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的
景家的藏品展在小年夜這天舉行。
夜裏氣溫低,程霧宜從地鐵站剛一出來,立刻被猛烈的北風吹了一整個激靈。
鄭錦瑞正巧也站在地鐵站門口被風吹得頭發糊臉,兩人自從上次在景家別墅見過一次之後就熟悉起來。看見程霧宜,鄭錦瑞小跑過來,親昵地跑過來挽住程霧宜的手。
兩人穿的都是一中的冬季校服,放在平時,足夠在雲嘉過冬了,但這幾天也不知是怎麽了,出奇的冷,程霧宜又在外面加了一件粉色開衫,還是凍得小臉通紅。
會展中心A口是這次展覽的正大門,此刻紅毯兩旁森嚴站了兩排保安,不時有豪車停下來,到處都是衣香鬓影、紙醉金迷的樣子。
“哇,我還是第一次參加這種的聚會呢。”鄭錦瑞吸了吸鼻子。
程霧宜收回眼神:“我也是。”接着把身上的開衫脫下來,“你穿吧我不冷。”
鄭錦瑞連忙推拒着:“霧宜你穿得比我還少。”
“沒事,我不冷。”
話音未落,程霧宜就悖時打了個噴嚏。
“……我真的不冷。”程霧宜說着,拉着鄭錦瑞進了會展中心。
偌大的場館內,到處都被精心裝點了一番。整個展廳用了許言之最喜歡的淡紫色絲帶裝飾,因為到場的大多是上流人士,為了能讓大家更近距離欣賞到藏品的真實情況,所以大部分藏品,諸如瓷器和油畫,并沒有裝上玻璃展櫃,而是就這麽暴露在空氣之中,只在一米之外的距離拉了一條形同虛設的隔離伸縮帶。
因為部分藏品對溫度很敏感,所以場館裏沒有開空調,室溫比外面也高上不了幾度。
兩個女孩子逛了一會兒之後,程霧宜借口去上洗手間去了另個展區。
但她卻并沒有往洗手間的方向走,而是在一個拐角處徑直上樓。
梳妝室門口,許言之身邊的保姆張媽已經等她很久,兩人心照不宣交換了個眼神。
張姨四周望了望,确認沒人看到程霧宜,才幫她開了門。
門內,許言之一身華服,來回踱步着。
細高跟在木質地板上發出咔噠咔噠的響聲。
見程霧宜來了,許言之親昵地趕緊叫她進來。
“媽……阿姨好。”程霧宜皺了皺鼻子,故意咳嗽了下。
許言之溫柔地摸着程霧宜的頭發,吩咐張媽趕緊去拿外套:“你這孩子,怎麽也不穿多一點。”
“忘記了。”程霧宜說,乖巧地穿上張媽遞上來的外套。
梳妝室另一側有一整面的單面玻璃,能将樓下展館的一舉一動都盡收眼底。
母女倆站在玻璃前,有好一陣都沒有說話。
景家這個藏品展辦得很大,排列并有按照藏品的種類劃分,而是按照色系和風格,分割成一個個小的時代空間,既有整體性又不失區分性,很有巧思。
程霧宜的目光停留在不遠處某個展廊上。
整片展廊占據場館最中心采光最好的位置上,統一挂着綠色系的新古典主義派的寫意油畫。
有一幅畫挂在畫廊正中心,周圍射燈環繞,只從配置來看,都知道那畫珍貴無比,是重量級中的重量級。
從這個距離,當然看不清油畫右下角的簡介銘牌的。
但程霧宜知道,那幅畫叫《雲嘉好風景》,出自雲嘉本地一位很有名的女畫家之手。
傳言這位女畫家才貌雙全,她的畫個人風格明顯,被譽為雲嘉最有靈氣的畫家。
只可惜,這位女畫家嫁人之後,作品便很少流出,這副《雲嘉好風景》還是許言之同景豐商量,在黑市花巨資買下來的。
“東西都準備好了吧。”許言之問道。
張媽點頭。
許言之随即将眼神挪向程霧宜,相似的狐貍眼中倒映出的,是截然不同的情緒。
她捏捏程霧宜的小臉,就仿佛真的像是個慈愛的母親一般,說——
“阿霧,媽媽相信你。”
晚上八點半,景峥到達會展中心時,許言之已經說完開幕致辭了。
景桢正在二樓的私人酒桌上喝酒,看他來了,很有點詫異: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
景峥随口道:“反正沒什麽事,就随便來看看。”
他照常還是要了杯氣泡水:“怎麽不下去?”
