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筝
程霧宜的耳朵又開始燒起來。
她臉上也帶着很明顯的酡紅,就拉着景峥往病房外面走。
女人探了探頭出來,朝空蕩蕩的走廊上機敏地看了兩眼,确定沒人之後,才小心翼翼地帶着他去了她自己的醫生休息室。
精神科到了夜晚管理非常嚴格,程霧宜不太放心,叮囑景峥好好等她回來,鎖上了房門。
她邊走邊給魯健打了個電話。
今天的夜班是她和魯健輪換,魯健剛被那個躁郁症患者弄得爆炸,正在隔壁小憩,聽到呼機聲,皺着眉頭爬起來接了。
“我說阿霧,你還讓不讓人睡覺了?”他沒好氣。
程霧宜連忙抱歉,但事态緊急,她也顧不上別的,只問:“師兄,你剛剛查房的時候,有遇到記者嗎?”
魯健還打着哈欠,抓了抓腦袋,意識還沒清醒過來:“哈?”
“就是我剛才遇到一大堆記者問路到十樓來。”程霧宜說着就已經走到魯健的休息室,啪啪地敲着門,幹脆喊他,“師兄,你開門呀!”
魯健揉着眼睛,下床趿拉着洞洞鞋,打着哈欠開門。
他這個小師妹,從他們認識第一天起,就一直都是溫柔清冷的樣子,禮貌冷淡,引得無數男人趨之若鹜,卻又不敢高攀,是名副其實的院花白月光。這還是魯健第一次見她這麽驚慌失措的神态。
“什麽記者啊?”魯健還沒反應過來。
程霧宜急了:“師兄,你應該知道景峥的情況吧,要是記者找過來……”
魯健終于清醒了點。“記者?”他朝外面張望了一圈,“你剛剛有看到他們嗎?”
程霧宜搖頭,語氣比以往任何時候要快:“可就是看不到才更可怕,而且——”
“十樓也不止精神科一科的住院部吧。”魯健打斷她,“咱們科對面不就是院長和行政辦公室嗎?”
程霧宜一下子噎住了。
見她那副樣子,魯健抱起手來打量了她一下,緩緩道:“最近咱們醫院準備聯合南大其他附屬醫院弄一個系統宣傳片,這事老師不是在組會上說了嗎?阿霧你應該也知道吧。我猜,那些記者應該是去找行政的吧。”
醫院要拍宣傳片的事情,程霧宜當然是知道的。不僅知道,當初因為形象好,院裏甚至還想讓她出鏡,但是因為她那段時間太忙了,李家棟尊重她的意願就幫她回絕掉了。
“而且啊。”魯健臉上的探究意味濃厚,“就算是真有記者想打聽景峥,也不可能這麽大張旗鼓地來吧,阿霧,你怎麽這麽笨?”
魯健看了程霧宜好一會兒,點點女人額頭:“阿霧,我其實很早就想問了,你和景峥,究竟是什麽關系啊?”
程霧宜噎住了。
見程霧宜一臉為難的樣子,魯健了然,胡亂猜測道:“得,我算是明白了,我們這南大一院的鐵樹院花,這回是終于要開花了。”
作為景峥的主治醫生,魯健對于景峥的過往是全然知情的。雖然知情,但景峥并沒有告訴他具體的姓名。
所以他并不知道程霧宜就是那個景峥忘不掉的人。
沒等程霧宜說話,他又問:“現在景峥在哪兒呢?”
程霧宜尴尬得頭皮發麻:“我把他帶到我休息室去了。”
這回魯健幸災樂禍地故意道:“小師妹,不經我允許就拐帶我的病人啊。”
“對不起啦師兄。”程霧宜連忙道歉,知道他最近剛買車,之前又因為殷靜喬跳樓的事情丢了獎金,經濟情況吃緊,于是說,“我給師兄買全套真皮車飾賠罪。”
“算你識相。”魯健打了個響指,鎖好門去了程霧宜的休息室。
休息室,程霧宜打開門,就見景峥乖巧地坐在休息室的窗口,正看着窗外。
他安靜地支着腦袋,手指在玻璃上輕輕點着。碎發劉海有些淩亂,因為是側臉的角度,鼻子顯得更加挺拔。
看見他們進來,男人正了正身,目光只放在程霧宜身上。
他揚了揚眉,坐正了身子,像是個因為聽話所以在求表揚的小孩子。
魯健走過來,簡單說明原委就要帶景峥回去。
但景峥只問:“程醫生,你有彩色膠帶嗎?”
