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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小風筝
    小風筝

    從公安局出來以後,景峥跟着景桢去了城郊的一處私人療養院。

    養老院坐山傍海,環境清幽,植有各種名貴樹種,專供上層人士修養所用。

    這會兒雨幾乎快停了,山間彌漫着青草和泥土味道混合的清新氣息。

    療養院裏一座二層小樓裏,下人們正在推老人出來呼吸新鮮空氣。

    景峥看見奶奶,立刻走上前去。男人彎下身子來,沒着急先打招呼,就這麽和奶奶對視。

    老人被收拾得極好,但衰老是自然規律,再富貴的人家也無法完全對抗自然規律。

    景奶奶的阿爾茨海默症确診時就已經發展到了中期,最開始還只是記性不好,到了後來就是連家裏人的名字都不記得了。

    “奶奶。”景峥先這麽喊了一聲。

    景奶奶本來在專注看自己的掌紋,聞言擡起頭來。她沉默着打量了景峥好一會兒,然後直接朝他呸了一聲:

    “我是你媽!”

    站在後面的景桢此刻爆發出幾聲爆笑,拍着大腿道:“奶奶把你認成她兒子了!”

    見景桢笑得抽抽,景峥挑眉:“就有那麽好笑?”

    女人拍着胸膛點點頭。

    “那你管我叫聲叔叔聽聽看?”景峥咳了咳,“反正奶奶有兩個兒子,也不知道她錯認成誰了。你要想叫我爸爸的話,我也完全不介意,乖女仔?”

    景桢一噎,本來還在笑着,直接嗆着打了個嗝兒,上手給了景峥一拳。

    景峥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西裝,大概猜到了為什麽奶奶會把他認錯的原因,于是去了裏屋換衣服出來。

    男人換了件幹淨白短袖,再出來的時候,就見景豐抱着個粉團子似的小男孩走進來。

    許言之在後面跟着,手上拿着個奶瓶,一臉緊張地盯着小男孩,口裏還嚷着:“多多,先把奶喝完。”

    景豐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景峥,一時間連懷裏的孩子都忘了逗。

    還是許言之反應快,直接從景豐懷裏接過孩子,抱着他走到景峥面前,連忙說:“多多,叫哥哥。”

    小男孩不超過三歲,還是咿呀學語的年紀,看着景峥,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溜地直轉。

    景峥撐着手坐在療養小院連廊的臺階上。男人桃花眼垂着,吊兒郎當地逗小孩,伸手捏了捏小男孩富有彈性的小臉蛋。

    景峥長得比較像謝遠婳。

    劍眉、桃花眼,除開卧蠶和右眼角的那顆淚痣,其它所有五官幾乎都是銳角,英氣又淩厲。

    所以,他跟眼前的這個多多,完全不像。

    多多長得比較像景豐。

    所以,多多也不像程霧宜。

    多多身上有很濃的奶香味兒,嘴裏還流着口水,就這麽看了景峥一會兒,然後躲在了媽媽身後。

    許言之扯那小孩:“多多,你怕什麽呢?媽媽不是給你看過哥哥照片嗎?這是你親哥哥!”

    聽到這兒,男人嘴角逸出聲冷笑,沒再看小男孩一眼。

    景峥不在的這六年,景桢沒少跟這個小家夥待在一起,此刻就抱起多多來,走到奶奶跟前。

    “奶奶,你看看誰來了?”

    景老太太定神看了看景桢懷裏的小男孩,然後顫顫巍巍地伸出手來:“小峥來了,來,到奶奶這兒來,奶奶給糖吃。”

    坐在矮階上的景峥:“……”

    雨後的療養院草坪上,景峥就這麽看着景家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樣子。

    奶奶慈愛地牽着景多多的手,一口一口一個小峥叫着,讓下人去拿曲奇過來。

    只是當曲奇拿過來,她又全然忘記剛剛發生的事,脾氣如同小孩子變臉一般,直接将那罐曲奇掼翻在地。

    但有一件事,似乎老人家從未忘記過。

    景奶奶手指顫顫巍巍點着,像是在數着什麽,然後突然嗚咽道:“阿霧呢?”

    類似的情況已經發生過很多回,許言之怎麽也沒想到,當時随口和龍元寺法師做的局,居然還真成了老太太的執念。

    見沒人應她,老太太的嗚咽轉為嚎啕大哭。

    景峥上前,蹲下身子沉默地給奶奶擦眼淚。

    “阿霧去南淞上大學啦!”許言之哄道,“放寒假就會回來了,先讓多多陪您玩兒好不好?”

    好不容易把老人哄睡着,已經是傍晚時候了。

    療養院的客廳裏,景豐正在陪多多玩托馬斯火車,看似不經意地開口:“我聽說,程小姐現在在南淞工作,是精神科醫生?”