景桢晃着酒杯裏的威士忌,冰塊和杯壁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
女人翻了個白眼:“下去幹嘛,看許言之怎麽當顯眼包還是去和一堆老女人交流去哪兒拉皮啊?”
景峥笑了笑,目光朝場內掃了掃:“不還是有幾個帥哥嗎?”
順着景峥的目光,景桢眯了眯眼,灌下一大口酒:“那個啊,我前男友。”
景峥又指了一個。
“前前男友。”
“那個呢,小方哥哥。”
“前前前。”
景峥消化了一下,指了下前前男友:“沒記錯的話,他是小方哥哥的親叔叔?”
景桢:“我也沒說不是啊。”
景峥算是知道景桢為什麽躲在這兒了。
“哦對了,”景桢想起什麽,往展館中心的畫廊指了指,“伯媽的畫你看見了嗎?”
景峥點了點頭。
景峥生母叫謝遠婳,謝遠婳死後,将所有的遺産都留給了景峥,大部分都是她的畫,還有一些藏品。
數量不多,但每一件都足以算得上是拍賣行壓軸級別的藝術品。
之前許言之要辦展,想找景峥借幾件謝遠婳的藏品,景峥沒同意,現在挂在畫廊正中心的畫,是謝遠婳婚前的作品,應該她通過其他流轉途徑弄到的。
“應該是景豐幫她買的吧。”景峥猜測。
景桢狐疑:“可這個藏品展,不就是伯伯為了推許言之到臺面上來才弄的嗎?為什麽要挂伯媽的畫?”
“一是我媽的畫确實牛逼,二是……”景峥笑,“你還不知道我爸,私底下無論做的事多髒,臺面上都要整理幹淨。挂我媽的畫,既能彰顯許言之大度,又能說明我爸這人既不避諱我媽,也不喜新厭舊。家庭一路走來縱有坎坷仍和諧美滿,要的不就是這個效果嗎?”
景桢:“……”
“姐,你能不能長點腦子?”看着景桢那副呆滞模樣,景峥撇撇嘴,“不然也不至于前男友都能打麻将了并且還有得剩。”
景桢作勢要撕景峥的嘴,少年起身得迅速,輕輕一推,胳膊伸直,就将堂姐隔絕在外。
景桢比景峥要矮得多,胳膊伸到最直也夠不到他,氣得夠嗆。
景峥注視着畫廊那塊,沒多久,沒再跟景桢鬧下去。
順着男生目光,只見畫廊隔離帶前,有兩個高中生模樣的女生。
景桢自然也看見:“雲嘉一中的校服,你認識啊?”
男生臉色明顯柔和很多:“不只認識。”
從這個位置看程霧宜,女孩薄薄的一片,和鄭錦瑞站在媽媽的畫前。兩個女孩子小聲交流着什麽,程霧宜身子微微側向鄭錦瑞,大多時候都在傾聽,偶爾嘴唇動動,回應兩句,娴靜又美好。
景峥突然不知道該怎麽描述此刻的心境。
她站在媽媽的畫前。
媽媽的畫,和站在畫前的她。
《雲嘉好風景》
是雲嘉好風景。
突然——
一個穿黑馬甲的老頭不知道從哪裏沖了出來。
程霧宜立刻将鄭錦瑞護在了身後。
此時正逢buffet新換了甜點和酒水,謝遠婳的畫前,人并不是很多。
黑衣人在程霧宜面前停留幾秒,從馬甲口袋裏掏出個保溫杯,飛速打開瓶蓋,直直就要往那幅畫上潑去。
程霧宜反應很快,先是抓住了老頭的脖子,企圖抓住他。
但是她的力量太小了。
眼看水就要潑上去。
最後的最後,是程霧宜撞翻了隔離帶,水和那副名畫接觸的前一秒,是女孩擋在了那副畫面前。
燙。
很燙很燙。
疼。
很疼很疼。
展館後面的小房間內,整室都是銀耳蓮子湯的味道。
程霧宜從沒哭得這麽撕心裂肺過。
沒有任何忍耐,不加任何掩飾,就像是一個孩童一般。
這次展覽配了急救醫生,醫生拿了急救箱過來,正在給程霧宜查看傷勢。
一旁的鄭錦瑞牢牢抓着程霧宜的手,擔心地跟她擦眼淚。
不多時,門外進來個穿小香套裙的女人,拎着手包,踩着高跟鞋噠噠噠地跑過來。
“程霧宜是吧,我是景峥的姐姐,我叫景桢。他去叫司機了,你先等一下,我們馬上送你去醫院。”
程霧宜點點頭。
女孩情緒已經收斂了很多,攥着床單,抹了抹眼睛,擡頭問景桢:“景太太呢?”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她正在陪一個很重要的世交太太,你放心,等那邊結束了,她馬上就來看你。”景桢說,“我知道的,這件事是我們景家沒處理好,你是她邀請來的,到時候我一定叫她給你賠罪。”
“……”少女有些木讷地眨眨眼睛,“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過好在阿霧你機靈,”景桢忙抓住她手道,“真的要好好謝謝你。”
程霧宜搖了搖頭。
後來到了醫院,醫生給程霧宜做了全面的檢查。
私家醫院環境安靜,姐弟倆在陽臺的談話分外清晰。
“抓到了沒。”景峥一邊看程霧宜的檢查結果一邊問。
“嗯。”景桢煩得想抽煙,砸吧了下嘴,掏出煙盒,“還沒逃出場館就被按在地上了。”
“怎麽說?”
