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筝
不再是身上只有薄荷洗衣粉氣息的少年,他現在只有淡淡的柚子煙味兒。
程霧宜當然也不再是終日待在水果攤的高中女孩。
兩人的距離很近,身上不同程度上都沾染了酒氣。
換做是以前,程霧宜大概會毫不留情地甩給景峥一巴掌。
但現在不一樣了,女人居然笑了笑,然後盯着他道:
“你活兒挺好的,又有服務意識,我不吃虧。”
景峥:“……”
被景峥拉在懷裏,程霧宜也沒掙紮,揚起臉平靜問他:“還有什麽要交代的嗎?景老師?”
見景峥一副震驚到說不出話來的樣子,程霧宜掙脫他的懷抱。
景峥緩緩放開她。他脫下西裝外套,披在程霧宜肩上:“程醫生,那個男人他配不上你。”
程霧宜巧笑倩兮:“你配跟我說這種話嗎?”
男人劍眉狠狠擰着,呼吸聲很重,有好半天沒能說出話來。
他的雙手緩緩垂下來,秋風将他的襯衫衣領微微吹起,他的頭也低下來。
程霧宜只是輕輕一抖,景峥那件西裝外套便從她的肩頭抖落。
女人穿了雙黑色綁帶高跟鞋,沒有任何憐惜地就從他的西裝上踩過去,轉身進了會所。
景峥彎腰将西裝外套撿起來。
秋風刮得道路兩旁的梧桐樹葉嘩嘩直響。
男人下意識就想将外套上的灰塵拍掉,但是看着她那個小巧的高跟鞋印,不知道為何又停了手。
未幾,就聽他才後知後覺喃喃道:
“是啊,不配。”
從那場酒會回來之後,程霧宜跟葉晟提了分手。
葉晟糾纏了她幾日,連李家棟也過來詢問原因,甚至來賠笑臉,但程霧宜态度堅決,葉晟最後也只好不情不願地放了手。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軌。
程霧宜又開始了坐診查房巡視科研的生活。
九月底的一天,她還在上班,醫院快遞驿站的劉阿伯突然給她打了個電話,說她有個快遞放在驿站好久了,是不是忘了取。
程霧宜下班去了住院部後面的快遞驿站。
驿站就開在醫技樓一樓,是外面人臨時租的一個門面。結構和程大有以前在雲嘉城中村辦的那個驿站很像,也是前店後倉,只不過不是水果攤,而是改成了小超市。
“孩子,你這工作真挺忙的吧,給你發幾次取貨碼了你都不來。”劉阿伯掃着程霧宜手上的取件碼,将快遞給她,“買的什麽東西啊這是,有點重啊。”
程霧宜也早忘了,拿起貨臺的剪刀拆開包裹,才發現,是一臺小型冷風機。
程大有夏天總是怕熱,但病房裏空調都是設置好溫度的,父親又不願意麻煩護士,連熱都不喊。
冷風機是程霧宜買給父親的,準備換下之前那個功率太小的風扇。
只不過,用不上了。
女人回診室找了紅包包了些錢,又拖着冷風機去了住院部。
程大有以前住院時,程霧宜給他找了男護工,程霧宜叫他梁叔。
從一樓的咖啡廳拐進去,內科病房內,程大有以前的病床上已經住進了新的病人。
病人睡着了,病房窗臺上,梁叔拉了凳子坐在旁邊,正在手機上點來點去。
程霧宜不用看也知道,梁叔是又在打麻将。
梁叔照顧程大有六年,可是說是盡心盡力,人也善良正直,除了愛打牌就沒別的愛好了。
“梁叔。”程霧宜小聲叫他。
“胡了!”梁叔大叫起來。
病人還在睡覺,程霧宜伸出食指,趕緊比了個噓。
梁叔走出病房,還不忘把手機給程霧宜看:“阿霧,你梁叔厲害吧,起手牌超爛,最後清一色對對胡,還是自摸!”