“護士站應該有。”程霧宜回答道,“額……你要那個做什麽?”
景峥:“剛才有一只鳥,大約是房間裏的燈太亮了,玻璃又擦得太幹淨了,它一直在撞玻璃,貼上個彩色膠帶應該就會好了。”
“好。”程霧宜答應下來,“那我等下去辦。”
“那謝謝程醫生了。”男人很有禮貌。
夜裏的住院部靜谧,魯健和程霧宜将景峥夾在中間,送他回了病房。
精神科醫生的夜班要比其他科室更加辛苦,要盯着防止出各種岔子。程霧宜和魯健從景峥病房出來後,又去了剛才躁郁症發作病人的專屬病房。
魯健剛剛已經聯系了康寧醫院,但那邊救護車資源緊張,魯健也害怕轉運途中再出什麽事,于是就商量好了今晚這名病人就是暫住在他們南大一院這邊,等白天再多派些人手送過去。
病床上,病人被推了鎮靜劑,睡得正好,看起來非常平靜祥和。
程霧宜看了看他的病歷,于是問向旁邊的男護士:“鎮靜劑推了多少啊?”
男護士:“病人羊痫症發作得突然,當時手頭沒別的藥,地.西.泮推了半支。”
“半支。”程霧宜看着病歷,病人是下午被警察剛送過來的社會人士,行狀瘋癫,也沒有身份證,姓名都不知道。
一般這樣的病人最是難辦,過往病史根本查不到,社會關聯也沒有,連親屬都聯系不到,所有事情都要走一步看一步。
“要不再推半支吧。”程霧宜向魯健建議道,“我怕他半夜裏醒。”
魯健随口應了下來。
病人是魯健收進來的,自然也是由他負責,程霧宜決定不了用藥,說完後就自覺出了門。
晚上十點,是精神科統一的熄燈時間,精神疾病患者基本都會有失眠問題,這個點也是科室統一發藥的時間。
因為魯健要重點關照那位躁郁症病人,發藥的任務就全部落在了程霧宜身上。
女人推着小推車,身後還跟着一位男護士。兩人細心分配好各個病人的劑量,沿着病房挨個分發着。
這是一個晚上程霧宜第三次見到景峥。
男護士拿着藥走過去。
好像無論走到哪裏景峥都能擁有好人緣,男護士看了看散落在景峥病床邊的手稿,好奇問道:“小景,你在畫些什麽啊?”
“不是畫,是UI設計。”知道護士可能聽不懂,景峥解釋了一下,“就是外觀和平面設計。”
男護士還是聽不懂,又問了幾句,景峥很有耐心,盡量用形象通俗的語言一一解答着。
他的眉眼平和,侃侃而談的樣子,看起來完全不像是生病了。
程霧宜給他倒了杯水。
景峥接過水,但并沒有喝,只是在看着她。
“吃了就能睡個好覺了。”她在哄他。
“程醫生。”
他的語氣有些奇怪,程霧宜不明所以,但仍溫和地應了聲。
但景峥很久都沒有說話。
就這麽沉默地對視着。
程霧宜擡眼看到挂在景峥病床床頭的捕夢網。
這個挂飾她在景峥家裏也見到過,應該是對景峥來說很重要的東西。
捕夢網是印第安文化中的傳統手工工藝品,大多用羽毛和柳枝做成,傳說捕夢網可以讓噩夢從中間的絲線空洞中過濾出去,只保留美夢。
于是程霧宜開了口。
“景峥,祝你做個好夢。”
男人桃花眼潮潤,他眼神裏裹挾了很多種情緒,嘴角狡黠地勾了勾:
“程醫生,你對所有病人都是這麽好嗎?”
