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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霧的
    霧的

    他們又去了職高附近那家網吧。

    網吧裏倒還算熱鬧,嘉嘉和黃毛都在,正在連機打游戲。

    看見景峥,黃毛從椅子上跳起來,使勁抽了抽自己的臉。

    嘉嘉看見景峥,自覺給他讓位置。

    她又開了一臺機子,過來拉程霧宜,景峥徑直走向黃毛旁邊的位子,囑咐了一句——

    “看春晚直播,動畫片都行,別給她看你那些亂七八糟的。”

    嘉嘉陰陽怪氣地重複着景峥的話,然後打開了個美妝視頻。

    “嘉嘉,大年三十你怎麽也不回家?”程霧宜問。

    嘉嘉嗑着瓜子:“沒不回去啊,我家就我和我奶奶。我奶奶睡得早,吃完年夜飯我就溜出來了,反正也無聊。”

    程霧宜哦了一聲。

    “那你呢?大年三十還當連體嬰呢?就這麽貼着你男朋友不放啊?”嘉嘉打趣,撞了下程霧宜的肩膀,“阿霧,姐可跟你說,男人啊,你不能看這麽緊。”

    “……”程霧宜瞟了一眼景峥的位置,又很快地收回目光,嗫嚅着說,“我沒有。”

    嘉嘉啪地一下關了電腦,摟住程霧宜,擠眉弄眼地:“你倆現在什麽進度?你老實跟我說,景峥他床上……”

    “嘉嘉!”程霧宜打斷。

    又重複一次。

    “嘉嘉姐。”

    嘉嘉一愣,接着笑起來,哎了一聲,正準備說什麽,就見女孩沖了出去。

    沒過一會兒程霧宜回來,手上多了一罐啤酒。

    少女什麽也沒說,拉開易拉罐的環,閉着眼睛喝了一大口。

    “嘉嘉姐,上次你說的,還算數嗎?”

    嘉嘉吓到了:“什麽?”

    “不是說教我做景峥的女人嗎?”程霧宜又喝了一大口,“還算數嗎?”

    嘉嘉把程霧宜帶回了她打工的美發店。

    美發店大年三十自然不營業,只不過嘉嘉嘴甜,得老板娘喜歡,就讓她管鑰匙,負責開門關門。

    鑰匙被随手撂在凳子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嘉嘉脫了鞋子,上下打量了下程霧宜。

    “姐先給你換個發型,大過年的,你怎麽還穿舊衣服,你家裏人不給你買新衣服嗎?”

    程霧宜有些尴尬。

    嘉嘉大手一揮,直接打開了洗發池的水龍頭:“這點膽量也沒有啊?是誰剛不還大言不慚地說要我教她釣凱子呢?”

    程霧宜躺在椅子上,感受到自己的長發被一點點打濕。

    “是要做什麽發型?”

    “染發。”

    “……什麽顏色?”

    嘉嘉随口一謅:“綠色。”

    程霧宜沉默了一陣。

    嘉嘉:“怎麽了?好學生不敢怕違紀啊?”

    “不是。”

    “那是什麽?”

    “……景峥……不是男人會喜歡這個顏色嗎?”

    嘉嘉噎了一會兒,強撐說:“對啊,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嗎?”

    程霧宜不再說話,只是安靜地任由嘉嘉擺弄。

    嘉嘉洗頭的技術很不錯,一邊洗一邊說着她的理想,說她希望以後開一家從頭到腳的美容院。

    “就不光美發美甲啊這些,像光子嫩膚啊水光針熱瑪吉的全有,到時候阿霧你來我給你打八折。”

    程霧宜笑着說好。

    嘉嘉滔滔不絕地說了一會兒,突然搗搗她手臂:“還沒問呢,阿霧你的夢想是什麽?”

    “夢想嗎?”程霧宜看着美發店泛黃的天花板,“好像已經實現了。”

    嘉嘉驚訝地啊了一聲:“什麽夢想啊?”

