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的
景峥高考分數出來之後,被景老太太拉着去龍元寺還願。
一起去的只有景家人。
景峥是獨子,景豐對他的規劃本來是去外國念大學,念數學或者物理這樣的基礎學科,然後再在HYPSM中挑一所上mba,回來接管家業。
讀普通高中也就罷了,反正是申請制,AP标化這些東西,課外也可以準備。
誰曾想,幾個月前,景峥在已經拿到offer的情況下,突然說要留在國內上大學。
“本來我是不準備讓你高考的。”轎車內,景豐語氣嚴肅,“上大學的事,是能由得你胡來的嗎?”
見景峥不回答,景豐仍不死心道:“你要是願意的話,我讓人再去聯系,或者defer也行。”
“啊呀,國內的大學小峥随便挑,讓小峥多陪陪我怎麽了?”
景老太太一杵拐杖,景豐立刻噤聲了。
只剩坐在後座的景峥,一直沉默地在外面看風景。
他們到的時候正是晌午,日頭熱得厲害。
許言之坐在後面那輛車上,女人下了車,手上的手機就沒停過地在響。
“對對對,蛋糕要木糖醇無糖的,老太太有糖尿病不能吃甜食。”
“還有小峥不吃姜,你們炝鍋不要用姜炝。”
景家為景峥辦了一場升學宴,日期就定在後天,許言之忙前忙後,女主人的氣勢十足。
到了大雄寶殿,景峥按照奶奶的意思,将還願的程序一一經過。
磕頭的時候,景桢小聲提醒他:“小峥,你檀香插錯香爐了。”
“……”景峥反應過來,連忙調整位置。
出了大殿,景桢撞了撞景峥的肩膀。
“不對啊?”
景峥看着前院的那棵菩提樹:“什麽不對?”
景桢故意拖長調子:“我那最是滴水不漏挑不出錯處的弟弟,今天這是撞邪了還是丢魂了?”
景峥沒理她,一個人去了別處。
龍元寺風景很好,坐山朝海。
舉目望去,汪洋如潮,海浪似濤。
一旦知道些什麽,過往的種種蛛絲馬跡就都會被翻出來,反複洗刷打磨。
就如同眼前這海一般。
出發之前,景峥收到了一通電話。
要找到那天會場上那個對程霧宜行兇的老頭,并不算困難。
景峥能給的,遠比許言之能給的多得多。
許言之怎麽收買那老頭的,景峥也就能怎麽讓老頭一五一十把全部的事情都告訴他。
而寺廟另一頭,許言之在送子觀音殿前跪了又跪,無比虔誠。
釋主持就站在旁邊,許言之牙一咬,竟也朝他拜了一拜。
釋主持大驚,直說受不起,趕緊扶許言之起來。
“受得起。”許言之道,“多謝主持前幾日替我在老太太面前美言幾句。”
話盡于此,但兩人都懂。
許言之覺得很解氣,眉眼間那種習慣做小伏低的神态在此刻也盡數不見,只剩揚眉吐氣的暢快感。
不是迷信嗎?不是信佛嗎?不是請了神婆在家裏朝她臉上噴水嗎?
那麽,就讓那個老太太繼續信着好了。
至于程霧宜是不是真的有那麽好命,是不是真的能旺景家,能旺老太太?
笑死。
誰他媽在乎。
景峥升學宴那天。
早上,程霧宜換了條幹淨的裙子,安靜地在衛生間洗漱。
突然,門被陡然推開。
“對不起小霧宜。”袁豪趕緊出去,“我以為洗手間沒人。”
可是,不管有沒有人,見門關着,敲門難道不應該是基本的禮貌和常識嗎?
程霧宜晃了晃牙杯,洗漱完沉默地走出去。
程大有又開始貼尋人啓事了。
只不過這次,程霧宜沒再想計劃阻止。
輪不到程霧宜動手,媽媽自己應該就能解決。
吃完早飯,程霧宜在擺水果,程大有拿一本報考指南,興沖沖地出來說,雲嘉大學商學院不錯,叫程霧宜報這個專業。
程霧宜捏着一顆水蜜桃,鼓起勇氣說:“爸,我不想在雲嘉念大學。”
程大有愣住了。
男人走到女兒身前,扶住她的胳膊:“阿霧,你再跟爸爸說一遍?”
