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的
兩個人進了地鐵站。
這是10號線的首發站,車廂裏沒什麽人,景峥被淋得不輕,此刻就站在車門旁邊擦外套上的水跡。
程霧宜也沒坐。雨下得太大了,女孩夏季校裙的裙擺被打濕,布料緊緊地扒在她腿上,讓她看起來有些狼狽。
車門的兩扇玻璃映出他們沉默又有些距離感的身影。
半小時之後,地鐵報站。
是雲嘉美院站。
這時候車上人已經多起來,景峥伸出一只手扶在車門上的站名電子屏上,直到車門關閉也沒有下去。
電子屏的燈光襯得男生的手更好看,白皙又幹淨,有很明顯的骨骼感和力量感,但又一點不會崎岖。
他們被人群擠開了一點距離。
“程霧宜,生日快樂。”
少女扭過頭去。她目光滞了滞,看着眼前向後飛速挪動的gg版,地鐵飛馳而過,她的眼神定在某處。
“謝謝你陪我。”
男生扶電子屏的力度大了點。
指尖有些發白,手腕處的青筋也明顯起來。
“嗯,會一直陪着你的。”
後來,雲嘉的大雨好像一直都沒有停。
一直延續到高考那天。
一中高考生的場地就在一中自己的場地裏。校門外,欄杆上挂了一條又一條的紅色條幅,各班班主任使出渾身解數,陳和平很拼,甚至穿了條旗袍來給學生打氣。
雨不僅沒有停止的意思,甚至越下越大。
校方用木板鋪了條簡易小路,校門口的路上有好幾個排水井蓋,此時全部打開來用于防水。
陳和平穿着旗袍,手裏保管着全班的身份證,挨個分發。
景峥撐一把很大的黑傘,就站在陳和平旁邊。他們旁邊有一個排水井蓋,水流得太急,形成湍急的漩渦。景峥站在那兒,有些同學力氣小,跨不過那個水凼,他就負責搭把手。
後來,幾乎班上每一個同學都是搭着他的手過去水凼的。
男生臉上有很得體的笑容,對着過去的每個人說加油。
直到程霧宜。
她早上起晚了點,是最後一個到學校的。陳和平把身份證給她,催她趕緊進去。
此時校門口已經沒多少人,景峥還維持着伸手的姿勢,程霧宜有些遲疑,剛想搭上去。
男生直接單手抱起來她。
程霧宜驚恐得朝身後陳和平的方向看了一眼,但男生好像早就洞悉她的想法,嘴角憋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故意把黑傘朝後壓了點。
身體是淩空的,男生身體的體溫包裹住她。
明明只是一段路,程霧宜卻覺得時間過了很久。
景峥放她下來,側身的那刻,嘴唇幾乎快要挨上她的皮膚,輕輕用只能彼此聽到的聲音,在她耳邊說:
“南淞大學怎麽樣?”
隔天考最後一科的時候,雨終于停了。
程大有手上拎了些程霧宜愛吃的糕點還有一瓶橙汁,等着女兒考試結束。
一旁也有不少等待的家長。
這個社會,先敬衣衫後敬人,學生的家庭狀況怎麽樣,從家長的穿着打扮就能看得出來。
程大有穿一件破舊的汗衫,雲嘉停雨之後更悶熱,他不住地往抹着汗,走到樹蔭底下。
而距離不遠處,一群穿西裝的男女站成一群,像都是在圍着一個人。旁邊還停着一輛保姆車,開着冷氣,車門大敞着,站在隔得挺遠的地方,都能感受到涼意。
沒過五分鐘,大門打開,學生們開始陸陸續續出來。
程霧宜被人流推搡着往前走,剛走出校門,就聽父親大聲喊她。
回頭,程大有站在一棵梧桐樹下,正晃着手裏的橙汁。
父女倆走在路上。
自從袁叔住進家裏之後,兩個男人經常跑全城送,程霧宜已經很久沒這樣簡單地和父親單獨相處過。
程霧宜很享受這樣的時刻。
女孩将手上的橙汁喝了幾口,托辭說喝不下了,遞給父親。
程大有咕嘟咕嘟地一下子喝下去大半瓶,打了個嗝兒。
然後拿着瓶子指指不遠處那群黑西裝:“阿霧,你們學校還有這麽闊的家庭呢啊?”
