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的
但程霧宜敏銳地發覺出了景峥的異樣。
說不上來為什麽,她覺得今天的景峥有些不一樣。
和胡醫生在裏屋拿藥的時候,胡醫生不停地在唠叨,程霧宜有些走神,正巧裏屋的門沒關,于是看見了景峥和萍姨說話的樣子。
她目睹了景峥全部的表情變化。
男生有極好看的眉眼,那時卻全部都變得有些扭曲。
他在極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像是在忍受極大的痛苦。
但看見程霧宜的那一秒,景峥卻又像是在一瞬間恢複正常,站起來,微笑着走向她。
程霧宜眨眨眼,也回過神來,道:“胡醫生給你開了些藥,內服外用都有,你記得吃。”
男生很乖地嗯了一聲,接過塑料袋,送程霧宜回家。
田沁萍今天沒什麽心情做生意,自己回了家。
小診所旁,發廊的三色光柱仍然飛速旋轉着,兩人走在城中村逼仄的街道上。握手樓住戶晾曬的衣服滴着水,雲嘉夏天很難熬,無孔不入的潮熱就這麽包裹住他們。
“你怎麽知道……”程霧宜開口,卻又停頓住,想了想怎麽形容,又開口,“我被人欺負了?”
“我不知道。”景峥張口成謊,也毫不臉紅,“想你了啊,就來看看,結果你說巧不巧,還真被我撞見了。”
男生側頭,看着程霧宜的表情,彎了彎唇:“怎麽,不讓想啊?”
程霧宜:“……”
男生的表情嚴肅了點:“剛聽萍姨說了個事情大概,所以——”
景峥的腳步突然停下來。
“程霧宜,遇到危險為什麽不給我打電話?”
是跟她算賬來了。
程霧宜舔了舔唇:“忘了。”
景峥被她這兩個字氣得直接沒了脾氣。
已經走到程霧宜家門口了,他有些無語地盯了她一會兒,然後問:
“那你要怎麽才能記得?”
程霧宜真的還想了一會兒,模樣乖巧,無比認真地說:“下次,下次一定不會了,抱歉。”
男生抱着手臂:“程霧宜,你最好一輩子愧疚。”
程霧宜:?
景峥:“因為不會有下次了。”
少年說得雲淡風輕的,語氣裏有種莫名的篤定。
他手上拿着藥,和程霧宜說了晚安,盯着她鎖好門窗,轉身往前走。
卻并沒有回家。
大排檔還在營業,景峥點了份幹炒牛河,沒有吃幾口,坐在塑料凳上和黃毛打游戲。
大排檔有一扇馬力強勁的鼓風機。
風突然被人擋了一半。
田沁萍也不知道是何時出現的,坐下來,點了瓶啤酒,給自己倒了一杯,一幹而盡。
景峥笑了下,知道這是她表達謝意的方式,也陪了一杯。
“萍姨客氣。”
禮貌卻又有疏離感。
程霧宜的房間早關了燈。
田沁萍問:“不回去嗎?”
“天亮了我再回去。”
田沁萍:“……”
她自诩看透了男人,所以即使她還算了解景峥,也還是在當時告誡程霧宜,叫她別對景峥動心。
但現在,田沁萍是真的有些動搖,于是也沒再問下去,起身離去。
月亮,幹淨得很。
回去的路上,田沁萍想起第一次見到景峥的模樣。
景家唯一的小少爺,所有人都為他鞍前馬後,來過揚淩會所幾次,去的頂樓,小雅拖着她偷偷從門縫看過。
那時候景峥才剛上初中,她們這些女人,看他像看兒子,說景峥這妖孽長相長大了不得了。
至于他們真正有交集,是在去年八月。
那天她去了趟郊區,回來坐公交車回家。
車上人多,沒有位置,田沁萍只能站着。一個高中模樣的男生,中等身材,就一直擠在她身邊。
剛開始田沁萍還沒意識到什麽,等他蹭得明顯了,才感覺出來。
男生眼睛狹長,毫不懼怕地盯着她。
是一種威脅,也是一種篤定。
田沁萍想叫,但是一車廂的人就這麽搡啊搡,恥感突然溢滿心頭,田沁萍像是啞了,一個字也喊不出來。
車到了站,田沁萍下了車。
才發現,裙子後面濕漉漉的。
後車門将要關上。
“還有人下。”有人在車上說。
司機不耐煩地又打開閥門。
一個少年,白T,黑色五分褲,就這麽把剛剛站在田沁萍後面的男生拽下了車。
少年做這事兒仿佛已經輕車熟路,将男生甩在地上,然後平靜問田沁萍:
“要幫你報警嗎?”
