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筝
五月一號是程霧宜的生日。
生日前夕,程大有準備出車去一趟南淞,送貨的同時順便去看看女兒,給她一個驚喜。
北江市立醫院門口,程大有拿着女兒給他買好的體檢套餐收據,往體檢中心走去。
體檢中心裏,程大有一遍按照護士的指引做着體檢項目,一邊估算着整個流程下來,女兒要花多少錢。
CT室裏,護士臺上正擺着一捧紅玫瑰。
因為常年收撿快遞的緣故,程大有的雙手粗糙虬曲。他先在衣服上蹭了蹭自己的手,想去碰碰那花。
但還是覺得自己手髒,于是又收了回來。
“護士妹妹,你這花,真好看。”
男人眼裏有很淳樸的笑容。
護士小姐姐笑了笑,一臉欣喜道:“我生日男朋友送我的。”
程大有哦了一聲:“我女兒也馬上過生日,你這花哪兒買的?我也想買給我女兒。”
護士噗嗤一聲笑出來,給程大有科普,說這是玫瑰,是情侶之間才能送的。
【小雛菊、繡球、香水百合……】
男人掏出小本,用口水舔了舔手翻頁,鄭重在幹淨的紙上記錄下護士剛才說的話。
以往都只是給女兒買一塊蛋糕房最便宜的奶油小蛋糕,程大有自知虧欠程霧宜太多,決定今年送女兒這些花當生日禮物。
下一個科目是癌症篩查,醫生看了看他的血常規,面色有點凝重,着重問了下他的生活作息。
不過程大有沒有放在心上,只說自己是跑車的,日夜颠倒很正常。
男人想到什麽,又添聲道:“不過醫生您放心,我不準備做跑車了,以後一定認真生活。”
最終的體檢結果會在一個星期後出來。
程大有出了醫院,正巧接到了袁豪的電話。
電話那頭很嘈雜,程大有聽出是麻将的聲音。
“大有哥,你還有錢沒有,我這邊上頭管我要錢了。”
剛開始和袁豪合作快遞生意時,程大有還沒有發現袁豪有賭博這個惡習。
兩人一起跑車之後,袁豪便不再掩飾,經常假借炒股知名去地下錢莊賭博,程大有發現之後罵過他幾次,但袁豪并不理會。
相反的,他眼神冷酷陰骘,甚至僅僅只是投來一個眼神就能莫名讓程大有發怵。
跑車的人四處漂泊,無以為家。上次袁豪就莫名消失了一個月,回來的時候手裏拿着些珠寶和現金,一整個手臂都快斷了,卻還執拗地不肯去正規醫院。
程大有覺得袁豪肯定是去偷去搶了,說着就要報警。
袁豪笑着說他只是去取十幾年前就應該取走的東西。
那笑容讓程大有頭皮發麻。
在那一刻,他終于覺得女兒說得對,反正跑車這個門道袁豪已經帶他摸清楚了,錢賺得差不多了,他是不能繼續再和袁豪一起跑車了。
于是此時此刻,程大有捏着電話,站在北江醫院門口大罵着袁豪——
“我他媽能有什麽錢?!你媽了個逼的,先把老子的錢還回來!!!”
回到和袁豪一起合租的住處是上午十一點。
雲嘉城中村的房子租約快到期了,程大有先買了一張回雲嘉的火車票,然後在幾個工友群裏發布了要轉賣卡車的消息。
像他們這些跑車的,平時住的最多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卡車車廂。為了省錢,他和袁豪只在這裏租了一張床位。
兩人的行李都是混在一起的,程大有收拾着自己的被褥。
在床底下收拾膠鞋的時候,他在洗臉盆下摸到了一個編織袋。
拆開一看,是一些畫。
具體畫了些什麽程大有是看不懂的,他甚至連這些是油畫都不知道,只覺得還挺好看。
他一張一張翻了翻,正巧碰見袁豪醉醺醺地從外面回來。
“大有哥,這是要出車啊?”袁豪甫一張口,滿室都是酒臭味兒。
程大有把那堆畫扔到他臉上:“這是你的破爛吧!”