“嗯嗯,早說了梁叔您是雀聖啦!”程霧宜将紅包塞到了梁叔手中。
梁叔推拒着,程霧宜執意要他收下:“這是慣例,梁叔您不收我要急的。”
然後她指着冷風機道:“這個本來是給我爸爸買的,還沒拆封,您要是沒什麽忌諱的話,就拿去用。”
梁叔收了手機,說了聲謝謝,問:“你爸爸的事情都辦妥了吧。”
程霧宜點頭。
回想起程大有,梁叔嘆了口氣:“老程還在的時候,每天念叨的就是沒能看到程醫生你嫁人。哦對了,你跟小葉最近怎麽樣?”
“不合适分開了。”程霧宜不願意說太多,只問,“您什麽有空?我請您吃個飯吧,就醫院對面的川菜館?這飯也是按照規矩一定要請的,您也別推。”
或許老一輩的人對婚姻都有一種執念,梁叔一聽,又開始操心起來:“那程醫生,我老婆正好在婚介介紹所工作,要是有合适的我叫她給你留意着哈!”
程霧宜不太上心地嗯了一聲,和梁叔約了周五下班的時間,只叫他一定要來吃飯。
周五正好是秋分。
一場秋雨過後,南淞的氣溫一降再降。
下班的時候,程霧宜套了件線衫,一邊走一邊給梁叔打了個電話。
沒人接。
她又連續打了好幾個電話,走到住院部那邊問了問。
“老梁啊。”分診臺的小護士說道,“隔壁小區新開了個棋牌室,要不你到那裏找找看?”
醫院周圍的小區大多都一個樣。
老破小,沒什麽本地人,基本上都用于長期出租,租戶大部分是病人家屬或者醫院臨時工。
程霧宜一邊往小區走一邊給梁叔打電話。
也不知道是打到第幾個的時候,那邊終于接了。
電視聲混合着麻将牌的碰撞聲,梁叔就在這一片嘈雜中開口:“程醫生啊,不好意思我剛剛沒看手機。”
“沒關系的。”程霧宜已經走到了麻将館門口,“梁叔這把打完了就出——”
“胡了。”
電話裏,有另一個男聲,語氣非常輕描淡寫。
梁叔直接飙了高音:“不可能!老子他媽一下午沒贏過了,你他媽絕對是出老千了!”
音量過于炸裂,程霧宜把手機拿遠了點。
踏進麻将館的時候,程霧宜看見了梁叔把手伸進景峥衣服裏的一幕。
男人穿一件純黑色的衛衣,牛仔褲,一身休閑打扮。他雙手舉起來,啞然失笑着,一副予取予求的樣子,就這麽任梁叔把手伸進他衛衣裏掏來掏去。
景峥戴着頂鴨舌帽,老是刮到梁叔的手。梁叔一急,将他的帽子摘下反扣,然後嚷嚷道:“丫的,自從你上牌桌老子就沒贏過,小戆卵,肯定是使詐了,把衣服脫了!”
景峥居然還真脫了。
衛衣裏面是一件打底的白色短袖,他似乎不太愛穿有圖案的衣服,顏色也大多是黑白灰這種基礎顏色。
短袖貼身,把他的身材勾勒得很明顯。
梁叔在景峥身上仔仔細細摸了一圈,又說:“白短袖也脫了。”
男人愣了一瞬,但很快恢複正常。他牽了牽嘴角,裝作不經意地,朝一直站在門口的程霧宜就這麽眺來一眼。
“行啊,沒問題。”他随後說。
景峥眼看着還真又要脫衣服。
短袖下擺已經被掀起,男人漂亮精瘦的腹肌已經隐約可見。程霧宜快步走上前去,連忙叫了聲梁叔。
見有女人在場,梁叔咳了咳,按住景峥的手。
梁叔氣還沒消,嘟囔道:“我現在要去吃飯,今天就先放過你,不和你這個使詐的小赤佬計較。”
和前幾天在酒會上那個高不可攀的矜貴男人不同,景峥在完全放松的狀态下幾乎沒有任何距離感。他的鴨舌帽是反着戴的,帽子将他的劉海壓下來一點,輕松調笑的樣子,會讓程霧宜一瞬間有點恍惚。
他仿佛和以前一樣,一點也沒變。
“不好吧大叔。”景峥一只手随手摘下帽子扇風,另一只手百無聊賴地玩着麻将牌。
密胺樹脂的麻将牌和木質牌桌磕碰,發出悶響。
“你都佘我多少回賬了,欠了錢,拍拍屁股就想走啊?”
