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筝
程霧宜至今都能記得,父親臨走時對她的交代。
找到資助這項試藥計劃的公司,表達謝意,要善良、要盡力去回饋社會。
也不是沒懷疑過。
如果說程霧宜之前還只是個局限于校園生活和教科書上談兵的普通醫學生,進入醫院實習輪轉之後,她才開始真正明白醫院系統是如何運作的。
大多數醫生除了日常的看診查房,還要承擔不小的科研任務。大型醫院會和制藥巨頭合作,一般在一款藥品經過反複的動物試驗之後,經過藥監局批準,會采取人體試驗,作為藥品上市的最後一道門檻。
試藥的志願者招募計劃就是在這種環境下應運而生的。
現階段人類還沒有攻克癌症,程霧宜成為醫生之後,仔細查看了父親這個志願者項目的所有資料,得出的結論就是——
這是一個,十有八九既出不了paper又回不了本、一看就賠錢的項目。
她甚至懷疑過,這是不是醫院在當白手套配合人家洗錢。
但是現在,當景豐說出那句話的一刻,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有了解答。
一個程霧宜考慮過但只覺得自己既卑微又可笑的解答。
院長辦公室,茶幾上的茶水已經徹底涼了。
景家從景豐的爺爺那輩開始,就沒體會過沒錢的滋味。景豐對和他不是一個階層的人,有着天然的鄙夷。
但他善于僞裝,此刻面對程霧宜,仿若是一個慈祥又智慧的長者,在對她諄諄教導。
“程醫生,退一萬步說。”景豐高高在上道,“如果你們真的有幸被眷顧過。”
“那麽,施恩的人也不是老天爺。”
——“而是我,是我們景家。”
程霧宜站在門口,手死死攥在門把手上。她轉過身來,身子直直靠在門板上,漂亮的狐貍眸子隐約已經有霧氣。
她喃喃問:“是景峥求的你嗎?”
景豐咧口淡笑了一聲:“阿霧,我和小峥是父子。父子之間,哪有求和不求的。”
“你的成長環境和小峥的大為不同。”景豐仿佛施恩似的開口跟程霧宜科普道,“景峥路還不會走的時候就被我白天抱在談判桌上看人簽合同,等他大一點的時候就在牌桌上替我摸麻将。關于你和你父親的事情,我們只是達成了某種利益共識。”
男人微笑着又道:“畢竟,我不能讓他,侮辱門楣。”
程霧宜定定地看着他,這瞬間的情緒太過翻湧複雜,她有好半晌都沒能說得出話來。
但想起當時的場景,景豐心裏卻并不他面上表現得那麽雲淡風輕。
人越在高位,對于權利的渴望就越發赤裸明顯。
景峥的婚姻未必不能他自己選。
只是這個範圍,再怎麽劃,都不可能将程霧宜這種人劃進去。
程霧宜是許言之的女兒,景峥是他唯一的兒子。
景豐不可能容忍兩人在一起。
景豐繼續道:“你父親參與的那期項目是景家出資,景峥也答應我留學。我們父子之間的利益交換,雖然并不等價,但是誰讓小峥是我兒子,我當然是願意吃點虧的。作為一個父親,我自認為這是一個pefect deal。”
男人頓頓,好整以暇地盯着程霧宜:“但無論怎麽看,都是程醫生你得利,不是嗎?”
只是不知道又想到什麽,景豐的臉色暗下去了些。
“就是這狼崽子,連他爹都不放過。剜我一塊肉,是真的狠。”
程霧宜咬着唇,強撐着低頭看着腳下的地毯。
女人極瘦,身影極薄,從側面看只有薄薄的一片。她靠在門後,将全部身體的力量都倚在上面。
她白大褂下面是一條和褂沿齊平的百褶傘裙。
院長辦公室裏開了空調,暖風吹着淡粉色傘裙微微搖晃着。
程霧宜用手背擦了擦臉,追問着細節:“你們這個項目,一共投了多少錢?”
景豐通曉她意圖,男人坐在沙發上叉着手,淡淡地只說:“你還不起。”
景豐看了眼手機,然後不耐煩地站起了身。
他走到門這邊,沒有了和程霧宜再談下去的耐心。
“我好像依稀記得,程醫生好像有個在醫學院學外科的要好同學?”
女人秀眉蹙起。
“平章嗎……”程霧宜回答道,“蔣平章?”
景豐無謂地扁扁嘴:“好像确實是姓這個姓。”
“多的事情你可以去問他。”景豐說着,一陣手機鈴聲已經響起。
男人示意程霧宜讓位,然後道:“至于我今天說的,還請程醫生考慮,想好了,可以随時聯系我。”
景豐接着就接了電話出門去。
門是沒關的,景豐的聲音幾乎是下一秒就在程霧宜耳後響起。
“哎,多多,怎麽了,爸爸在呢~”
景豐此刻的聲音和剛剛差得太多,程霧宜有些錯愕地轉了身。
只見景豐正舉着手機視頻着。
手機屏幕上,是一個小男孩的大頭。
隔着這個距離,程霧宜看不清楚小男孩的臉,但從他奶呼呼的聲音也能聽出來年紀應該很小。
小男孩手裏拿着輛玩具火車,正含着口水含糊不清地對着視頻這頭的景豐叫爸爸。
景豐重重哎了一聲,用手指點點屏幕,聲音裏帶着刻意的溫柔:“多多有沒有想爸爸啊?”
