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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溫三伢
溫三伢曾一度深陷于自我否定之中。
他先天不足,大病小病不斷,從記事起到六歲之前,常年纏綿于病榻之上。
爹娘去得早,他全然是被大哥和二姐拉扯大的。
為了養家糊口,十幾歲的大哥每日早出晚歸,下地種田,上山打獵,在沒短過他們姐弟倆吃穿的前提下,其餘的銀錢都換成湯藥,進了他的嘴裏。
二姐比他大七歲,大哥不在時,家裏的一應瑣碎都是二姐來承擔。
喂雞澆菜、灑掃做飯、浣衣縫補……別看他們這個家裏只有三個孩子,實則這些加在一起,也是半點不輕松。
而溫三伢呢?
大多數時候,他只能躺在床上發呆,什麽也做不了。
就連幫着做點輕巧至極的活計,都只能在難得沒發燒,有力氣起床的時候完成。
唯一的例外是三歲那年,他吃了幾個月從縣城郎中那裏開的方子,很是有些用處,大哥和二姐進進出出時臉上都多了笑模樣,阖家都以為他的病這是要見好。
同年,他試探性地向大哥提出,自己想去村塾念書。
他本以為大哥不會答應,畢竟自己看病吃藥就已經快要掏空家底,哪裏還有餘錢給他交束修,買筆墨?
哪知大哥一口就答應下來。
“念書好啊,去了村塾,也好見見世面,多認識些同窗玩伴,總勝過日日悶在家裏。”
字裏行間,甚至都沒提一句盼望他念出成績,考取功名雲雲。
在學塾的那小半年,溫三伢難得的快樂。
他終于可以走出家門,看看外面的天地。
也如大哥所說,終于有了年歲差不多的玩伴。
自夫子處得到的幾本書,更是翻來覆去地看,愛不釋手地讀。
且很快就顯露出過去被埋沒的,過目成誦的天賦,招來夫子的連聲驚嘆。
大哥來接他下學時,他不止一次聽到夫子誇贊道:“三伢這孩子是個小神童,來日好好培養,前途不可限量。”
大哥聽罷喜上眉梢,連連說着下回去給爹娘燒紙時,也要将這件事說予他們聽。
夜裏躺在床上,二姐也會陪着他一道做夢。
“我聽說若是考出功名,那可就威風啦,當了秀才,見了縣老爺就不用下跪,衙門還給你發錢,就算考不上秀才,只考出那什麽……童生?也夠用了!三伢你那村塾夫子,不也就是個童生麽,到時候你也可以在咱們村開個學塾,當夫子,收束修,這樣咱家就不缺幹肉吃了哈哈。”
溫三伢遂在心裏默默種下要好好讀書用功,日後考功名的念頭。
他想,若是自己真的考中了秀才,大哥和二姐就能跟着他過上好日子了,再不用像現在這麽辛苦。
可惜天不遂人願。
短短數月之後,他就撐不住了。
每日的來回奔波,晚間回來背書作文,這些事他明明樂在其中,壓根不覺得煎熬,可虛弱的身子依舊迅速不堪重負。
他開始頻繁地發病,高熱不退、咳喘不止、食不下咽、夜間心悸連連,幾次恍惚間有了瀕死的錯覺,還有一回嘔了血。
大哥扛着他跑了好幾趟鎮上的醫館,所有的郎中見了他都欲言又止,或是直接搖了搖頭。
也有郎中會把大哥叫到一旁單獨說話,他有一次不經意間聽了一耳朵。
“這孩子的病,我就這麽同你說吧,就像是個四面漏風的草筐子,放眼望去,全是洞,你補了這個,漏了那個,是治不了,救不回的。我看你們家裏頭也不甚富裕,聽我一句勸,別再白白花銀錢了……”
這話換了別的孩子可能聽不懂其中深意,但以溫三伢的早慧,卻能辨個清楚。
他雖知曉自己體弱多病,卻是頭一回意識到,自己的性命實則是風中殘燭,不知道哪天就滅了。
若結局注定如此,倒還真像這個老郎中說的一樣,不如不治了,把錢給大哥和二姐留下花不好麽?
