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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小風筝
    小風筝

    陡然被景峥拽進懷抱,程霧宜能很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溫熱和喘息聲。

    男人的聲息就這麽肆無忌憚地撲在她脖頸處,纏得程霧宜呼吸困難。

    “景峥。”程霧宜低頭叫他,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

    男人卻皺了眉,似是對她的舉動不滿,他将她抱得更緊,像是怎麽都抱不夠。

    動作是霸道又不講理的,力度大到像是要把她按進他身體裏,景峥的語氣卻像個可憐蟲。

    “就一會兒。”

    黑暗中,程霧宜能很明顯感受到景峥身體在小幅度顫抖着。

    于是她沒有再掙紮,就這樣溫柔又包容地承受着他的擁抱。

    “回去睡覺啦。”她語氣又軟又糯,手在他背上輕輕拍着,“今天謝謝你,我明天幫你申請,讓護士放你下去打籃球。”

    男人輕笑了聲。

    “占你便宜,你還要跟我說謝謝啊。”景峥不太餍足地摩挲着她的腰,“程霧宜,你怎麽這麽好騙?”

    程霧宜有些懵:“什麽?”

    男人聲音悶悶地,手指探過她的發間,輕柔地停留在她後頸上,像是在揉一只小貓。

    “你的前男友……們,他們,也這樣抱過你嗎?”

    程霧宜和他對視:“你都記起來了,是嗎?”

    男人的笑聲愈發明顯。

    “比MECT更痛苦的治療我都經歷過。”

    那邊檢查的響動聲越來越近,景峥有些不情願地放開她。

    兩人拉出點距離,景峥看她的眼睛。

    “程霧宜,記憶會混沌、會錯亂、會不清明。”

    “但我從來沒忘記過你。”

    程霧宜:“……”

    女人那雙剔透的狐貍眸子染上點霧氣,她愣了有好一會兒,然後才緩慢地望向他。

    直到走廊盡頭的這裏也終于亮起燈。

    啪嗒一聲——

    她的心上仿佛也被掌上一盞燈。

    裏屋的護士們還在打掃,大病房區那兒人聲依舊嘈雜。

    只有他們這兒是安靜的。

    很安靜,程霧宜起初只能聽得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但後來——

    滴、答。

    滴答、滴答……

    程霧宜先看了一眼地面,眼皮重重一跳,然後又看向景峥的右臂。

    男人身上的病號服淩亂,被撕爛了一個大口子,右手的袖子随意捋着,手一直控制不住地在抖。

    鮮血漫過他右手的風筝紋身、手腕帶,一點一點地滴到地上來。

    景峥也察覺出來,低頭,正要往那地面上望去。

    只是還沒望過去,雙眼就被一只手捂住。

    “你別看。”程霧宜一邊說,一邊用剩下一只手捂住他的耳朵。

    仿佛是她身體的本能反應,看見地上的血跡時,這麽多年了,程霧宜最先選擇的,竟然還是捂住他的眼睛。

    男人嘴角微妙地勾了一下,伸出手附在程霧宜的手背上,故意往下扯了扯。

    程霧宜火了,嗔怪道:“幹什麽?你別亂動!”

    目的達到,他的手得以輕輕握住她。

    景峥嘴角的笑容于是更加藏不住。

    男人不置可否地從喉嚨裏逸出聲輕笑:“程霧宜,三年多以前,我家裏給我算過命,龍元寺的住持說,我是短命鬼。”

    程霧宜眉毛一皺,語氣慌亂又惱怒道:

    “亂講,是他亂講!”

    景峥拖長調子嗯了一聲。

    又想抱她了。

    “程霧宜,你放開就是了,我看到也沒關系。”

    程霧宜沒聽他的話,反倒将他眼睛捂得更緊:“怎麽沒關系?我沒覺得沒關系!”

    “語氣這麽硬邦邦的,程霧宜,才發現你原來脾氣這麽差的啊?”景峥輕嘆口氣,任由自己的貪婪和欲望作祟,單手輕輕一攬,又把她摟進懷裏。

    “程醫生,我不害怕了。”

    血一點一點往下滴着,景峥反倒笑得更加明顯。

    他貪戀着她這個馨甜的懷抱。

    “因為,我有更害怕失去的人了。”

    要怎麽去保留一場突如其來入侵到你人生中的霧呢?