看見那些畫兒,袁豪臉上清醒了一點,珍惜地擦了擦,又打了一個酒嗝兒:“大有哥,你真是有眼不識泰山,把這些畫賣了,我就是整個北江最有錢的人了!!!”
聽袁豪這麽一說,程大有又稀奇瞟了一眼他手上的畫。
露在最上面的一張是風景畫,程大有瞧了半天,勉強認出來,這畫的,應該是一只風筝。
完全不懂欣賞,程大有不屑地啧了兩聲:“行行行,袁總,我走了!”
程大有要賣的這輛卡車當時袁豪有出資,現在磨損還有市場價都還不确定,袁豪現在又是這麽一副不省人事的樣子,程大有決定先回雲嘉,然後再回北江和袁豪商量散夥的事情。
北江離雲嘉很遠。
當初程大有願意跟袁豪一起跑車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可以沿途尋找妻子。
但是現在程大有,卻有些洩氣。
無他,這一年來,他也沒放棄張貼尋人啓事。出乎意料地,他收到了比以往十年加起來都多的線索。
這些線索無一例外都是在把他往北方引。
雖然有很多線索,但是每一次都是無功而返。
給你一絲希望卻又落空,這種感覺比不給任何念頭更叫人難過。
程大有到達雲嘉是程霧宜生日前一天。
城中村的流動性特別大,再次到達城中村的時候,村裏的人程大有大半都已經不認識。
他和房東結好各種款項,随口問了一句附近有沒有什麽工地在招工。
既然不跑車了,總要找個什麽工作。
房東其貌不揚,但卻是雲嘉擁有十棟房的本地土著,是這一片的地頭蛇。
老頭叼着根旱煙:“你剛剛說,你之前在外面跑車是吧?”
程大有點點頭:“大貨,我有B2牌照,B1我也有。”
“你會開車的話,”老頭指了指一牆之隔的CBD,“我有個租客,以前是個司機,人挺好的,也不知道怎麽了剛被開,那就應該有位置空缺吧,你要不試試看?”
景家別墅。
地下停車場裏,郝建正在和新來的司機交接。
他覺得自己真挺慘的。
明明他平時開車都很小心的,也不知是怎麽惹了景家那個上位多年終于轉正的姑奶奶了,才從南淞開車回雲嘉,張媽就通知他第二天不用來上班了。
所以看向這位土氣十足的新司機時,他眼裏沒有嫉妒,更多的是悲憫。
因為他大概也會像自己一樣,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像蝼蟻一般被上面那些人踩死。
朝不保夕。
“景家很低調,但是財富是不可估量的。”郝建認真科普道,“你就專門負責給太太開車,太太平時最讨厭急剎車,你寧願開慢也盡量不要踩剎車。還有哦,太太不喜歡在路上看見紅色的招牌,所以出門的時候,你要提前查好路線,看一下地圖上的街景圖,盡量避開。”
程大有本來還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快速記着,聽到這句擡起頭來。
兩個男人交換了一下眼神,郝建滿眼裏都寫着:沒錯,就是這麽離譜。
“哦對了,還有,少爺有時候會回家。”郝建補充道,“景家就這麽一個唯一的大少爺,叫景峥。少爺在南淞讀大學,寒暑假回家的時候,雖然他說不用接,但那天你一定要把車洗一遍,然後到飛機場候着。張媽到時候會把少爺微信推給你,你嘴巴甜一點,節假日多問好。”
“好。”程大有飛速記下,“對了,景少爺叫什麽來着?那兩個字怎麽寫?”
“景峥。風景的景,峥嵘的峥。”郝建拍拍程大有的肩寬慰道,“不過少爺人很好,這點你可以稍微放點心。我說實話,做景家的司機,工資雖然是高,但那些人也确實是難以伺候,要說真有什麽人能留戀的,也就是少爺了。”
程大有皺着眉:“叫……叫什麽?”