    程霧宜沒說話。

    找到媽媽,其實就是她十七年人生中,那個深埋在心裏,不願意承認,也讓她覺得羞恥的——

    夢想。

    只不過她實現了,卻,并沒有想象中的開心。

    程霧宜不願意再提。

    “嘉嘉,你是怎麽和景峥認識的啊?”她于是岔開話題。

    “初中那會兒,我倆一個一中,一個七中。雖然倆初中天差地別,但卻是挨着的。”嘉嘉回憶道,“那會兒誰不知道一中有個國旗下固定升國旗的帥哥景峥呢?”

    程霧宜:“然後呢?”

    嘉嘉停頓了一會兒,也不顧手上都是摩絲泡沫,用手擦了擦鼻子:“嗐,跟你說也沒啥。就我那會兒被上廁所被一個男的偷拍了裙底,這事兒鬧挺大的,是景峥幫我解決的。”

    程霧宜愣住了,半晌只說了個對不起。

    “跟你說就是過去了啊。”嘉嘉重重揉她頭皮,“喏,就這麽認識的。”

    不知道為什麽,程霧宜腦子裏又浮現出,第一次相遇時,景峥毆打鄭俊鵬時候的樣子。

    “可我見過他打人的樣子。”

    嘉嘉:“怎麽樣?帥吧!”

    程霧宜:“……”

    “他是好人嗎?”程霧宜問。

    “當然啊,你這不廢話嗎?”

    少女沉默着,半晌,只吐出一句——

    “可我不是。”

    洗完頭,嘉嘉給她吹頭發。

    吹風機送來暖風,催眠得很。

    後來怎麽了程霧宜也不知道。迷迷糊糊中,只覺得有一只手一直在托着她的頭發,溫柔又小心,偶爾會碰到她頸部的皮膚,有些冰,有種凜冽的氣息。

    “嘉嘉,吹完了嗎?”程霧宜揉着眼睛,突然想起來說不定現在她的頭發已經變成了黃色,慢慢地睜開眼,才發現鏡子後站着的人是景峥。

    她一下子坐了起來。

    再看向鏡子裏的自己,仍是一頭黑發。

    男生關了吹風機,樣子倒是自在:“嘉嘉在外面和黃毛玩桌游。”

    時間快指向十二點,程霧宜想回家了,于是和他們告別。

    嘉嘉正玩得不亦樂乎,看見景峥和程霧宜出去,還不忘吱聲:“阿霧啊,你那頭發回頭姐給你染。”

    程霧宜:“……”

    美甲店外,風刮得正冷。

    男生脫了他的外套,自然地遞給程霧宜。

    黑色的沖鋒衣外套,還帶着他的體溫,有薄荷洗衣粉的味道。

    男生身上只剩一件單薄的長袖衛衣,衛衣是貼身的,隐隐約約印出點他挺拔的身材輪廓。

    兩個人在街上走着,十二點了,不遠處升起煙花。

    四處都是爆竹的聲音,可程霧宜的心比所有的這些聲音都還要喧嚣。

    “雲嘉冬天不下雪的,是吧?”女孩裹緊身上的沖鋒衣問。

    景峥聲音沉下來:“下過。”

    過了好半晌才繼續——

    “很多年前有一場。”

    程霧宜看着霧氣彌漫的天空。

    “要是能下雪就好了,我聽說,雪能掩飾罪惡。”

    少年像是陷入某種回憶中,連表情也變得不再平靜。

    “永遠不能。”

    過了年之後,程大有将重心挪到了快遞運輸上,至于快遞收攬的活兒,則暫時請了個小工。

    因為要經常一起跑長途,袁豪搬進了程霧宜家中。

    程大有給袁豪在客廳用簾子隔開了一個小空間。程霧宜有自己的房間,升入高三下學期,她幾乎是早出晚歸,因此也沒跟他打過幾次照面,也算是相處和諧。

    離高考還有一個多月,最後一次模拟考那天,正好是程霧宜的生日。

    當初程霧宜出生時,因為是個女孩子,程霧宜的爺爺奶奶在縣醫院只是看了一眼就走了。

    程大有和許豔也都不是文化人,對這個孩子也不太上心,就說出生在五月的第一天,取名為五一。

    鄰居家的蔣伯當時在民政局在戶口登記,看了看許豔懷裏粉雕玉琢的女嬰。

    “岷安鎮春天總是煙霧缭繞,這孩子又出生在暮春,叫霧宜吧。”

    教室裏。

    模拟考結束之後,程霧宜從抽屜裏拿出早上收到的快遞,開始拆。

    薛彩彩看着快遞盒上的信息:“岷安高級中學高三六班蔣平章,你男朋友啊?”