    景峥煙瘾犯了,但他當然不可能在這兒抽,男人語氣裏是毫不遮掩的暴戾:“景豐,你答應過我什麽?忘了?”

    “我不過就是想讓她過來陪奶奶說說話。”景豐解釋,“再說了,小峥,奶奶是最疼你的。你姐姐小時候跟你搶玩具,你奶奶都是向着你的。”

    今時不同往日,如今景峥創業成功,父子身份再不複以前那麽差異巨大,景豐連同景峥說話都是有商有量的。

    想起奶奶,景峥眼裏閃過一絲不忍,但很快就掩蓋過去。

    “爸,求人辦事,可不該是這個态度。”男人嘴角勾起一抹嘲諷,“這不還是你六年前教我的嗎?”

    “……”景豐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指着景峥罵道,“景峥,那可是你親奶奶!”

    “你還是我親爹呢~”景峥看着在一旁玩玩具的多多,玩笑道,“不還是生了個都能當我兒子的兒子嗎?”

    景豐被這句話堵得滿面通紅。

    景峥卻毫不在意,居然專注陪男孩玩起玩具來。

    男人生來就有種吸引力,只要景峥想,他似乎是輕易就能得到這世界上任何人的好感。

    果然,當他刻意斂起眼神裏那股寒意,沒過一會兒,多多拿着手上的托馬斯火車頭,勾住景峥的頭就親了親。

    看見此情此景,許言之趕快說:“那再怎麽說,多多也是她弟弟。她——”

    這回景峥是一點耐心也沒有了,直接威脅道:“你們兩個再敢去惹她!”

    死一般的寂靜。

    多多被吓了一跳,景峥就把他抱起來,小心又溫柔地哄他。

    可明明,他才是那個制造恐懼的人。

    景豐看着眼前他這個青出于藍的兒子,突然倒生出一陣膽寒。

    他抱着孩子的姿勢明明那麽清和溫柔,但他越是溫柔,景豐就越是知道,他在用這孩子威脅他們夫婦。

    果然,景峥平靜開口:“爸,你都這個歲數了,能不能看到你這寶貝疙瘩大學畢業都難講。你可考慮清楚,你兒子以後一定是要靠我養。就算你只想他做個啃家族基金的軟飯蛋子,也要看我這個哥哥給不給他這個機會。”

    景豐氣炸了:“景峥,他是你親弟弟!”

    “嗯,我比你更清楚他是。”男人居然順着點頭,說得輕巧,“你當時在國內有大單走不開,你老婆在美國難産,一句英語不會說,可是我去陪産的。”

    景峥極近溫柔地拍着小男孩的背,笑:“沒有我,你真以為你能有這個小孩?”

    接着他又陪他玩起開火車的游戲,托馬斯火車嘟嘟嘟地在塑料軌道上滑落。

    “景豐,好好帶你兒子,然後祈禱自己多活點歲數,別的,什麽也別做。”男人就看似不經意說,“我好心讓你體驗一下老來得子的喜悅,我警告你,你他媽可別恩将仇報~”

    程霧宜的診室每天早上都會多一束花。

    有時候是繡球、向日葵,但大多數時候都是玫瑰。

    外賣小哥抱着花束進來,護士站的小護士已經形成了條件反射,頭也沒擡地就喊:“程醫生,葉先生又給你送花了。”

    今天這束是一大捧冰藍玫瑰搭香水百合滿天星,大到連外賣小哥的臉都擋住了。

    程霧宜走出來簽收,小護士們打趣道:“我看別人求婚也就用這個尺寸的,程醫生,葉先生好浪漫啊~”

    從雲嘉回來之後,程霧宜和葉晟的關系陡然升溫中。

    男人每早都會送來花,然後晚上會來接程霧宜下班,是整個南大一院精神科都稱贊的标準二十四孝好男人。

    這花實在是大得過于誇張,程霧宜一個人都抱不住,小護士幫她拿到診室的時候還在八卦道:“程醫生,什麽能吃到你喜糖啊?我喜歡吃怡口蓮,不喜歡吃阿爾卑斯。”

    程霧宜完全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愣神了一會兒只搪塞說:“好,怡口蓮。”

    【花收到了嗎?】

    葉晟這時發來消息。

    程霧宜:【[圖片]】

    程霧宜:【收到了,很漂亮,謝謝[愛心]】

    葉晟:【阿霧,晚上我有個商業上的聚會,就是大家一起聊聊投資機會,你能陪我去嗎?你不在的話,我怕我又喝多了。】

    程霧宜看了看排班表,今天她恰巧沒有夜班。

    其實她有些排斥這樣的場合,但這是葉晟第一次向她開口,她沒有拒絕的道理。

    傍晚的時候,葉晟準時在醫院門口接程霧宜下班。

    看見程霧宜的時候,男人愣了有好幾秒。

    直到程霧宜坐在車裏晃了晃他眼睛,他才回過神來。

    “阿晟,你怎麽了?”