“爸……”程霧宜在抖,“我不想……”
胳膊被父親攥得厲害。
很疼。
她知道父親不是故意的。
他只是怕她不聽話,怕她也離開他。
程霧宜漂亮,從小圍在她身邊的男生就很多。
程大有雖然常年在外奔波,在家的時間很少,但管她管得很嚴。
不準和男生講學習之外的小話,不能吃男生送的東西,不能和男生一起結伴回家。
所以就連蔣平章每次給程霧宜寄信寄物,填的地址也都是學校。
“不聽話!”程大有将女兒抓得更緊。
“好了大有哥,”袁豪出來打圓場,“孩子都那麽大了!”
這勸慰卻徹底點炸程大有。
“阿霧,爸爸一個人含辛茹苦把你拉扯長大。爸爸哪點對不起你過,供你吃供你穿,別的孩子有的我女兒也一定要有。你現在翅膀硬了是吧?!不要你爸了是吧?!啊!!!”
“爸,我沒有……”
啪地一下,程大有重重打了下程霧宜的手心。
後來是袁豪把程大有拉上了貨車,這場懲罰才算結束。
景峥的升學宴規模不大,只邀請了小範圍內的一些人,就在景家別墅舉行。
上午十一點,程霧宜抵達。
景桢端着酒杯,正在甜點臺和景家人說話,看見程霧宜,連忙拉她過來。
“景桢姐。”程霧宜打招呼。
許言之在一旁親昵地拉住程霧宜的手:“直接叫姐姐就好了,阿霧,不用那麽生疏的。”
景老太太拄着拐杖,也在一旁附和。
于是程霧宜小聲喊了景桢一句姐姐。
景桢當即感動得開始誇張假哭,搖着旁邊景峥的手:“弟,你知道嗎?當時伯媽懷你的時候,所有人都以為是個女孩,我他媽那時候才幾歲,女嬰兒衣服都買好了,就夢想着和她一起玩芭比娃娃。”
“結果你他媽非要是個男的,你出生的時候我哭了三天,嗚嗚嗚嗚,破碎的夢想終于實現了。”景桢甚至唱了句歌,“童年的紙飛機,現在終于飛回我手裏。”
程霧宜:“……”
後來程霧宜改了口,稱呼景老太太奶奶。
倒依舊還是叫許言之阿姨。
最後輪到景峥。
褪去校服,電子表換成機械表,球鞋換成皮鞋,男生似乎是在一瞬間成熟起來的。
不,不是。
他只是換上了他另一副面具。
程霧宜目光和他對上。
少女有些發懵,許言之溫柔地半彎下身子,暗示引導她:“阿霧,叫哥哥。”
景峥沒說話,就這麽溫和沉靜地看着她。
不,是俯視她。
程霧宜捏着手,沒法忽視媽媽那半是鼓勵半是強迫的眼神。
她正要張口。
“我先去那邊招待客人。”景峥眼神從她身上飄過,端着杯子走向遠處。
整場宴會,程霧宜除了景桢,幾乎誰也不認識。
後來直到宴會快開始了,整棟別墅許言之都翻遍了,也沒找到景峥的影子。
和景峥相處也挺久了,她從來沒見景峥這麽反常過。
女人叫來程霧宜,往她手裏随意塞了杯橙汁,低聲嚴肅問道:“你怎麽惹着他了?”
程霧宜捏着杯子,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搖了搖頭。
“去頂樓的畫室。”許言之叮囑道,“記住,好聲好氣的,伺候好他,別壞我的事。”
頂樓畫室,程霧宜站在門口,想了又想,最終還是輕輕敲了門。
“誰啊?”
“我,程霧宜。”
門過了好一會兒才開。
景峥那雙桃花眼是沒有溫度的,卻仍在看見程霧宜濕漉漉的臉龐那刻,滞了一瞬。
少年側轉了身。
“哭什麽?”
程霧宜擦了下臉。
女孩有一雙能攝人心魄的絕美眼睛,此刻全是紅的。
老實說,程霧宜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哭。
媽媽要她伺候好景峥的時候,莫名其妙地,她眼淚就下來了。
女孩仰頭看他,只問自己能不能進去。
景峥給她讓了個位置。
謝遠婳死後,她的畫室這麽多年,只有景峥一個人進來過。
畫室空空蕩蕩,僅有保存幾幅謝遠婳不願搬去家屬院的棄稿。
但卻沒有一絲灰塵。
是有人在精心保護打理這裏。
程霧宜小心翼翼地走進去,站在頂樓的巴洛克窗前。
嘭地一聲——
景峥把門關上了。
女孩吓了一跳,轉頭看他。
皮鞋在經年的木板發出刺耳的聲響,畫室中央有一張桌子,景峥一邊走一邊在脫手表。
然後,手表被随意地撂在桌上,鉻鎳和木頭碰撞,發出沉悶的響聲。
程霧宜又看到景峥右手腕那只風筝。
他就這樣一步步朝她走過來,然後,粗暴又直接地用虎口直接扼住她的臉。
“我問你哭什麽?”