景峥那副樣子極為欠揍,無異于火上澆油,梁叔成功被激起怒火,直接拎起景峥衣領:“你他媽還來勁兒了是吧。”
“好了好了。”程霧宜連忙上去拉架。
她擋在兩人之間,拿出手機看向景峥問:“梁叔欠你多少錢,我轉你。”
景峥抱着手并沒有動作,挑眉只問:“你們兩個要去吃飯?”
程霧宜嗯了一聲。
“好說,我正好餓了,帶我一起,梁叔欠的錢就免了。”
程霧宜:“……”
因為梁叔喜歡吃辣,程霧宜才定了醫院對面那家川菜館的位子。
川菜館裏,梁叔吃得大快朵頤,程霧宜被毛血旺裏那塊豬血燙得上牙膛火辣辣地疼。
景峥是雲嘉人,也不太能吃辣,但接受能力比程霧宜強很多,正常吃着飯,只是耳朵有些紅。
餐廳的吊臂電視機上放着中超,梁叔點了瓶五糧液,不禁看得入迷,小酒喝得滋味正酣。
景峥朝電視屏幕看了一眼,随口點評了一句。
梁叔本來很瞧不上景峥的,聽聞不屑地瞪了他一眼。
景峥也不惱,梁叔說什麽,他就跟着也附和幾句,然後說一嘴他知道的球隊八卦。
兩個男人說到一起去,景峥甚至還會主動給梁叔斟酒,和他碰杯。
上半場球看完,梁叔仿佛全然忘記了半小時前他還在拎着景峥的領子罵他癟三小赤佬,一口一個小景,叫他也喝。
兩個人好得仿佛像穿一條褲子的好兄弟。
在一旁沉默地吃着菜,程霧宜對景峥的交際能力從不意外。
是所有人的知己,卻從來不暴露自己。
他本來就是這樣虛僞又真誠的人。
“對啊,我之前看了那個外援上賽季的數據,還蠻亮眼的……”景峥看着球賽點評着,就聽程霧宜似乎又被辣到了,一直在吸氣。
他們坐的是四人桌。男人嘴上的話沒停,一邊說着一邊不着痕跡地拿過多的那套餐具,倒了碗白水,沉默地推到程霧宜跟前。
“蘸着吃。”他小聲說。
梁叔正專心致志地盯着電視機,全然沒發現這邊的動靜。
“他們下場要是踢泰山隊的話,感覺出線機會還是有的……”景峥繼續道。
直到上半場結束,梁叔才重新夾菜吃飯。
景峥看了看桌子,他給程霧宜倒的那碗水,還和以前一樣,絲毫沒有動過。
程霧宜只是找服務員又要了一瓶可樂。
梁叔已經開始跟景峥稱兄道弟起來,甚至還會主動給他碗裏夾菜。
服務員又端上來一大碗水煮魚。
梁叔熱情介紹道:“這是這家川菜館的拿手菜,程醫生,快試試看。”
程霧宜聽話地夾了一筷子。
剛上的水煮魚被潑了熱油,還滾燙着,剛一入口,辣感和痛感混合着熱氣就直沖程霧宜天靈蓋。
程霧宜被燙得眼淚立刻流了出來。女人捂着嘴,被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指了指洗漱臺,起身離開了座位。
洗漱臺前,程霧宜漱着口。
她被辣得實在難受,水還在嘩嘩流着,視線裏突然出現一瓶未開封的豆奶。
“謝……”她正要接過,擡眼視線卻正好和景峥撞上。
“逞什麽能呢?”男人幫她把瓶蓋擰開。
程霧宜擦了擦嘴巴,頭也不回地走向過道。
景峥扁扁嘴,巴巴地跟上去:“就有那麽讨厭我?”
程霧宜頭也不回,逞強道:“誰要在洗手間門口喝東西啊?”