程霧宜:“……”
“那當然啦。”一旁的男護士搶先回答道,“我們程醫生又溫柔脾氣又好,可是全精神科無一差評的好醫生。”
“是嗎?”聽此,男人了然地笑了笑。
“那程醫生,晚安了。”
程霧宜點點頭,又重複了一遍:“晚安,祝你好夢。”
他聽話地喝下她遞給他的那杯水。
“那我只希望,我能夢到你。”
十一點的時候,總算将所有病人都巡視完畢,程霧宜檢查好走廊的門窗,回了自己的休息室。
路過護士站,她沒忘記答應過景峥的事,借了一卷彩色膠帶。
彩膠是上回科室有人過生日裝飾留下來的。程霧宜找了個凳子,踩在上面給玻璃窗戶貼膠帶。
夜裏的風很大,窗戶開了一個縫,玻璃被吹得嘩嘩作響。
程霧宜知道的,景峥從來都有四兩撥千斤就能吹亂女孩子心弦的本事。
失憶過後和剛認識不超過幾個小時的女醫生玩暧昧,如果要總結他剛剛的行為,這句話應該是最合适不過的了。
可莫名其妙地,程霧宜貼着膠帶,又想起了景峥剛剛在窗前的舉動。
鄭俊鵬說過的,童年時代的景峥,最喜歡的,就是觀看那些飛鳥撞向玻璃幕牆。
可是剛才他卻說——
“貼上彩色膠帶大約就好了。”
程霧宜覺得心亂,從窗臺拿出剪刀将膠帶剪斷,規矩地貼在玻璃上。
做完這一切已經是淩晨。
離和魯健換班還有十五分鐘,程霧宜本來打算休息一下,只是還沒躺下來,白大褂口袋裏的內呼機就滴滴滴地響起來。
她接起來,和魯健的聲音一同傳來的,還有外面暴起的一聲巨響。
“師兄?”她嘗試着叫了一聲。
電話裏無人應答。
程霧宜意識到出事了,鞋都沒來得穿,直接跑了出去。
醫師休息室就在專用病房旁邊,只見病房門大開着,專用病房裏一個人也沒有。樓道裏警報聲響起,魯健正在一間一間病房地尋人。
她心裏咯噔一聲,追上魯健的腳步。
師兄妹倆一對視,程霧宜心糾起來:“人丢了?”
這次魯健已經在踹門:“他媽的趕緊找吧。”
人的情緒是會互相傳染的,弄丢病人是大事,但其他病人的情緒更要穩定住,程霧宜先吩咐了男護士去鎖上門口的大門,然後從反方向開始找起。
魯健氣急攻心,根本顧不上其他,整個精神科的病房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得混亂躁動起來。
只靠醫院自己的力量大概率是不行的,程霧宜逼自己冷靜,先打了電話報警。
病房差不多都已經一一被人排查過。以前科室裏也不是沒丢過病人,病人藏在哪兒的情況都有,後來醫院幹脆将精神科的每間專用病房都焊上了大鐵門,病人逃脫的概率從此之後大大降低了。
思及此,女人的腳步立刻停住了。
程霧宜開始往反方向跑。
那個躁郁症病人的專用病房內,因為是最先被發現病人不見的地方,因此并沒有人搜過第二遍。
門大開着,秋天将盡,樓道裏刮過來陣陣陰風,白色的窗幔被吹得飛起。
另一頭的大病房區熱鬧非凡,就襯得這裏愈發陰森冷清。
人類的本能和下意識的第六感讓程霧宜有些抗拒,可她是宣誓過希波克拉底誓詞的醫生。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地,她踏入了那個房間。
病床上空空蕩蕩的,用來固定住病人的的膠帶和繩子被随意地撇在床上,床頭旁的儀器還走着字。
程霧宜握着拳頭,扭頭走向了右邊、專用病房專配的洗手間。
洗手間好像也沒人。
馬桶和淋浴間似乎都是一片寧靜。
洗手臺旁的地上堆了一堆紗布和還沒送洗的白大褂。随着精神專科醫院的建立和完善,南大一院精神科這幾年已經很少接治有社會危害性的病人,也很少啓用專用病房,久而久之,這裏就被護工和清潔工用作堆放雜物的地方。
程霧宜眼皮跳了跳,拿出呼機給魯健打了過去,然後朝那裏挪了幾步。
她的心跳得極快。她從來都聰慧狡黠,也一直冷靜,很少上頭,也基本不會被情緒裹挾。
一個手無寸鐵的人,要怎麽才能離開這個鐵制的牢籠呢。
程霧宜呼吸極快,心跳得幾乎快要蹦出胸膛,正準備掀開那堆白大褂。
一個人影極快地就從堆垛裏竄出來。
即使程霧宜其實有一些心理準備,但還是被吓了一跳。
男人右手還戴着手铐,另一半的手铐就耷拉在空中,随着男人手臂的動作而輕輕搖晃着。