“你猜她敢嗎?”犯事男生扯着嗓子,“我盯她好幾天了,景峥,你他媽為個跳鋼管舞的犯得上嗎?她髒得跟雞有什麽分別?!”
聽到這個名字,田沁萍愣了半秒,在那一刻認出了景峥。
那長相太過出衆,真的就像小雅說的,景家的小少爺長成男人了,卻又還有少年氣,舉手投足間都有矜貴氣質。
景峥掐住肇事男生的脖子:“幹不幹淨的,至少,你沒資格說。”
“……”田沁萍咬了咬牙,還真選擇了報警。
壞的是人,不是法律。
派出所,民警處理這種事情也只能照章辦事,最終結果就是讓鄭俊鵬向田沁萍賠禮道歉,然後就把他放了。
景峥似乎也并不意外。
他和田沁萍走出派出所,從褲子裏拿出包餐巾紙,留了個聯系方式,說有需要還可以找他。
田沁萍擺擺手,連忙說不用。
少年執意,笑裏有着禮貌和疏離,但也有善意:
“沒關系的。”
“阿姨,我犯得上。”
高考出分那天,程霧宜起了個大早。
她去了雲嘉遠郊的龍元寺。
是言之圓夢基金會舉辦的活動,說是一起為大家祈福,希望出分的時候都有幸運眷顧。
由基金會的工作人員帶隊,她們一起去參觀了寺裏的大雄寶殿還有文曲星殿。
寺院給她們提供了齋飯,後院內,程霧宜正在鄭錦瑞分享一份糕點。
沒過一會兒,就見基金會的人員走過來,說景太太還有景家老太太也在寺院,會和大家一起用膳。
穿着統一工作制服的仆人魚貫而入,程霧宜看見媽媽扶着一個老人走進來。
老人拄着拐杖,身體還算康健,笑眯眯地環顧了一下四周,叫她們坐下來趕緊吃。
景桢跟在隊伍最後面,發現程霧宜之後,擠過來跟她一起坐。
景老太太虔誠信佛,每個初一十五都要禮佛,最近一個月內,更是直接住在了寺廟裏。
作為景家的大孫女,景桢已經陪奶奶在龍元寺住了好幾天,讓她這種酒吧蹦迪選手每天早起念經,簡直是酷刑。
此時她坐在程霧宜身邊,正在補眠。
後來又進來一個穿僧袍的人。
許言之坐在景老太太的右邊,把提前收集好的資料呈給老太太,說:“媽,這個是我們基金會這期獲獎者的出生年月日,我知道您信這個,怕其中有人沖撞了您,想叫釋主持算算,你看行嗎?”
有錢人家都迷信,上了年紀的景老太太尤其是,這話正說進老太太心坎裏,老人家自然應允,甚至還罕見誇獎了句許言之細心。
僧人就拿着那十幾張寫了生辰八字的小紙條翻起來。
過了一會兒。
“阿霧!”
齋堂那邊,張媽突然喊她。
程霧宜本來還在喝粥,聽到聲音站起來,到了許言之那邊去。
景老太太上下打量了她一會兒,伸手叫她坐到自己身邊。
“好孩子,長得真漂亮啊,一看咱們就投緣。”
然後就聽見僧人在那邊說了一些偈語,具體什麽程霧宜其實也不是聽得太懂,但明白中心意思——
程霧宜的八字旺景家,尤其旺老太太,會保老太太健康長壽。
程霧宜本就漂亮,人又乖巧,景老太太歡喜得緊,越看越看順眼,囑咐她有空常來家裏玩。
女孩一一全部應下,回了自己座位。
只不過沒一會兒老太太又念叨起來,要許言之等下陪她去求送子觀音。
景桢碎碎念:“老太太真的是,永遠不知足,都有我弟了還不夠。”
別人的家務事,程霧宜不敢置喙,只埋頭專心吃飯。
後來一群人陪着他們去了送子觀音殿,景桢就帶着程霧宜單獨在寺廟裏瞎逛。
下午出了分,程霧宜情緒平靜,查好了分就給程大有打了個電話。
程大有正在外面跑全城送,聽見女兒的好消息立刻高興得去買了注彩票。
“雲嘉大學有什麽專業好呢?”男人已經高興得開始自言自語,“經濟好就業,小語種是門本事,工科太辛苦了,女孩子學不來……”
卻偏偏沒有問,程霧宜喜歡什麽。
又說了幾句,程霧宜挂了電話。
景桢是個沒心沒肺的大小姐,盯程霧宜半天,見她沒動作,問:“你媽呢?怎麽不給你媽報喜呢?”