    葉晟有點不好意思:“沒什麽,就是以前沒見過你這麽穿,阿霧,你太漂亮了。”

    看病救人,自然不需要穿得太正式,程霧宜平時的衣物都是以寬松舒适為主,偶爾院領導來巡視,也就是換一條襯衫。萬事有白大褂一蓋,裏面就怎麽随意怎麽來。

    為着今晚陪葉晟應酬,程霧宜換了一條絲綢禮服裙。之前醫院尾牙年會時候買的,有段時間沒穿了,她大概又瘦了點,腰那裏松了一大段。

    葉晟舍得在程霧宜面前做小伏低追這麽久,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為她真的很美。

    長了一張能勾引人的狐貍精臉,偏偏氣質又純得不行,性格更是冷到極點,自然讓人欲罷不能。

    轎車駛離醫院,停在一處高級會所門口。

    程霧宜挽着葉晟的手下來,包房內的酒臺上,一群打扮精致的商務人士已經在端着高腳杯聊了一會兒了。

    燃油期貨、虛拟現實、區塊鏈、大數據半監督模型……他們聊着最近比較熱的幾個板塊,然後說起腦機。

    “AI,OI,生物計算機學、醫學,這個算是交叉領域最複雜的了吧。”葉晟道。

    一個小有名氣的女明星,也不知道是哪位大佬帶來的,端着杯香槟已經觀察了程霧宜好久了,這時候插嘴道:“剛小葉不是介紹說你女朋友是醫生嗎?來,給我們講講啊。”

    腦機主要是神外神內那邊在和大學實驗室合作,程霧宜一個學精神衛生的,其實并不太了解,但還是大概說了她所知道的。

    話剛說完,門那邊傳來響動。

    看見來人,葉晟嘴角立刻咧起來:“真正懂的人來了。”

    一群人鼓起掌來。

    看見景峥的那一秒,程霧宜臉上勉強維持着的禮貌笑容瞬間垮掉。

    男人一身暗藍色西裝,淺藍色的三角巾點綴在胸袋上,整個人都矜貴到不可方物。

    程霧宜和葉晟一直是牽着手的,景峥眼神不經意掃過兩人交纏的十指,沒有說話。

    一直被女明星挽着的中年男人主動上前跟景峥打招呼,說是自己是峰涯資本的徐盛,管理着幾只金額超過百億的養老基金。

    原來是葉晟的老板。

    景峥雖然年輕,但是氣場上完全不輸徐盛。問了徐盛管理着的基金池後,寥寥說了幾句見解就能讓徐盛對他刮目相看。

    “金融圈的事情景先生也懂啊?”

    “皮毛罷了。”景峥懂得示弱,然後道,“之前上大學的時候,陪女朋友去聽過一年經濟學的課。”

    程霧宜:“……”

    Tsim算是現在最火的航母級別獨角獸公司,在場所有人都在捧着景峥。Tsim創立于美國,之前能上桌吃飯的大多是美資或者合資資本,現在景峥回國,國內的各大投行也迫不及待想分一杯羹。

    後來大家打起德撲,徐盛給女明星使了個眼色,女明星立刻就坐在了景峥身邊。

    “景先生沒帶女伴來啊?”

    男人單手洗着牌,根本沒看她:“必須要帶嗎?”

    女明星臉上有點尴尬,連忙說她沒這個意思。

    景峥洗好牌,看向站在後面根本沒法上牌桌的葉晟:“葉先生,要跟我們一起玩嗎?”

    陡然被點到名字,葉晟吓了一跳,然後就谄媚地拉着程霧宜坐過來。

    再次見到景峥,葉晟搓手搓腳拉關系道:“都忘了介紹,景先生和我們家阿霧啊,是兄……”

    幾乎是同時,景峥和程霧宜同時咳了咳。

    景峥挑眉,将自己手邊的砝碼分一些給他:“葉先生,玩牌就玩牌,有些不該說的,就別說。”

    一旁的徐盛商海沉浮多年,從剛景峥剛進來時就發現了他的眼神一直落在哪兒。

    他拉着女明星起身,說想換個位置換換風水,坐到了對面。

    就這樣,程霧宜和景峥坐在了一起。

    一群人坐在一起聊天,大家都對Tsim知之甚少,詢問他們腦機領域的合作進度。

    “技術上的事情主要是另一位創始人負責,我也不太清楚。”