在那群人裏很快認出基金會的工作人員,程霧宜突然心髒狂跳,牽着爸爸就趕緊往外走。
偏這時,一個女人喊了一句——
“小峥,這兒呢!!!”
程大有循聲好奇踮腳望去。
程霧宜腳步停頓了幾秒,然後,頭也沒回地,拉着父親快步走起來。
“阿霧,怎麽了?”程大有問。
程霧宜心跳加速,大口喘着氣,然後道:“爸,我好像有點中暑。”
一聽這個,程大有是徹底不看熱鬧了,探了探她額頭,牽着女兒的手就往公交站走。
另一邊。
景峥聽見許言之叫他,緩步走過去。
女人被一群人圍着,坐在折疊椅上,身後是保姆車,後車門大開着,上面放着個便攜冰櫃,裏面冰着景峥最愛的柚子味巴黎水。
許言之上趕着要演這出母子情深的戲碼,景峥也願意配合。
沙發椅上,許言之拿出手帕給男生擦汗,還不忘叮囑張媽,讓她把空調溫度再調低一點。
雲嘉一中的外主路種滿梧桐。
離別的夏天,這條林蔭路上,炙熱的陽光落下來,會在地上投下斑駁的樹影。
此時此刻,林蔭路上駛過一輛公交車,女孩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一旁的父親在調頭頂的風扇,企圖給女兒降溫。
離別的夏天,有很熱的風,從車窗灌進來,吹起少女的馬尾。
這輛公交車。
就這麽,
和路旁的那輛保姆車——
交錯而過。
高考之後,程霧宜有了大把的時間,程大有把快遞店和水果攤的生意都交給女兒,自己和袁豪則一門心思琢磨起長途生意。
晚上的城中村,零點之後,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程霧宜關了快遞店,趴在水果攤上,靜靜看一本學校發的《2016高考志願填報指南》。
她還從來沒有去過南淞。
是很大很漂亮的城市,比雲嘉這座用移民和科技堆起來的鋼鐵森林,更有歷史也更有底蘊。
正想着,不遠處大排檔有人喊——
“老板,來份芭樂。”
程霧宜回過神來,切好了給客人送過去。
風口處,透明塑料布被吹得嘩嘩作響,一群男女應該是剛從酒吧玩回來,都有些醉,相互攙摟着。
“您的現切芭樂。”
男人脖子上有條赤金鏈子,整條胳膊上紋着條青龍,頭發打了成倍的劣質發油。
“多少錢?”他先是根本沒拿正眼看程霧宜。
“十塊。”
少女的聲線很輕。
男人于是轉頭,這次他眼睛眯起來,又問了一遍:“多少錢?”
“……十塊。”
“這麽便宜啊?”他是直接上手了,“一晚多少錢?”
程霧宜皺着眉,往後退了半步,指着桌上:“不是一碗,我家芭樂是袋裝……”
她才後知後覺發現是哪個wan。
少女胸前挂着一塊薄膜透明塑料二維碼,男人打開手機。
卻沒有掃碼。
手機發出巨大一聲“咔嚓”。
程霧宜胸腔起伏着,迅速摘下那塊牌子。
男人就當着程霧宜的面,雙指放大那張照片,而後,發出啧的一聲。
“去拿烏梅粉來!”田沁萍從桌子那邊繞過來,命令程霧宜。
程霧宜捏着手,田沁萍直接轟了她回去。
程霧宜知道,這是萍姨在救她。
她們第一次相遇,也是程霧宜一個人看店,那時候田沁萍就把那些男人故意帶離,往村子另一個方向走。
那時的程霧宜還是個戴墨鏡的未成年小姑娘,也沒人會多瞧她一眼。
但現在不一樣了。
少女有無法堙滅的驚人美貌。
程霧宜并沒有拿什麽烏梅粉,只是手腳麻利地開始收水果攤,準備關門。
她恐懼到極點,一邊搬水果一邊打開手機
通訊錄往下劃一點,手指在景峥那行停留很久,最終,還是沒有按下去。
她給父親打了電話。
好幾遍。
沒人接。
過了十幾分鐘,當程霧宜正準備打給林明達時。
那條赤金鏈子又出現在程霧宜視線內。
“妹妹,拿個東西拿這麽久啊?”男人伸出一只手,擋住玻璃門。
他力氣大,輕輕一推,就進了水果攤來。
程霧宜不着痕跡拿起靠在牆根的水果刀,冷臉道:“你還沒給錢。”
男人笑得猥瑣:“要多少?五百夠不夠?”
