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的
冬夜的月光清冷,零零散散地透過老舊的鋁合金紗窗照進來。
美院家屬院種了不少黃桷蘭樹,黃桷蘭開花的季節,整個街道都是芬芳馥郁的香氣。
景峥又聞見這種香氣。
甜甜糯糯的。
卻不只是黃桷蘭的氣味。
地下室,昏暗的暗房裏,角落的蓄水池上,隐隐約約傳來水的聲音。
女生倚在池子邊緣上。池子是用瓷磚砌的,很冷,女生雙腿勾住男生,往那唯一的暖源蹭。
男生雙手擱在池沿,小臂很有力量感,就這麽托舉住女生,用雙手将寒冷和她隔絕起來。
接吻。
他們在很深地接吻。
頭頸互相攀着,身體互相糾纏。女生背對着門,上半身的藍白條紋襯衣是解開的,只有胳膊虛虛挽着衣服。
一半的背露出來,脊柱微微凹進去,白色的蕾絲搭在她肩膀上,微微嵌進背裏,像是禮盒的裝飾帶子,引誘着人迫不及待地打開。
打開那禮盒的男生手指颀長,骨節明顯,在她背上游移。
洗片的紅色藥水也不知是何時被打翻,更不知是怎麽染到女生背上的。
反正女生背後有一片深紅,像一朵吐着信子的花。
男生有極為勾人的眉眼,這眉眼因為他不再克制的神情而變得更加危險。他一邊吻一邊在低低笑她的反應,眼尾掃着紅。
欲得厲害。
而後,似乎被打擾,少年擡起頭。
桃花眼、淺笑的唇、還有淚痣。
這分明是、景峥自己的臉。
驟然驚醒。
夢。
是夢。
還好是夢。
睜眼,暗房裏一片漆黑,哪有什麽月光,有的,只是洗片的藥水氣味。
是啊,冬天怎麽會有黃桷蘭。
地下室暗房角落的小床上,景峥怔忪了一會兒,煩躁地擰了擰後頸。
桌上,幾張還沒洗好的照片正在逐漸成像。用來洗片的水池,水龍頭沒有關緊,滴答滴着水,每一次都掀起小小的漣漪,惱人得很。
怎麽是夢。
感受到一陣濡濕,景峥掀開了被子,看了眼。
又很快掀回來。
“操。”
少年低低說了聲,起身去了浴室。
快要過年了。
離校前夕,大家抱着發下來的各科試卷,都準備回家放松一下,至少看個春節聯歡晚會再寫。
離開時,同桌薛彩彩還沒忘記跟程霧宜說了聲春節快樂。
程霧宜回了家。
城中村居住的大多是外來務工人員,臨近春節,整個村子都空空當當的,就連田沁萍,也回了岷安老家。
快遞店關了門,只有程霧宜一個人在守水果攤,不過也沒什麽生意。
袁豪以前是做長途拉貨生計的,雖然辛苦,但是也能賺不少錢。正好最近他又要去跑貨,邀請程大有一起,看能不能把快遞業務這個鏈條再延展拉長一點。
程大有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收拾行囊就跟着袁豪走了。
程霧宜已經很習慣。
還沒來雲嘉時,程大有一邊打工一邊尋妻,到了一個城市就找個臨時工,走南闖北,足跡遍布了全國各大城市。
程霧宜從小就是靠鄰居百家飯一口一口幫襯着長大的,一個人過節,對她來說,其實沒什麽。
隔天是大年三十。
一上午了,水果攤什麽生意也沒有。
客廳裏,電視機裏傳出主持人喜氣洋洋的聲音。程霧宜簡單給自己做了兩個菜,一邊吃一邊就安靜做發下的卷子。
手機響起來,是一個座機號碼。
程霧宜接起來。
“是程同學嗎?”