    其實景峥懂,但這個場合,大概沒人能聽懂他說的那些專業名詞。

    而他是個從來都不會讓場面冷掉的人。

    更何況,表現得太過完美,只會越讓人覺得他無法接近,不利于維系關系。

    Tsim一共有兩位創始人,于是大家自然就好奇起另一位的狀況。

    “姓周,技術比我強很多,以前是我南大一年級的同學,早戀早婚早育。”景峥說着笑着看了看挂鐘,“現在這個點應該忙着陪他兒子看寶寶巴士吧。”

    衆人哇哦了一聲。

    徐盛記性好,指着程霧宜道:“如果剛沒記錯,小葉女朋友剛剛自我介紹的時候也說她是南大的吧。”

    程霧宜正好坐在葉晟和景峥中間,聞言尴尬得擡了擡頭。

    她和葉晟緊挨着,和景峥隔了有一個拳頭的距離,絲綢裙子和葉晟的西褲摩擦着,她能很明顯感受到他的體溫。

    葉晟躁動地替她回答道:“是啊是啊,我們家阿霧也是南大畢業的。”

    程霧宜捏着高腳杯,很快補充:“醫學院是單獨一個校區,不一樣的。”

    男人抿了口酒,晃着黃色的香槟,桃花眼低垂,沒有應聲。

    坐在徐盛的女明星一直盯着景峥。

    坦白講,男人皮相骨相都絕佳,樣貌比起他們圈裏的男明星甚至還更為出衆。

    品味也不俗,選的西裝都不是大牌,但明顯是手工制作,很合襯他的身材。

    簡而言之,極品男人。

    她看向男人右手上的紋身,誇贊道:“景先生的紋身好別致,蝴蝶?”

    景峥抽了抽襯衫袖子,依舊禮貌:“風筝。”

    “風筝?”衆人好奇,猜測了一會兒,有個女生直接問出口,“是為了前女友紋的嗎?”

    景峥臉上罕見地有些陰翳,但也沒有回避:“我母親。”

    他不知想到什麽,突然轉向程霧宜道:“程醫生,你說,如果是要紀念前女友,該紋個什麽好?”

    他們目光對上,葉晟在一旁推着程霧宜,催她趕緊回答。

    在場的所有人都惹不起他。

    但程霧宜沒給景峥半個眼神,借口去洗手間,起身離開。

    景峥桃花眼下掩下一輪陰翳。

    他确實動過紋身這個念頭。

    長到這個年紀,他已經漸漸明白,所有他擁有的東西、人、甚至是能力,最後都會一一離開他。

    所以,他用這個風筝紋身留住母親。

    可是——

    人怎麽保留一場突如其來入侵到你人生中的霧呢?

    九月的南淞,有了點秋天的意味。

    高級會所就位于南淞市中心,正是夜生活最豐富的時間段,大馬路上車水馬龍,街上熱鬧得很。

    程霧宜站在會所外的小角落裏,風将她的皮膚吹起一層薄栗,女人抱着手,提着裙子準備回去。

    蹭——

    是金屬打火機的聲音。

    “不長記性。”

    身後傳來男人的聲音。

    景峥吐了一口煙,眼神模糊,看不出任何情緒,就這麽盯着她。

    “教過你什麽,離開視線的酒不能再喝,換過手的牌永遠跟着上家走,都忘了?”

    程霧宜挪開眼去,從景峥身邊擦肩而過。

    這回景峥像是終于忍受不住,輕輕拽住她。

    女人皓白手腕上,桡骨突出得尤為明顯。

    程霧宜甩了甩,景峥卻把她攥得更緊。

    她臉上于是露出嘲諷:“景先生請自重。”

    景峥嘴角抿了抿,不自覺就禁锢她手腕:“回去幹什麽?找你那個男朋友?你知道他剛才在屋內跟我說什麽嗎?知道他朝我打聽你什麽嗎?”

    程霧宜不想理他:“我去哪兒關你什麽事?”

    男人沒好氣地笑了下。

    “就是關我的事。從岷安再到南淞,葉晟再怎麽蠢也看出來我和你之間關系不一般了。”景峥摩挲着女人的手腕,吓唬道,“你猜猜他今天為什麽帶你來這裏?”

    可是程霧宜還是要走。

    景峥煩了,扯過她另一只手,挽住她的腰。

    他憤怒到連自己也罵:“這麽多年了,沒想到你挑男人的眼光還是一如既往的差。”

    距離被陡然拉進,她腰肢極軟,他們接觸,他像是在握一塊握不住的軟玉。

    景峥連自己的情緒都控制不住了,嗓音啞到不能再啞——

    “程霧宜,你信不信,要不了多久,只要我一句話,你那個草包男朋友就能立刻把你親手送到我床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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