    風筝是有形的,景峥當然可以用各種方式紀念。

    可是那場霧,起初稀薄,而後彌漫,太陽升起就會消失。

    太缥缈了,抓都抓不住。

    和Jason比賽賽車的那天,州道上起了很大的霧。

    地面濕滑,他的車飛出護欄外面,撞在橡樹上,立刻起了火。

    那是景峥第一次夢見她。

    夢裏有溪流、有杏花,他帶着全部的記憶和她相見,她卻彷佛并不認識他。

    于是景峥能清晰地感知到,這是他的瀕死時刻。

    後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被各種各樣的儀器聲弄醒,病床上,他身上被插着各種各樣的管子,看見了醫生挂在他床頭上的捕夢網。

    他和她,只能在夢裏相見。

    留不住霧。

    留一場夢也行。

    精神科之前出的事故都還只是小打小鬧。精神病人行狀心性難料,多數情況下也并非醫生主觀意圖造成,因此獎懲也僅僅局限于科室內部。

    但這次這回事不同,動靜太大了,直接驚動了整個醫院。

    醫委會直接越過李家棟對魯健和程霧宜進行了調查。

    雖然這次事件主要還是因為南大一院并非精神專科醫院,硬件設施和經驗都不足所造成的,但主治醫生魯健對情況研判能力不足,用藥劑量不當,也負有不小責任。

    同夜班當值醫生程霧宜負連帶責任。

    處罰結果是魯健停職一周,取消三年內評選職稱晉升的資格。

    程霧宜也被罰了績效和獎金。

    周五的聽證會結束,從醫委會辦公室出來,魯健氣得直接把白大褂脫了。

    男人情緒激動,嘴裏罵罵咧咧着,直接把白大褂甩在了地上。

    程霧宜吓得肩膀抖了一下,幫魯健把白大褂撿起來。

    當時魯健為了按住那個躁狂症病人,手上被抓了不少口子。程霧宜自己手上也受傷了,她白大褂口袋裏正好還有師姐給她的創口貼,于是就拿出來給魯健。

    她開口道:“師兄,你也別太難過,我看剛才主任也沒把話說死,這段期間咱們好好做科研,還是有機會的。”

    魯健接過程霧宜遞過來的創口貼,将那只藍色愛心的創口貼纏在食指上,皺着眉道:“阿霧,你說咱們怎麽就這麽倒黴呢?媽的怎麽就遇到那種病人了呢,我最近股市也被套牢了,基金也虧了不少的,草,真是哪兒哪兒都不順。”

    一路上程霧宜都在安慰魯健。

    過了一個星期,程霧宜重新上班。

    到了科裏,因為同為精神科醫生,大家都對他們的遭遇很同情。知道這事兒的人不少,程霧宜又頂着個院花的名聲,一到醫生公共的休息區,就看見她的位子上擺滿了奶茶和小蛋糕。

    旁邊的師姐已經端詳好一會兒了:“阿霧,這個開心果蛋糕可是最近網紅店的新品,聽說排隊至少要排兩三個小時的。”

    程霧宜有點赧:“那給師姐你吃。”

    這麽多東西,程霧宜吃不完也不可能吃,辦公室分完了還有不少。

    想起三床的爺叔愛吃甜食,她找了輛幹淨的小推車,将剩下的甜點還有奶茶推去了病房。

    窗外的冬風蕭瑟,梧桐樹光禿禿的,枝丫被吹得亂晃。

    景峥套了件黑色衛衣,藍白病號服在領子那兒露出來一角,就這麽懶懶地靠在牆上,一副沒睡醒的樣子。

    那晚他背被儀器砸得不輕,其他地方也零星有些傷口,鼻梁上貼了張創口貼,嘴角那兒也泛着紅。

    這邊三床的爺叔正盯着小推車上的甜點挪不開眼,病房裏其他人也都跑過來看。

    程霧宜将小推車推到了中間,好方便他們挑選。

    “哦呦,程醫生,長得水靈就是好啊!”爺叔吃着塊紅寶石的奶油小方,口齒不清地稱贊道。

    梁叔正好也在,挑挑揀揀了半天,拿了杯血糯米奶茶,還不忘詢問那頭景峥:“小景,你吃什麽?”

    似乎才注意到她,男人朝這邊看了一眼。

    他的氣質蕭肅,就這麽直勾勾地盯着她,眼裏的情緒複雜。

    程霧宜推了小推車過去。

    男人抱着手,看着車子上的奶茶零食,眼光挑剔得很。

    再擡眼,他就像只委屈小狗似的,頃身過去問:

    “程醫生,不是說好幫我跟護士申請下去打籃球的嗎?”

    程霧宜噎了一下,景峥的臉色比平常還要白,他受傷的時候,眉眼裏的英氣減弱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柔和又幹淨的氣度。

    女人指了指他鼻子上的創口貼:“你傷成這樣,怎麽打?”