    程霧宜沒好氣,手上的裁紙刀咔咔直響:“就是好朋友。”

    “青梅竹馬呗~~~”

    聲音從另一個方位傳過來,程霧宜拿裁紙刀的手瞬間一愣。

    她擡頭,正對上景峥那雙桃花眼。

    班上的快遞一向是景峥和劉百川一起拿的。景峥知道的,這個叫蔣平章的人,平均兩周就會給程霧宜寄信來。

    雷打不動,風雨無阻。

    就這樣,程霧宜是在景峥和彩彩的雙重注視下拆開蔣平章的禮物的。

    一個,包裝精美的落雪水晶球。

    “哇,好漂亮啊!!!”薛彩彩感慨道。

    景峥臉都綠了。

    程霧宜早上剛到學校,抽屜裏就被禮物塞滿了。

    彩彩送的是鋼筆,鄭錦瑞送的是件外套,就連劉百川都送了個唇膏。

    “班長,你送的禮物呢?”彩彩問。

    景峥罕見地有些語塞。

    因為他背後拿的禮物盒裏,裝的是一模一樣的水晶球。

    但程霧宜似乎心思完全不在這上面。女生看了看時間,收拾好了書包,一件禮物也沒帶,就出了教室。

    竟然一句話也沒給景峥留。

    高新區的一家偏僻咖啡館裏。

    程霧宜從學校出來後,坐了快兩個小時的地鐵才到這兒。

    女孩點了杯拿鐵,滿懷期待地朝門口望着,像是在等待什麽人出現。

    高新區是雲嘉市的郊區,離程霧宜住的城中村、景峥住的家屬院都有很長一段距離,在這兒的基本也是一些高新科技型企業,平時都是白領在這邊上班,基本不會遇到什麽熟人。

    七點半。

    程霧宜的咖啡續了兩次。

    少女從脖子裏拿出那枚鎏金長命鎖,擦了又擦。

    聽父親講,這是程霧宜周歲生日那年,媽媽親手系在她脖子上的。後來媽媽離開,程霧宜不敢戴甚至不敢提起。程大有平時脾氣和藹,喝起酒來什麽東西都會砸,程霧宜就把它放在了枕頭底下,每天睡覺時都要看上一眼。

    而今天,是她的十八歲生日。

    幾天前,她小心翼翼地給媽媽打了個電話,想找她出來喝個咖啡。

    “阿霧,有什麽事嗎?”景太太在電話那頭說。

    媽媽,“我想你了。”程霧宜壓抑着自己的聲音說。

    許言之答應她會出來。

    于是程霧宜将地點選在這裏,還挑了個冰激淩蛋糕。

    光是想象着和母親分食生日蛋糕的場景,都能叫程霧宜快樂得無法入眠。

    八點半。

    “小姐姐,你這冰激淩蛋糕再不吃都要化了,要不我先幫你放冰櫃吧。”服務員走過來說。

    一直盯着門口的程霧宜回過神來,才發現蛋糕已經開始融化,奶油都滲到桌上了。

    “對不起,那麻煩你了。”

    九點。

    窗外下了大雨。

    已經是快要夏天了,雲嘉經常會有這種毫無預兆的雷暴天氣,預示着那個潮濕到任何人都無法逃離的夏天又快要到了。

    5:30 【阿姨,我出門了。】

    6:45【阿姨我快到了,您路上注意安全。】

    7:30 【阿姨我就坐在靠窗的位置,您一進來就能看到。[圖片]】

    8:45 【下雨了,阿姨您帶傘了嗎?】

    微信那頭,A一直都沒回。

    A是程霧宜給許言之的備注。

    通訊錄的第一位。

    聊天頁面的置頂。

    她隐秘的秘密,A。

    雨越下越大,再不走咖啡館就要打烊了,程霧宜于是鼓起勇氣,給許言之打了個電話。

    “喂,誰啊?”

    電話那頭有很嘈雜的聲音,程霧宜聽出來,應該是麻将聲。

    “阿姨,您到了嗎?”

    “到?到什麽到?”