景峥很陌生,程霧宜整個人都在抖。
女生咬着唇,說:“摔了一跤。”
景峥好像突然沒了繼續盤問的興致,握她臉的力度又加重了點。
少年彎下身子,離她越來越近。
夏天的陽光,毫無保留地從窗戶照進來,連女孩臉上的細小絨毛都清晰可見。
他越靠越近,指腹在程霧宜臉頰上無比溫柔地摩挲。
竟然,是想吻她。
程霧宜抓住他的袖子,小臂無力地擋在兩人中間,臉燒得快要不能呼吸。
“景峥……”
聲音很軟,明顯帶着恐懼。
但她不會懂,她越這樣,就讓人躁得厲害。
景峥另一只手牢牢固住她腰,程霧宜根本沒法反抗。
唇即将相接的那刻——
“程霧宜,你別這麽一副我怎麽你了的樣子,你嘴裏有一句真話嗎?”
依舊還是薄荷糖凜冽的氣息。
景峥徹底危險起來。
男生的手就這麽肆無忌憚地伸進女孩裙子裏,在她背後游走。
然後,在某處狠狠捏了一捏。
“疼嗎?”
程霧宜皺着眉仰頭看他,明顯在忍。
距離上次展品展被燙傷,過去還不到半年。程霧宜雖然背後現在已經沒什麽痕跡了,但皮下的組織還沒恢複,傷仍是沒好全的。
剛剛景峥就那麽輕輕一捏,她臉上汗立刻就下來了。
但景峥并沒有疼惜她。
“疼就對了。”
“還真夠豁得出去的。”景峥抱她抱得更緊,撫摸她的臉龐,“程霧宜,玩我呢啊?”
程霧宜突然愣住了。
男生手指冰涼,把玩着她的頭發:“玩我玩得開心嗎?”
“許言之。”景峥輕輕念出這個名字,“許豔。”
“你媽,”男生笑着,又用勁捏了一下她傷口,“原來還是我媽啊?”
于是程霧宜瞬間明白了。
她疼得深呼吸了一下,并不打算解釋什麽,正準備道歉,卻又在瞬間感受到景峥抵在她下巴的力突然一下收緊。
少年聲壓很低,是實打實貼在程霧宜耳朵上,用氣音說:“你果然是你媽的好女兒,勾引男人的本事,都一模一樣的厲害。”
程霧宜陡然攥緊他西裝:“不準你這麽說我媽媽!”
景峥哦了一聲,調子拖長得甚至像是在和她調情。
“踩到你尾巴,惱羞成怒了呢~”
“程霧宜,你真以為你那個久別重逢的媽,她對你有一點點愧疚嗎?”景峥捏住程霧宜下巴,強迫她看他,“沒你媽的默許,藏品展上那個老頭有那個膽子往你身上潑熱湯嗎?”
程霧宜表情明顯猙獰起來,抓住景峥的胳膊,叫:“你胡說!”
景峥才不理她,悠悠道:“冷水一潑,衣服一換,那多沒勁兒啊,也看不出你有多英勇。”
“但熱的就不一樣了,會受傷,要換藥,康複時間至少半年起。”男生頓頓,“還有的人,會心疼。”
程霧宜掙紮着,呼吸越來越不穩定,噎了一會兒,只從喉嚨裏冒出三個字。
“才不是!”
巴洛克窗是老式的,男生就這麽不由分說地把程霧宜抱在窗臺上,然後,旋開扶手,打開了窗戶。
“好阿霧,你知道我說的其實都是真的。”景峥笑,像是惡魔低語,“而且,我們聰明的阿霧啊,其實早就猜得到。”
熱風窒息一般地灌進來。
只有風。
人們總是在夏天離別,也總是在夏天開始新生。
良久,程霧宜聽見景峥問:
“有時候真挺想問你,程霧宜,你有沒騙過我的時候嗎?”
有的。
有風。
只有風。
沒聽到程霧宜的回應,于是景峥笑了。
仿佛稍微失去平衡就會墜入背後的青草地。
青草地是萬丈深淵。
所以依賴他是唯一能活下去的方法。
可景峥卻偏說:
“程霧宜,不想死的話,就別喊哥哥那兩個字。”
他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是——
“還有,以後,都別再讓我看見你!”
*「童年的紙飛機,現在終于飛回我手裏。」出自周傑倫《稻香》。
謝謝觀看,我們南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