    景峥吹了吹耷拉在眉毛那兒的劉海:“原來你還知道我受傷啊?”

    他語氣是毫不掩飾的陰陽怪氣,一雙桃花眼就這麽委屈地盯着她。

    程霧宜于是柔聲道:“你背上還好嗎?怎麽樣了?”

    那天景峥被送到急診去包紮,程霧宜第一時間就問了負責的醫生他的情況。

    有流血也有傷口,但并不嚴重,大部分是軟組織淤傷,沒有傷及到筋骨,問題不大。

    “傷在背上,我也不太清楚怎麽樣了。”景峥悠悠道,作勢就要抻袖子,“程醫生要是真心想看的話,我就勉為其難把衣服脫了。”

    程霧宜:“……景峥!”

    被她這麽一瞪,景峥也不敢再放肆了。男人正了正身子,随意從小推車上拿了塊凱司令的栗子蛋糕吃起來。

    蛋糕包裝簡單,男人撕掉紙質包裝紙。他不太愛吃甜的,只是随意嘗了幾口。

    正準備丢掉包裝紙,景峥瞥随意瞥了一眼,卻發現背面有字。

    “程醫生,我想你可能并不認識我。”男人讀着包裝紙上的字,眯着眼睛仔細辨別着字跡,“但從入院培訓的時候開始我就已經注意到你了……這次發生的事情,即使是聽別人轉述我也覺得膽戰心驚,還好你沒事。很冒昧地不知道能不能加一個你的微信,我的微信號:fhwp……”

    程霧宜耳朵紅透了,一把搶過景峥手上那張包裝紙:“幹嘛念出來!”

    男人撇了撇嘴:“字寫這麽醜,就這還好意思撩妹呢?”

    然後就拿起手機,打開微信。

    程霧宜探過身去,發現景峥正在搜那個微信號,然後點了添加朋友。

    “你加他幹嘛?”

    景峥說得冠冕堂皇:“送這哥們兩本電子字帖,讓他練練字再來。”

    程霧宜:“……”

    她正準備叫景峥別亂來,就聽外面有人叫她的名字。

    “這兒呢!”程霧宜探出頭來,從病房走出去。

    男護士看見程霧宜,指着門口道:“程醫生,有人找,院長也陪着呢。”

    “院長也在?”程霧宜眉心一跳。

    男護士一臉擔憂地猜測道:“上次那個躁郁症的事情不是已經過去了嗎?而且,這事兒不是主要是魯醫生惹出來的嗎?找你程醫生幹嘛?”

    程霧宜也覺得奇怪,下意識扭頭看了一眼病房裏的景峥。

    男人也在靜靜注視着她。

    下意識地,程霧宜關上了病房的門。

    南大一院的行政系統也在十樓,就在精神科住院部的對面。

    院長辦公室,這還是程霧宜第一次來這個地方。

    醫學生學制長,醫院更是個論資排輩現象極其嚴重的地方,程霧宜作為一個畢業還沒兩年的小住院醫,并沒有機會單獨來這個地方。

    女人深呼吸了幾下,敲了敲院長辦公室的門。

    本以為會是秘書或者其他的醫生,辦公室門開,程霧宜沒有想到居然是院長親自來開的門。

    她朝院長淡淡鞠了一躬,局促了向院長問號。

    但沒有想到院長居然比她還要客氣,連忙把她往屋裏請:“小程來啦,快請進。”

    自己不過是個小小的住院醫,院長的态度讓程霧宜受寵若驚。

    本來還在狐疑着,直到看到坐在辦公室裏面的人,程霧宜一下子明白了。

    景豐正在嘆茶,看見程霧宜,将茶盞落在茶幾上。

    男人保養得宜,一身精制西裝裁剪得宜,眉宇間盡是上位者專有的淩厲和威嚴。

    “阿霧,好久不見。”景豐主動站起來,朝程霧宜伸出手。

    程霧宜有些尴尬,她以前攏共就沒和景豐說過幾句話,現下更是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他,只硬着頭皮和他打了招呼。

    “你的事情我聽說了。”景豐指了指院長,“那個躁郁症的患者沒有行為能力,責任完全不在你身上,我已經跟院長說了,你的年終獎還有日常績效還是照常給你發。”