到時自己就去天上陪爹娘,想想應當也不寂寞。
溫三伢這麽想着,很快又迷迷糊糊地昏睡過去,醒來時自己已經在家裏的床榻上。
天色已暗,屋裏充斥着濃烈的藥味,二姐大約是在竈房忙碌,大哥則默默坐在一旁,給他換退熱的布巾。
假如仔細看,能瞧見大哥的眼眶隐隐約約有些紅。
溫三伢一下子憶起在醫館聽到的那些話,喉嚨酸楚,下一秒,眼淚稀裏嘩啦地落了下來,迅速打濕了枕頭。
大哥被他吓壞了,連忙問他是不是有哪裏不舒服,溫三伢被大哥攬在懷中,伏在那一方并不寬闊的肩膀嚎啕大哭。
他恨自己的病弱,恨自己的無力,乃至恨自己的存在。
他這樣的孩子,就不應該出生,若他沒有來到這個世上,多半娘親還在,到時娘親和大哥、二姐一家三口,定能把家裏頭的日子過得和和美美,蒸蒸日上。
他幾乎是氣鼓鼓地抽噎道:“大哥,我的病治不好的,我不治了。”
時隔多年之後,溫三伢還記得那日的情形。
他那向來無論日子多難,哪怕打獵摔斷了腿都還強撐出一個笑臉,哄自己和二姐莫要擔心的大哥,頭一回朝自己板起臉。
然後他就挨了揍。
哪怕這個所謂的“挨揍”,就是大哥朝他的屁股上拍了兩巴掌,力道還沒有拍門板大。
“這種話,以後永遠不許再說。”
溫三伢打了個哭嗝,兩眼腫成了桃子。
過後好久,大哥都沉默不語,直到二姐進屋,搞清楚了來龍去脈。
“你這個小傻子!念書的不是挺聰明的麽?這種時候犯什麽混!你說這種話,不是捅我們心窩子麽!”
二姐看起來也很想揍他,可終究沒有下得了手。
溫三伢明白了,無論是大哥還是二姐,都不願相信老郎中說的話。
在他們眼裏,即使有一線希望,也不會放棄給自己治病,哪怕這件事會賠上家裏蓋房的錢、買牛的錢、買地的錢,賠上大哥和二姐的嫁妝,他們也在所不惜。
于是他決定努力地堅持下去,自己只要多活一天,多長一歲,大哥和二姐他們就有一天的盼頭。
哪怕這個過程,真的很辛苦。
一晃數年後。
三年國喪已除,科考重開,已是秀才的他即将與書院同硯一道在夫子的帶領下,赴府城參加秋闱。
臨行前一天,家裏每一個人都忙忙碌碌,生怕有什麽遺漏之處。
“三伢,考籃裏的東西你自個兒再檢查最後一遍,若是無誤,就給你封上擱進行李裏了。耐放的點心都給你用油紙包好了,也放在裏面,雖說去了府城也能買吃食,可到底不如家裏的幹淨。”
這是大哥。
“三伢,我給你裝了幾味丸藥,裏面有你日常吃的人參養榮丸和蘇子降氣丸,此外若是飲食不當壞了肚子,就吃這瓶六君子丸,若是外感風寒,便服九味羌活丸,還有這一瓶是薄荷油,提神醒腦,一包山楂丸,健胃消食。”
這是喻大哥。
“三伢!我給你裝的衣裳怎麽又被你拿出來了!這件秋天的外衫你務必要帶進考房,別看秋老虎還在鬧騰,府城比咱們這燥熱不假,可早晚說不準會涼呢,就你這小身板可扛不住!”