“一千?”男人上下打量着程霧宜,直接拉住程霧宜的手,摩挲了好一陣,感嘆了句,“媽的真嫩,又白。”
程霧宜眼神冷淡,只握緊手裏那把刀。
男人放開她,又靠得她近了點,呼吸都帶着酒肉發酵的臭味,低聲道:“開過苞沒?沒開過哥再給你加三百。”
程霧宜啪地給了他一巴掌。
田沁萍這個時候趕過來了,她嬌滴滴地挽住男人,想用身形擋住撐住:“大哥,你跟你一個小姑娘置什麽氣……”
話音未落就被男人甩開手。
男人反手就給了程霧宜一個耳光。
他惱羞成怒,破口大罵:“你他媽逼裝什麽純啊?和一群婊.子破鞋混在一起,也是個小婊.子,不就一張臉漂亮,老子玩你是看得起——”
剩下的話男人沒能說出口。
也不知道從哪裏突然竄出來一道影子直接将男人放倒在地。
程霧宜從沒見過景峥那樣打人。
尊崇最原始的暴力,像一頭獅子在撕咬獵物,絕情又殘暴。
不借助任何器具,只用拳頭,拳拳到肉。
也沒有血。
不是互搏。
是一場單方面的碾壓。
怎麽結束的,程霧宜也忘記了。
只記得男人最後落荒而逃,連鞋子跑丢了都沒敢穿。
城中村小診所內,程霧宜在跟着胡醫生去拿藥。
男生只是嘴角破了點皮,安靜坐在診所大廳的椅子上。
診所是民用房改造的,說是大廳,其實也就是客廳。
田沁萍坐在離景峥半個身位的椅子上,一直在低頭玩手機。
兩人看起來像是完全不認識。
但景峥開了口:“剛剛謝謝你給我打電話。”
景峥剛剛還在景家別墅吃飯,然後就接到了田沁萍的電話。她在電話裏語焉不詳,只叫景峥過去,沒說幾句就挂了電話。
田沁萍一下子就局促起來,連忙擺手說:“少爺客氣了。”
和女人交流,景峥從來不會感到不自在,他開口,無比真誠的口氣:
“是我多謝萍姨照顧我們阿霧。”
田沁萍抓着皮包,不知道在想什麽,勉強努力擠出個笑容。
景峥玩着手裏的冰袋,突然發現自己的中指破了個口子。
紅色的血滲出來,星星點點,如同念珠一般。
明明只是一點點血跡,男生情緒卻突然變化起來。
紅色的,是暗房洗片的藥水,也是母親未完成的那副畫作上,鮮紅的顏料。
不。
只是血。
只有血。
落在床上、擦在窗上,如果是從脖頸切開氣管的話,血液會成噴射狀。
濺在天花板上的血,擦不掉。
房間的角落,畫布上畫的是風筝,大部分已經完成。
風筝有很漂亮的輪廓,像只蝴蝶,卻比蝴蝶飛得要高得多。
很美的晴空。
紅色卻擦不掉。
血,卻怎麽都擦不掉。
他閉上眼睛,深呼吸,顫抖着用另一只手掌快速擦去血跡。
程霧宜跟着胡醫生出來的時候,男生看着她,在笑。
情緒轉換之快。
像是,
什麽也沒有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