程霧宜敏感地聽出來,是張媽的聲音,于是說是。
電話那頭,聲音稍微變遠一點:“太太,電話通了。”
接着是拖鞋的聲音,由遠及近。
“阿霧,我是你許阿姨。”
程霧宜:“……”
“我開了免提。”許言之馬上又說,“老景,你要不要也講兩句。”
“程同學,你身上的傷好點沒有?”電話裏景豐的聲音禮貌但又有距離感。
程霧宜聲音怯怯的:“好多了,謝謝伯伯,祝您全家春節快樂。”
“你受傷言之一直很過意不去。”景峰道,“今天私立醫院那邊門診不上班,你傷在背上,自己塗藥不方便吧。要不要過來,讓言之給你上藥?我讓司機來接你,順便帶些禮品回去。”
見程霧宜沉默,許言之又說了幾句,還向她道歉。
“不用麻煩,我家也不好找,我自己來就是了。”程霧宜抓住手機,“那謝謝伯伯,還有……阿姨了。”
景家別墅。
外周的灌木叢上裝上了燈飾,一閃一閃的,大門口的玄關處,懸挂着兩只火紅的燈籠,連仆人都統一換上了新制的員工制服。
這才像是在過年。
許言之将程霧宜請進了客房。
幾乎是一進門,許言之臉上就落下幾滴眼淚。
“好孩子,讓我看看。”
張媽在一旁也跟着抹淚,最後倒是程霧宜過意不去,哄道:“沒關系的媽媽,我好很多了。”
聽到這個稱呼,許言之臉色瞬間變了。
程霧宜敏感地察覺出來,只抿了抿唇。
許言之給張媽使了個眼色,張媽握着程霧宜的手,沒有半點含糊,立刻就朝她跪了下去。
“阿霧,好孩子,你相信張媽。我真不知道那人潑的是熱水,太太只叫我找人,我真沒想到他居然這樣做。要是我知道,說什麽我也不會讓你去的。”
畫是許言之求景豐買的,人是許言之讓張媽找的。那老頭要朝那油畫潑水的時候,也和程霧宜對了好幾遍眼神。
一切的一切,程霧宜早就知道。
見程霧宜沒什麽反應,許言之又打罵了張媽幾句,對程霧宜說:“阿霧,我恨不得那湯是潑在我身上。你知道嗎?那湯潑在你身上,簡直比潑在我自己身上都痛。”
少女努着唇,半晌沒說話,最後只扶了張媽起來。
女孩躺在客房的床上,露出整張背來。
她肩胛骨很突出,涼藥敷在肌膚上,她就疼得一直在抽動。
“媽……阿姨。”頭埋在枕頭裏,少女的聲音悶悶地,“當時你離開岷安的時候,為什麽不帶我走?”
許言之一愣,抹藥的手法更輕柔了一些:“怎麽不想,我當然想帶你走,但是當時……你知道的……我連自己都養活不了。”
程霧宜乖巧地點點頭。
其實,沒有問下去的必要了。
她只能強迫讓自己相信。
換藥的過程不長,程霧宜乖巧地穿好衣服。
“阿姨,你這些年過得好嗎?景伯伯,他不會也打你吧。”
許言之一愣,接着捏捏程霧宜的臉:“想什麽呢阿霧,老景是體面人。”
程霧宜努努嘴:“那就好。”
只要媽媽幸福就好。
程霧宜想。
出門的時候,正好碰上景家年夜飯開席。
景豐開口,叫程霧宜也留下來吃飯。
“老景你好心也有個限度。”許言之嗔怪道,“阿霧人家肯定要和她自己的家人一起吃啊,叫她留下來是幾個意思?”