“還能怎麽說。”景桢說了個草,正準備點煙,“做生意的哪有不得罪人的,老頭看咱們家不順眼洩私憤呗,場館又太大了,安保再嚴密也有疏漏。伯媽的畫又明擺着金貴得很,不潑她的畫潑誰的畫?”
“把煙給我掐了。”景峥只說。
景桢不滿:“你幹嘛?”
“這是醫院!”
景桢:“這我家醫院!!!”
景峥沒話說了。
景桢還意猶未盡:“再說了,這本來就是吸煙處。哎我跟你說,許言之手段是還可以,現在那邊還是一副歌舞升平的景象,沒太多人知道這件事,還以為只是個小插……哎我話還沒說完呢,你走幹嘛?!”
陽臺門口,景峥捏着化驗單,走遠的同時,沒忘記死死關住陽臺門。
“她不喜歡煙味兒。”少年說。
程霧宜被臨時安排在走廊盡頭的那間病房裏。
景峥敲了門,沒人應。
又敲了幾次,還是一樣。
怕她出什麽事兒,景峥有些急,直接推開了門。
少女穿着病號服,背坐在病床上。剛上了藥,她衣服褪了一半,背還裸露在外,紅得厲害。
病房裏暖黃燈光下,她的頭發像是打了光,整個人都有淡淡的光暈,就乖巧坐在床沿,幹淨得像只無暇的羊脂玉。
嘭地一聲,男生立刻關上了門。
過了一會兒,門從裏面打開。
任何場面都見慣了的少年,看見門內的程霧宜,生平第一次不知道手腳擱哪兒。
“抱歉。聽醫生說,你換好藥了,所以我才來看看。”
程霧宜倒是平靜:“我睡着了,沒聽見你敲門。”
随後女孩把他迎進來,還不忘安慰他:“不過就是燙傷,能有什麽事啊?”
景峥捏着報告單,低低嗯了一聲:“醫生說了,只是看着吓人,你別擔心,好好塗藥,不會留疤的。”
程霧宜像是完全不在意:“有你在,我擔心什麽?”
氣氛因為程霧宜這句話完全變了。
房間裏,空調送來暖風,溫度陡然升高。
每個人都覺得燥。
“謝遠婳是你媽媽吧。”程霧宜開口。
景峥點頭。
“藏品展上那幅畫,跟你家客廳上挂的畫,一看就是出自同一個人之手。”程霧宜回憶,然後自顧自笑,“要是別的畫,我也就不攔着那老頭了。”
女孩子很漂亮,笑起來的時候更是。
“那畫比我重要,我知道的。”程霧宜說。
她在今天像是換了個人,直勾勾盯着他:“所以景峥,你怎麽謝我?”
少年罕見地語塞,他沒有張口,但眼裏滿是心疼。
程霧宜接着開口,扭過頭去不看他,只是輕輕問:“景峥,你高考想考哪個大學啊?”
程霧宜知道的,媽媽在那個家,一點也不快樂,所有人都要欺負她,所有人都可以踩到她頭上。
所以媽媽要讨好所有人,尤其是景峥。
她願意幫媽媽。
可媽媽沒告訴她,水是燙的。
滾燙的銀耳蓮子羹,程霧宜皮膚嫩,又白,蓮子羹幾乎燙去她肩胛骨上一整塊皮。
可是眼淚啊,怎麽好像更燙。
再擡眼,少女那雙狐貍眼紅得厲害,眼裏還有水光,她的模樣因為太過破碎所以有致命的吸引力,任誰看了都會陷進去。
“阿峥,我們考一樣的大學吧。”程霧宜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