    “不用了。”程霧宜皺眉,拒絕得幹脆。

    景豐的陡然出現,又是這樣一副做派,她完全不知道他此番這麽做的意圖是什麽。

    程霧宜的态度堅決,沒有一絲一毫軟化的意味,景豐站在原地,不着痕跡地打量眼前的這個年輕女人。

    當初景豐能從萬千女人中挑中許言之,看重的就是她那令人挪不開眼的美貌。

    而許言之的這個女兒,眼睛和她母親的漂亮得如出一轍,氣韻卻完全不同。

    眼神裏完全沒有讨好和谄媚,看向他的時候,幹淨又倔強。

    一旁的院長見此連忙打圓場,将茶壺塞到程霧宜手上,示意她給景豐倒茶。

    “程醫生,你代表的是我們南大一院的臉面,多餘的話我就不多說了。既然景先生找你有事情要說,那我就不打擾了。”院長朝程霧宜擠眉弄眼暗示着,離開了辦公室。

    院長辦公室很大,窗戶是落地窗,百葉簾是完全拉開的,這裏視野極好,從窗邊望過去,能俯瞰半個南淞江。

    兩人站在門口,是景豐先開了口。

    “程醫生最近有跟我們小峥聯系過嗎?”

    程霧宜怔了一瞬。

    本來她還以為,景豐是因為景峥住院才來找自己的。但是景豐剛剛那麽一開口,他那副樣子,似乎并不知道景峥就在她工作的精神科住院。

    女人抱着手臂站在窗邊,垂下那雙絕美的狐貍眸子,并不回答,只說:“有什麽事情景先生就直說吧。”

    景豐啜了一口茶水,臉上倒還是從容鎮定,放下茶盞。

    “來找程醫生其實也不是為了別的,就是景峥的奶奶。”景豐緩緩道出來意,“老人家身體不太好,忘記了很多事情,但唯獨沒有忘記你。”

    男人故意話沒說完。

    程霧宜靜靜聽着,眼神中沒有波瀾:“然後呢?”

    印象中怯懦敏感的害羞女孩如今再不是從前模樣,景豐內心兀自驚詫了一會兒,但面上仍沒有展現分毫,繼續道:“老人家總是念叨着你,她前兩天情況不太好,才剛剛從鬼門關緩過來,總說着想要見你一面。要不是她情況嚴重,我也不會向你開這個口——”

    請求被程霧宜冷淡的話語破開:“——我為什麽要去?”

    景豐又将姿态放得低了些:“醫者父母心,都說程醫生善良,我想你應該能體諒我們這些為人子女的難處。更何況,程醫生和我們家,也算是淵源頗深。”

    程霧宜冷笑了一下,盯着景豐道:“就是淵源太深了,才再也不想扯上關系。”

    景豐噎了噎,勉強維持着風度,開口道:“想必程醫生剛才也看到了,如果程醫生肯和我一起回雲嘉的話,景家也有些産業涉及醫療相關,有景家的能量的能力,我可以許諾,一定會保障程醫生這條醫師之路走得順風順水。”

    程霧宜抿了抿唇,仰頭乜了眼景豐。

    坦白講,景家奶奶對她不錯。如果是景桢來找她,她未必不肯幫忙,可是景豐這副半是威逼半是利誘的态度無異是對她的羞辱。

    程霧宜沒有講話,景豐卻以為她是态度松動,又道:“當然,如果程醫生在經濟方面需要補償的話,請盡管開口,我們都可以一一滿足。”

    程霧宜哦了一聲:“說完了嗎?說完了我就走了。”

    院長辦公室鋪着柔軟的羊毛地毯,程霧宜的平底鞋踩在上面沒有半點聲音。幾乎是沒有半點留戀地,女人頃身就往門外面走。

    作為老錢家的第四代,景豐呼風喚雨了幾十年,還沒被一個女人這麽下面子過。

    更何況是一個、什麽都不是空有一張臉的、死爹沒媽的窮酸女。

    “程霧宜,你別不知好歹。”景豐已經有些氣急敗壞,“我好聲好氣地跟你說話,是給你臉,你欠我的,你欠我們景家的!”

    本來都已經走到門口了,程霧宜聽聞轉身。

    她還抱有一絲最後的禮貌,平靜道:“如果景先生是指我當初拿的景家資助的獎學金,我可以悉數奉還,沒有問題。如果要利息的話——”

    話被景豐的輕笑打斷。

    男人又從容地坐在沙發上,這回,他拿起茶幾上程霧宜剛剛給他斟的茶,随手一擲。

    茶杯摔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命運不會眷顧窮人。程醫生,當初南大一院為什麽偏偏在那個節骨眼公布試藥的招募活動,你真的沒懷疑過嗎?你不會還真以為是上天垂憐你們吧?”

    景豐譏笑着反問道:“我說程同學,你以為你爸爸是怎麽才活了那麽久的?”

    程霧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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