什麽?”
驚蟄擡了擡下巴,“你記不記得上回?”
花若丹一下想起來堯縣官道上那茶棚中放了迷藥的茶,她一頓,不由看着自己面前的茶碗。
驚蟄撲哧一笑:“哈哈哈哈哈哈逗你的!小爺爺我上過一回當還能再着了道?喝你的吧,這茶就是苦了點兒,沒加什麽料!”
“驚蟄!”
花若丹發覺自己被捉弄,拿炒花生砸他。
細柳站在不遠處觀雨,聞聲朝他們那處看了一眼,這一路上花若丹對她與驚蟄這兩個傷者都多有照料,驚蟄也十分不好意思像以前那樣對花若丹惡聲惡氣,倒也相處得還算融洽。
阿秀忽然從面前跑過,細柳見她奔入雨幕,便立即跟過去。
陸雨梧放下茶碗,與姜變道:“修恒,我去看看。”
他接來陸青山遞的傘走如煙雲雨幕,官道上卻不見人,他立即走到道旁去,底下竟是一片田埂,阿秀與細柳的身影在底下影影綽綽。
他朝陸青山搖頭,示意他不必跟,而後他順着道旁小路,慢慢地走下去。
阿秀就蹲在田埂上,看田裏收割過稻子的一簇簇殘梗。
細柳聽見雨打傘沿的脆響,她回頭之際,一柄紙傘遮在她與阿秀頭上,她看向陸雨梧,他已在傘外,雨珠拂在他臉頰。
“阿秀,你想阿婆了?”
陸雨梧輕聲道。
阿秀轉過臉來:“陸哥哥,你家裏有田嗎?”
陸雨梧點頭,“有,但不在京城。”
“那在哪兒?”
陸雨梧摸了摸她的腦袋,“等你長大,我帶你去。”
阿秀“嗯”了一聲,又望向雨霧裏的田野。
“細柳,你拿着。”
陸雨梧說着,将傘柄塞到她手中。
細柳看着他蹲下去,阿秀轉過來,在他掌心放了幾粒沒收盡的稻米,他便捏了一顆來看。
“有什麽好看的?”
細柳忽然道。
聞言,陸雨梧回頭望她:“一粒是沒什麽好看,可若是千千萬萬的稻米黃熟呢?”
千千萬萬的稻米黃熟?
細柳微怔。
陸雨梧眺望田野,“細柳,我曾無所望,一度不知我該做些什麽。”
“你不入仕?”
官宦之家的子孫沒幾個不入仕的,細柳不明白他的迷惘。
陸雨梧沒有答,只是看向她,笑道:“若不是我帶着你走錯路,我還不知道世上原來還有蓬草那樣的東西,百姓無以食,所以食之。”
他捧着那幾粒稻米,雙眸剔透如春露:“但若是有朝一日,稻米數之不盡,收之不完,是否天下便能少有饑餒?”
“那……可能嗎?”
細柳看着他。
秋雨與濃霧交織,他烏濃的發髻沾了雨水,一身淡青衣袍也浸潤水霧,他定定地看着她,說:“可以,只要我找到最好的稻種,只要我能找到更好的種植辦法。”
細柳幾乎以為自己聽錯,可是這少年神采清澈,卻又令她不得不相信他所言一字不虛。
“我想讓天下百姓都不再吃蓬草。”
雨聲沙沙的,少年站起身來,聲音清如玉磬。
細柳神光微動。
他知道自己是誰,他也知道自己要做什麽,就像驚蟄知道自己的名字是驚蟄,知道自己入紫鱗山是為了報仇。
就像花若丹處心積慮一路行來,也是為了她父親的冤案。
他們都知道自己的來處,也知道自己的去處。
“人,”
細柳看着他的背影,近乎迷茫的開口,“一定要知道自己的來處嗎?”
他們都有來處,所以他們也有去處。
陸雨梧聞聲回頭,她清癯的面龐褪去了一分漠然,那雙眼睛亮如寒星。
“重要的是你想不想,”
陸雨梧看着她道,“從心而已。”
從心。
細柳撫摸自己的心口。
“這趟回京,你我便要分道。”
陸雨梧不知她在想些什麽,他将阿秀拉起來,“你放心,阿秀我一定會照顧好她,還有……”
他忽然頓了頓。
“什麽?”
細柳神色莫名。
陸雨梧忽然從懷中取出來一枚銀葉,那正是之前在堯縣她承諾給他的那一枚,她擡眸:“這麽快你就t要用掉它?”
“嗯。”
陸雨梧遞給她,“你從南州來,南州的許多事你比我清楚,而你又是江湖中人,比我自由,亦比我多些手段。”
細柳看他掌心未褪的疤痕,“你想請我幫你找人?姓周?”
陸雨梧點頭:“是。”
秋雨如滴,拍打在傘沿,他的聲音仿佛浸潤潮濕的山霧:
“盈時。”
“周盈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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