程霧宜攥着手機,朝送子觀音殿那兒看了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
“我只有爸爸。”
職高附近的網吧。
昨天黃毛在網吧跟人聯機打游戲,玩着玩着不知道怎麽跟人幹起來了,最後還是景峥給他擦屁股。
景峥這人,能動嘴的絕不動手,會捧人也會服軟,不會一門子講兄弟義氣,但也不絕讓兄弟吃虧。
後來景峥陪鬧事的人玩了幾把斯諾克,教了不少技巧,把為首的哄得服服帖帖的,一宿過去,弄得那人直接要喊景峥哥。
而他哥表示只想補個覺。
再醒來就是快下午。
少年窩在座椅裏,其實是被手機震醒的。
他的分數在他本人知道之前,早已傳遍各個角落。
四面八方的人發來恭喜的消息。
沒有程霧宜的。
景峥打了個哈欠,走到網吧外的沙發旁,沒什麽精神。
黃毛正在狂灌一瓶可樂。
他一整瓶下肚,然後十分響亮地打了個二氧化碳嗝兒。
景峥有點嫌棄,只問:“上次叫你辦的事情怎麽樣了。”
黃毛正色,自從認識景峥以來,景峥就沒朝自己開過口,唯一讓他幫忙的一件事,是讓他找一個人。
“不是,峥哥。”黃毛臉色便秘,“你就給我個名字,許豔許豔,這名字我跑職高校門口喊一聲都有好幾個應我的。”
景峥也知道這确實有點強人所難了。
他只是不明白,明明,她為了找母親,甚至不怕訛上他。
卻又為什麽,偏偏又在很短時間,避而不提,甚至諱莫如深。
景峥低頭,便沒再繼續這個話題,開始一條條回消息。
夕陽正好,陽光灑在少年臉上,讓他顯得更加溫柔。
貨車汽笛按了幾聲,一輛送貨的卡車停在網吧門口。
網吧老板掀開塑料簾子走出來,手裏還拿着貨單票據。
這次是程大有一個人出的車。不過和上次到職高來不同,這回他沒再只待在貨車裏理貨,而是直接送貨到門口。
男人還是那間藍色汗衫,脖子上挂着條白色毛巾,叫了聲老板好。
沙發上的那個少年突然坐得板正。
程大有也看見景峥。
長得好看的人總是叫人難忘的。
他站在貨車旁邊,站着回憶了一會兒,手指點着道:“你是那個住在美院家屬院的小夥子吧,姓景是吧。”
景峥收起手機,朝程大有走過去,撓了撓頭:“叔叔還記得我呢!”
“怎麽不記得。”程大有用毛巾抹了一把臉,“和我女兒都是雲嘉一中的學生,還給我不少小費,我知道的。”
後來景峥幫程大有搬完液晶顯示器,就準備離開。
程大有想起什麽,從貨車駕駛艙副駕駛座上,拿下來一沓剛印出來的尋人啓事,叫住景峥。
之前程霧宜要高考,他自己又忙着和袁豪一起合夥賺錢,怕影響女兒心态,找妻子這件事情就暫時擱置了下來。
但現在女兒金榜題名,程大有于是快馬加鞭地加快印刷了一些尋人啓事出來。
“小景,能幫叔叔一個忙嗎?”
“叔叔你說。”
“你能不能幫小區也在美院家屬院發發這個啊?”
“當然。”景峥點頭。
雲嘉的盛夏,傍晚,空氣中有栀子的香氣。
于是。
少年看見那份印着照片的尋人啓事。
今天是好慘一風筝。
不過沒關系,明天他就發瘋了(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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