這是二姐。
溫三伢起初有心幫忙都插不上手,這會兒總算到了他能說幾句話的時候。
遂先接過了大哥遞來的考籃,裏面的東西已熟悉到閉着眼都仿佛能看見了,但他還是挨個數了一遍。
繼而喻大哥的丸藥也盡數擱進其中,因為鄉試要考數場,期間皆是住在考房之內,一概吃喝拉撒都要自行解決,貢院只提供炭火、水和蠟燭。
每年因此生病以至于半途棄考的人不計其數,湯藥不易攜帶,且還需煎煮服用,相對而言丸藥是最好的選擇。
最後則是二姐塞來的裝了衣服的包袱,細細一摸,還會發現衣服內裏另有乾坤,翻出來一看,原來是縫了個內袋。
“二姐,這是何物?”
溫二妞瞅了一眼道:“這裏頭是銀票!窮家富路,你随身上也會帶銀子,但有備無患嘛。”
溫三伢感念二姐的好意,卻不得不提醒道:“二姐,我是去考試,入貢院前連襪子都要脫了檢查,你這內袋若是被發現了,說不準會被認為我私自夾帶。”
溫二妞頓時臉色一變。
“壞事,我怎麽把這茬忘了!快給我,我去給你拆了!”
三個小外甥也跟着過來湊熱鬧,年年拉着他的衣袖晃着道:“舅舅,你從府城回來,記得給我帶好吃的呀!”
他笑着應下。
此情此情,令他感慨良多。
過去那個小小的蘿蔔頭一樣的三伢,在無數個暗夜裏與病痛角力,苦熬着一分一秒,幾乎想要過放棄生的欲望時,哪裏會想到自己能有今日。
喻大哥醫好了他的痼疾,給了他新生的機會,而大哥和二姐始終是世上最好的兄姊。
他總要盡力做些什麽,回報這個将他小心翼翼,呵護長大至今的家。
月餘後,秋闱揭榜。
壽安縣溫茗名列榜首,以“解元”之名奪得鄉試頭籌。
次年春闱,晉以舞勺之齡,拿下會試“會元”之名。
同年,皇城金殿之上,他得當朝九五金口玉言,成為本科欽點狀元。
一日聲名遍天下。
而溫三伢亦不負皇恩浩蕩。
十三歲連中三元,入仕翰林。
十八歲官升五品,位在六部。
時人說起溫茗,都言羨慕不得。
多少人三四十歲了還在汲汲營營,寒窗苦讀,而人家到那時早已有了一二十年的官途閱歷。
兼之才名冠世,清正廉潔,勤政務實,這樣的人,何愁不簡在帝心,仕途順遂,步步高升?
事實證明,他們所料不錯。
溫三伢二十八歲這年,已是功績赫赫,一道聖旨,名列內閣。
當真應了有些人的預料,成了本朝最年輕的閣老“丞相”。
入內閣的第一夜,溫三伢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幼年時。
夢裏有村口的柳樹,伏虎山的松濤,有早已不在的大旺和二旺。
也有彼時剛成親不久的大哥和喻大哥,尚在豆蔻之年的二姐……
低下頭,面前的舊木頭桌上擺着被自己翻卷邊的啓蒙書冊。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果珍李柰,菜重芥姜……
醒來時,天未破曉,尚在寅時之初。
貼身的小厮聽到動靜,熟練地趕來侍候他起身穿戴,準備上朝,只是注意到他臉色不佳,不禁擔憂問道:“大人可是身上不适?可否要告假?”
朝野無人不知溫閣老體弱,常年一副芝蘭玉樹的清隽病容,受不得勞累,每逢換季,定要大小病上一場。
旁人告假會被聖上懷疑別有用心,唯有溫茗告假不在此列,就連宮中太醫都是府上常客。
溫三伢搖首。
“沒什麽,只是做了個夢。”
獨身在京城多年。
他有些想家了。
抱歉來晚了,二妞和三伢的番外到這裏結束啦,一個經商文女主,一個科舉文男主(喂)
正文番外還差一個多年後合家歡的收尾,私心想作為全文最後一章發布。
所以接下來先插播古代if番外——古代版小喻和阿野的鄉村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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