“景峥啊。”郝建不耐地又重複了一遍。
看着紙上的姓名,想起那個給他留下過深刻印象的少年,程大有有點不敢認。
更不敢認的還在後面。
停車場盡頭的電梯門此時突然打開,許言之踩着高跟鞋,一身小香套裝,搭着張媽的手走過來。
“新司機呢,過來給我看看。順便,生辰八字也給張媽說下,可不能把我給沖撞了。”
四目相對的那一剎那——
咔噠一聲。
程大有手上的圓珠筆掉落在地上……
五月一號,程霧宜生日這天。
因為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她和景峥在一起的事情,并沒有跟太多人提起,只小範圍跟室友還有蔣平章說了。
她打工還有做家教也攢了一些錢,打算趁這個時候請朋友們吃頓飯。
順便,向他們正式介紹景峥。
晚上,一家本幫菜館裏,一群人圍坐在一桌。
朋友面前,程霧宜表現得有些拘謹,倒是景峥,雖然有些人他是第一次見,但是絲毫不妨礙他迅速就能和大家打成一片。
蔣平章坐在離他們很近的位子上,一言不發地吃着貢菜。
程霧宜和景峥就坐在他對面的位子上,女孩手上正玩兒着一只玫瑰,一旁的景峥在解釋說,玫瑰是下午他們倆看電影的時候一個賣花的小孩硬要追着他所以才買的。
“才不是呢。”程霧宜小聲反駁,“花是給景峥的。賣花的是個小女孩,一路追着景峥,哥哥哥哥喊着,一定要塞在他手上的。”
桌上人瞬間笑成一團。
邊蔓喝着杯芒果汁,問道:“所以阿霧,你叫霧宜還真是因為你五一生的啊?”
幾乎每個知道她生日的人都會這麽問。
程霧宜點了點頭,不厭其煩地又說了一遍。
“至于霧宜這個名字,是鄰居家蔣伯幫忙改的。”程霧宜目光和蔣平章對上,“就是平章的阿爸。”
陡然被提起,蔣平章扁了扁唇:“是啊 ,其實我小時候,是不喊阿霧叫阿霧的。”
“哦?”景峥像是來了興致,問,“那你叫她什麽?”
蔣平章看了下程霧宜,又将眼神挪開:“一一。”
也沒什麽特別,程霧宜本來就叫五一的話,這麽叫着,似乎也合情合理。
景峥也沒什麽太多的表示,不着痕跡地就換了話題。
一頓飯吃到挺晚的。
後來他們分別各自回校園。
南淞快要入夏了,夜裏的風都漸漸升溫,暖意明顯。
白天程霧宜又去了周家做家教,景峥心疼她,就背着她回宿舍。
程霧宜安心地趴在景峥肩上,手上拿着那支玫瑰花不肯丢。
路上,他們又經過那片湖。
“一一。”景峥突然叫了她這麽一聲。
程霧宜嘴裏本來還在随便說着話,景峥這麽一聲,讓她聲音霎止。
再開口,女孩臉上酡紅明顯。
“你幹嘛這麽叫我。”
“不行嗎?”
“呃……沒說不行。”
景峥臉色怪異,又道:“放心,我才不會這麽叫。蔣平章叫過的,我才不叫。”
程霧宜拽着男生的短袖領子,解釋道:“我爺爺奶奶沒什麽文化,也不識什麽字。其實以前他們在家裏都是直接喊我五一的,所以也喊我一一的。”
景峥臉色這才稍微好一點。
兩人走到女生宿舍樓下。
宿舍樓門口也植了一排水杉,夜風輕輕出來,吹得水杉絮狀的枝葉迎風晃動。
程霧宜捏了捏景峥的手,準備和他道別。
景峥才不肯就只是這麽捏捏手。
“我到啦,你放我下來。”程霧宜溫柔說。
景峥側臉,雖然沒有說話,但靠她唇近了些。
只一個動作,程霧宜就知道了他的意圖。
女孩退後了點,耳根燒到不能再燒:“……景峥。”
景峥厚顏無恥地應了一聲,正準備說些什麽的時候,就聽不遠處傳來一聲輕咳。
“——阿霧!”
程霧宜猛地擡頭,看見一個人就站在宿舍樓前的昏黃路燈下,手裏還抱着團繡球花。
繡球花被燈光染得溫柔。
程霧宜喃喃道——
“……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