再然後,景豐拿着手機越走越遠,聲音也漸漸聽不清楚。
程霧宜愣神地看着景豐消失在電梯口。
精神科住院部的病房也就在同一層,他并沒有去看景峥。
他甚至連景峥住院的事情都不知道。
後來沒多久,院長過來問程霧宜剛剛都和景先生聊了什麽。
明明之前在醫委會的調查聽證會上,醫院行政紅臉白臉唱得那叫一個配合完美,院長甚至還煞有介事地在恐吓她,要停她的職。
程霧宜此刻完全沒有心情滿足院長的窺視欲。女人死死攥着裙沿,随意搪塞了幾句,甚至連電梯也不願意等,從步梯跑下了樓。
神經外科的醫生辦公室,程霧宜被告知,蔣平章正在上刀,已經進去快五個小時了,什麽時候能出手術室還不知道。
手術室外,程霧宜就一直在等。
下午她也要開組會,但直到組會開始前夕,蔣平章都還沒有出來。
沒辦法,程霧宜只能先回了精神科。
一整個組會,她都心不在焉的。
一些被她死命壓抑的往事終于在此刻重新蘇醒,在她心頭蔓延。
這些記憶的碎片,以前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候,就莫名其妙生出來,刺她一下。
以前程霧宜覺得那是碎掉的玻璃。
可直到此時此刻,她才恍然發覺,
那好像也可以是,時間的玫瑰。
直到魯健搗了一下她,沉浸在自己情緒中許久的程霧宜才回過神來。
——“阿霧,想什麽呢?”魯健一邊收病歷本一邊問她。
程霧宜搖了搖頭,擡頭才發現會議圓桌上的位子已經空了大半。
組會已經結束了。
程霧宜有點尴尬,和魯健一起收拾起桌椅。
會議室只剩了他們兩個人。
魯健不久前才結了婚,嫂子程霧宜見過,是個南淞本地嬌俏又時髦的小姑娘。小姑娘嬌氣,吳侬軟語說着,哄得魯健給她買這買那,開銷很大,魯健常說他家就是個小銷金窟。
上回被處罰停職之後,魯健一下子收入大減。男人知道程霧宜嘴嚴,某種程度上又是和他站在統一戰線上的,于是找程霧宜借了點錢。
程霧宜想也沒想就借給魯健了。
現在程霧宜又想起什麽,趁着眼下只有他們兩個人,于是小聲道:“對了師兄,我最近有一筆定期理財也快到期了……”
知道魯健要面子,她故意沒有将話說全。
但魯健當然懂程霧宜的意思。
男人搖了搖頭,說不需要。
魯健似乎已經從之前的處罰中迅速恢複過來,和程霧宜有說有笑地開始聊起天氣,還說他最近看天氣預報說南淞要迎來一場降雪。魯健是南淞本地人,還饒有興致地和程霧宜回憶起了他記憶中的幾場南淞大雪。
程霧宜擺着椅子,看了看表,從中午她去找蔣平章到現在,已經過去四個小時了。
除非是大型綜合手術,不然八九個小時怎麽也該下刀了。
思及此,程霧宜沒再有耐心聽魯健說些什麽南淞下雪天很美的屁話,生硬地打斷了他的話,朝門外小跑了出去。
這次她依舊沒有耐心等電梯。
南淞已經入了冬,醫院裏二十四小時開着暖氣,因此裙子和薄襪的搭配是正好的。
但步梯裏暖氣稀薄,程霧宜幾乎是一開門就感受到冷飕飕的寒風往自己裙子裏灌。
咚咚咚——
臺階知道她有多急促。
神經外科在十五層,程霧宜氣喘籲籲地快步在樓梯上一圈圈上着。
白大褂裏的手機這時候振動起來。
程霧宜皺着眉拿出來,卻在看到聯系人的那一刻瞬間舒展了眉眼。
女人迅速接起來,胸膛還在很明顯地起伏着,她喘着粗氣道:“平章,我正要給你打電話呢。你下刀了是嗎?”
蔣平章嗯了一聲,說了句早下刀了,然後又不說話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程霧宜卻還在激動着,甚至都有些語無倫次:“你現在還在住院部這邊嗎?可不可以等我一下,我快到了,我有事情想當面問你。”
對面那頭,蔣平章沉默了很久。
再開口——
“阿霧,聽你的語氣,你是不是還沒看新聞?”
已經到達十五層,程霧宜腳步一頓,手放在步道的門把手上。
“待會再看吧。”女人全然沒有心思,焦急道,“我在十五層門廊這兒了,我現在——”
“——你還是現在看吧。”蔣平章說。
程霧宜眼皮一跳,于是說了聲好,挂斷了電話。
甚至都不用點開微博,手機的鎖屏上,幾條新聞客戶端剛剛推送出來的消息,每一個字都在剜程霧宜的眼睛——
【E科技財經眼獨家揭秘,Tsim創始人身世大起底。Tsim創始人景峥,光輝表象,陰暗底色。有暴力傾向,系抑郁患者。】
沒刀了放心放心。
下一章章節提要——
程霧宜:老娘跟你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