程霧宜點頭,附和着說是。
是啊,叫她留下來是幾個意思。
景豐笑:“确實,那倒是我考慮不周了。”
話音未落,大門那裏傳來響動。
景峥走進來,打了聲招呼,就坐下來換鞋。
“少爺回來了。”仆人大喊着。
“去喊老太太起床,就說小峥回來了。”許言之吩咐,說着就走向門廊,彎腰親自給景峥拿拖鞋。
過年這個節點,更何況等下奶奶也在場,景峥一向場面工夫做得漂亮完美。
“謝謝媽。”他連忙說。
景豐叫道:“景峥,來見客人。”
景峥擡頭,看見程霧宜的那一秒,立刻換了個表情。
許言之內心竊喜,連忙對景豐道:“小峥認識阿霧的,兩個人一個班的。”
“我來換藥,就要走了。”程霧宜連忙說,“我爸爸還在家裏等我。”
一聽這個,景峥便也不留她,只是将換好的鞋又重新穿上了:“我送你。”
“不用了。”程霧宜趕緊說。
正好樓上傳來響動,應該是景峥奶奶下了樓。
“你奶奶還等你呢。”女生說着,迅速換好了鞋,出了大門。
大門緩緩關上的那刻,裏面的歡聲笑語就這麽不受控制地鑽進程霧宜耳裏——
“兒子,快來媽媽給你親手做了什麽菜,手切雞,白灼蝦,還有通菜……我知道你不愛吃姜……”
嘭地一聲,大門徹底關上。
程霧宜扭頭。
寒風刺骨。
少女裹緊了身上毛衣外套,就這麽迎着風走。
一直走回家,客廳的桌上還放着中午程霧宜沒吃完的兩盤菜,她走得太急,其實并沒有吃太多。
現在已經涼得徹底。
電視機沒關,正好播過了新聞聯播,屏幕一片大紅大紫,主持人在一起致辭,祝大家過年好。
手機在響,是各式各樣的消息。
程霧宜重新開了水果攤的卷閘門,就這麽看着手機發呆。
她打開通訊錄,劃過來劃過去,最終停在一個名字上,鬼使神差地摁了通話鍵過去。
等待的每秒都難熬,程霧宜猶豫着,正想挂斷,對面已經接了起來。
“打錯了,我本來是想打給彩彩的。”程霧宜率先說,“我想祝她新年好來着。”
景峥:“薛彩彩姓薛,X開頭,我姓景,J開頭,程霧宜,你是怎麽翻通訊錄的?”
“……反正就是打錯了,對不起。”程霧宜趕緊說,“我先挂了。”
“等等。”景峥說,“光祝薛彩彩,不祝我啊?”
程霧宜說了個過年好,但景峥并沒有挂電話的意思。
“在幹嘛?”
“看春晚。”
“還開着店嗎?”
“嗯,不過沒什麽客人。”
“你爸爸呢?”
“……在跟我一起看春晚。”
話音未落,就見胡醫生從小巷那頭走過來。
程霧宜還接着電話。胡醫生挑了一兜砂糖橘,自覺放到電子秤上,掏出一張紅票子。
程霧宜不願意收他的錢,胡醫生不樂意了:“就當給我們阿霧的壓歲錢。”
接着還不忘叮囑:“你爸爸不在,你一個人早點收攤,我診所還開着呢,有什麽需要記得找我。”
然後就提溜着一大兜砂糖橘走了。
再将耳朵貼在聽筒上時。
“可以啊,程霧宜。”男生戲谑的語氣,“又騙我。”
十五分鐘後,那少年出現水果攤的對街。
當時程霧宜正在關水果攤,景峥走過來,就這麽無言地幫她。
“不回去的話沒關系嗎?你爸媽不會擔心嗎?”程霧宜問。
男生噙了絲笑,帶她往某個方向走:“程霧宜,反正我跟你都是有家跟沒家一樣的人。”
後來,兩人步出城中村,走在大馬路上。
街上沒有什麽人,商店也關了大半,蕭條得很。
其實,程霧宜并沒有打錯電話。
那通電話本來就是要打給景峥的。
因為,她就是被景家那副阖家歡樂的模樣刺傷了。
她叫自己的媽媽阿姨,自己的媽媽,卻叫別人兒子。
憑什麽?
陰暗也好,扭曲也好,是嫉妒還是不甘心都無所謂。
至少現在,那個兒子不還是抛下一切,和她在一起。
并且,
只和她在一起。
如果有記性好的朋友,可能有印象我第一章在作話寫過“這次會寫一個壞家夥”,這個壞家夥,其實是我們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