兩人對視了一眼,程霧宜的反應其實是要比男人快的。
她迅速往後退了一步,但男人的力量要比她大得多,直接朝她撲了過來。
金屬手铐冰涼,直接砸在了程霧宜顴骨上。
男人将程霧宜撲到在地,但暫時還沒有下一步的動作,他的眼神充滿了不解和迷茫,但看到她身上的白大褂,卻又突然激動起來。
“狗醫生,去死!”男人情緒在一瞬間開始躁狂,洗手間裏所有東西都被鎖得死死的,沒有趁手的東西,他的情緒變得更加不穩定,直接就把程霧宜往外面拖。
滴答滴答。
病床旁的那臺監測儀還在走着字。
男人臉上于是露出滿意的微笑,捂住程霧宜的嘴,毫不猶豫地就将儀器電線扯下來。
鐵質儀器即将砸在她身上的時候,程霧宜的第一反應不是躲。
其實也沒法躲了。
女人用盡全身力氣,奮力将旁邊的小推車推倒。
嘩啦嘩啦——
鐵盤針筒從推車滾落出來,磕在地上發出刺耳又難聽的聲音。
男人嘴裏說着肮髒無比的話,抄起儀器就往她身上砸。
程霧宜很怕痛的。
她在那一刻閉上眼睛,卻只聽到一聲悶響。
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沒有到來。
鼻尖嗅到一絲若有似無的凜冽薄荷香味,程霧宜再睜眼,卻發現自己被景峥牢牢護在了懷裏。
監護儀被摔得稀爛,碎片散落在地上。景峥皺了皺眉,迅速起身扯住了男人的胳膊。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地,景峥将那只空掉半只的手铐緊緊拷在自己左手上,讓自己和男人牢牢鎖在一起。
“去叫人。”景峥簡短了說了這三個字,用肘直接打上男人的鼻子。
兩個男人扭打起來。程霧宜飛快起身,沖出病房去叫人。
警笛聲大作着,魯健和一群男護士帶着家夥和約束叉飛奔過來的時候,景峥正擰着男人的脖子,将他怼到牆上,那模樣,說是要掐死他也不為過。
一群人趕緊将那男人控制住。
程霧宜從被踢翻的小推車上翻出一只未被污染的地.西.泮,快準狠地推進了男人的靜脈。
鎮靜劑很快地就起了作用,男人從狂躁癫狂的狀态逐漸平靜下來,四肢也不再扭動抽搐。
留在這裏挺礙事的,景峥小聲叫了個男護工,讓他用鑰匙将捆在自己和男人之間的手铐打開。
不過程霧宜沒注意到這個,她全身心都在觀察男人的生命還有體征上,直到男人徹底陷入鎮定狀态才稍微分出點心思來。
後來警察來了,康寧醫院也來安排了救護車來接,南大一院精神科的全體醫生包括李家棟都被緊急On Call叫過來,事情才算告一段落。
專用病房淩亂,男護工們留下來打掃,叫程霧宜回去休息。
樓道裏黑黢黢的,不遠處,廊燈正在一盞盞亮起,剛剛趕到的護士醫生們正在大病房去那兒重新點名。
程霧宜踏出專用病房,也想去那邊幫忙。
只是剛一出門,白大褂的袖口就被人扯住了。
沿着受力點望去,景峥就坐在過道上的長椅上。
天還完全是黑的,夜是靜谧的,燈還沒亮到他們這裏來。
所以一切的一切,都可以發生。
黑暗中,他的臉不太清晰,只有喘息聲厲害。
景峥終于舍得放肆一回,趁程霧宜還沒反應過來,直接站起身來,霸道地攬住她的腰。
他将她壓在牆上,頭埋在程霧宜頸間,喘息聲異常低重。
她的腰似乎更細了,緊緊和他的貼合着,衣料摩擦,發出些細微又暧昧的響聲。
又使了些力,卻還是和以前一樣,她依舊是塊溫熱又握不住的軟玉。
習慣性的,他固住她的手腕,大拇指在她的腕骨處來回摩擦着,指尖的溫度來回纏繞着,勾起他隐藏在心底最深處的那份占有欲和渴望。
魯健給他開的那些藥,其實并不足以讓他入眠。
可是他願意為了她,僞裝一場好夢。
病房裏的大家都會相互交流消息,住在三床的爺叔告訴他,盡頭的專有病房裏,新住進了一個躁狂症患者。
後來淩晨開始亂,魯健到病房裏一通亂找,沒人顧得上管他們,景峥第一時間去了那間專有病房。
卻沒想到會在那裏遇到她。
她的安全是他唯一的安全感。
而現在——
鼻尖感受到專屬于她的那份溫暖馨香,景峥閉着眼,終于讓自己的情緒盡數展露,餍足地松了口氣。
“別走,讓老子抱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