    程霧宜:?

    程霧宜:“……”

    女孩抓着手機:“就是……我們之前約好的,說今天在林臯路的咖啡館見面。”

    “哦哦哦——”許言之拖長調子,“不好意思啊阿霧,我這兒正打麻将呢走不開,要不然改天吧。”

    話音未落,就聽那頭有別的聲音問:“景太太在跟誰打電話呢?”

    許言之:“就我和老景資助的一個小丫頭。”

    程霧宜:“可今天是——”

    “五一勞動節嘛。”電動麻将機洗麻将的聲音響起,許言之道,“勞動節快樂,阿姨不跟你說了。”

    嘟——

    雨下得越發暴力,像是要将所有人溺在裏面才罷休。

    便利店門前,景峥單手頂開薄荷糖鐵罐,仰頭灌了兩顆。

    手機上的頁面顯示接通。

    景峥看着手上的水晶球,笑容滲人:“你幹的好事。”

    景桢:?

    景峥不是沒給女生買過生日禮物,因為他做班長,所以班上的每個同學生日他都會送禮物。

    但程霧宜不一樣。

    至于哪裏不一樣,他還說不上來。

    于是他找了景桢幫忙。

    少年收獲了一枚淘寶爆款水晶球,初看時百看不厭,再看哪兒哪兒都不順眼。

    景桢一聽原委,樂了:“哎別說,你還真別說,能跟我挑一樣的禮物,我說阿霧這小竹馬很有眼光嘛,我看好他。”

    “……你他媽是誰姐?”

    景桢笑得花枝亂顫,只問:“哎你看到她去見誰了嗎?”

    少年看了看手上的電子表:“從七點到現在,一共進去了三個男的,兩個戴工牌一個格子衫,都禿頭。至于女生……”

    景峥還在說着,咖啡館門被推開。

    雨幕下,程霧宜走出了咖啡館。

    “小姐姐,你的蛋糕還沒拿。”店員沖出來叫她。

    女孩像是丢了魂魄一般,頭也沒回就往前走。

    夜深了,道路兩旁的店家霓虹燈缤紛晃眼,映射在程霧宜的眼中,只剩一道道被雨沖刷至模糊的光譜。

    雲嘉的建築多是騎樓風格,這種外廊式建築,一樓有可供通行的行人走廊。程霧宜背着書包,就這麽一直走到林臯路騎樓的盡頭。

    盡頭有一家美宜佳便利店,門口什麽人也沒有,只有招牌在雨幕中呈現出紅白兩種色彩。

    程霧宜拉緊書包肩帶,正準備就這麽走進大雨。

    突然。

    空氣中有薄荷糖的凜冽香氣。

    雨怎麽在一瞬間停了。

    程霧宜擡頭,看到寬闊的藍色雨布。

    世界漸漸從模糊變得清晰。

    在少年就這樣攥住她的手那刻。

    “我承認我跟蹤你。”景峥半個肩膀都留在傘外,“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程霧宜看他。

    女孩的臉上有哭過的痕跡,脖子上的長命鎖忘了收回去,還露在白色短袖外面,紅得刺眼。

    “走吧,送你回家。”

    程霧宜沒動。

    “不想問問我來這裏是見誰嗎?”

    景峥誠實道:“想。”

    “那為什麽不問?”

    雨點憤怒得很,洩憤似的,像是要把雨布砸破。

    景峥笑,彎起來的卧蠶裏有溫柔的淚痣。

    “反正沒見到你想見到的人,是嗎?”

    四目相對。

    程霧宜雙手抱着自己,女孩額發微微打濕,像是朵在風雨中飄零的茉莉花。

    她想,面前的這個人,景峥這個人,為什麽偏偏是他啊。

    他為什麽是媽媽的繼子啊?

    她告訴過自己很多次,景峥是霸淩犯,所以,她欺騙一個霸淩犯的感情,不需要有什麽負罪感。

    如果這世界上一切都有因果報應的話,那麽她就當是景峥活該。

    可是。

    真相究竟是什麽,程霧宜從不敢去深究。

    傘面很大,傘骨有很彎曲的弧度,少女在傘裏的話像是有回音。

    程霧宜點點頭又搖搖頭,聲音破碎又堅決——

    “但我現在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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