沒過一會兒,男人又重新追上她。
他聲音還帶着一些喘,将豆奶重新塞在她手上。
“是幹淨的,我又去買了一瓶,現在可以……”
咣當一聲——
女人将那瓶豆奶扔進了垃圾桶。
景峥:“……”
程霧宜比景峥先回到位子上。
球賽已經結束,梁叔的酒也喝了大半。程霧宜舉起酒杯,也敬了梁叔一杯。
景峥回到位子上的時候正聽梁叔跟程霧宜回憶起程大有。
“程醫生啊,你爸爸這人,說起來真是和你一模一樣,心眼都好,人也善良,寧願苦了自己也不願意麻煩別人……”
程霧宜喝了一大口酒,她其實不願意回憶起那些場景,梁叔只不過才說了幾句,她眼睛就開始紅。
梁叔見狀連忙安慰道:“不過程醫生你也別太傷心了,你爸爸好歹看到你畢業工作了,他把你養得這麽好,也算是沒什麽遺憾了,他一定會在天上保佑你找到真心待你的人的。”
後來直到聚餐結束,程霧宜都沒再怎麽說話。
跟梁叔道了再見之後,景峥問程霧宜怎麽回去。
女人沒理他,一個人晃晃悠悠地往地鐵站走。
景峥就跟在她後面。
六年不見,程霧宜的美貌更加無法收斂。
六年前的她,容貌裏更突出的氣質是幹淨到不含一絲雜質的清純。而現在,她給人更多的印象是清冷,讓人無法挪開目光的同時卻也讓人覺得難以接近,似空谷最難擷的那朵透明鈴蘭,高不可攀,不可亵渎。
她就走在他前面幾米的位置。
女人穿一件淡藍色的針織衫,下身是條駝色傘裙,露出半截如荷花莖帶的皓白小腿。
夜裏風大,傘裙微微向東邊晃着,她瘦得像是片将落的葉子。
或許是想起了程大有,坐地鐵的一路上,程霧宜的情緒都不太好。
三站地鐵後,女人出了站。
她陪梁叔喝了不少,這會兒醉意更加明顯。在小區門口的時候,旁邊騎電動車的外賣小哥鳴了一下喇叭,程霧宜下意識躲開,一個沒站穩,撞在停在路邊的小轎車上。
畏嗚畏嗚畏嗚——
汽車發出刺耳的警報聲。
眼看她就要順着栽下去,景峥上前拉住了她。
女人身上涼得吓人,景峥摟住她腰,剛剛扶穩她,這才發現,她臉上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全是眼淚。
程霧宜揚起玉白小臉,喃喃問景峥:“你還來幹嘛?”
倔強的女孩子,哭起來就更加令人心碎。
景峥心一陣抽痛,連碰她也不敢了,只坦誠道:“送你回到家我就馬上走。”
“我說。”程霧宜笑了一下,用手背随意抹去臉上止不住的眼淚,“你還回來幹嘛?”
景峥懂了。
女人哭到連太陽穴都紅了,臉上的笑容卻更燦爛,笑着問他:“所以你現在回來是在幹什麽?兜兜轉轉還是我最好?玩了一圈想收心了?”
“我一個親人也沒有了,我最好拿捏……”程霧宜有些語無倫次,說話連邏輯都沒有了,甚至組不成一個完整的句子,“反正當初也是我主動貼着你的,還是你現在空窗期閑得無聊,所以現在你又來找我,不,是又來玩我了,對嗎?”
景峥眉心擰成川字,有好半天都未能開口說話。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喑啞開口。
“是我不好。”
“我就想陪陪你。”他再不敢碰她,只敢雙手撐在車門上,“直到——”
“直到你遇到真心待你的人。”
“……你他媽裝深情給誰看呢?”程霧宜拽着他的黑色棉質衛衣起身,煩躁地打掉他的手。
肩膀上的皮包落到肘間,程霧宜擦了擦臉,決絕地朝小區裏面走去。
旁邊一輛汽車經過,遠光燈照出一前一後兩只影子。
大的覆蓋住小的,高的覆蓋住矮的。
程霧宜看着那雙影子,愣了一會兒。
女人垂下頭,像是嘆了口氣,然後扭頭。
“景峥。”
重逢以來,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景峥嗯了一聲。
“別再來糾纏我了。”
再開口,男人聲音全是顫聲:“如果我偏要呢?”
程霧宜很恬淡地笑了,背後是昏黃的路燈,她的樣子溫柔到不真實。
她說——
“景峥,我不愛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