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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
薛真真活過大劫,她的兒子卻死了,消散天地之間,連一件遺物也沒有。
她求見聖人,想問一個明白。
聖人坐在九重天,重新紡織着衆生的命運,在祂手中山河複蘇,生靈蘇醒,渺渺神音如幻夢一場。
祂回答薛真真,那是薛錯自己的選擇。他是天道遁去的一,大劫降下,他要回到原來的位置。
薛真真沉默良久,俯身叩首,說我明白了,多謝聖人。
在聖人這裏得到了答案,許多人便乘雲飛往天都城,在她離開之前,聖人忽然叫住了她,問她是否想要那把龍威劍回來。
薛真真木然着臉,說:“不必了,劍碎了,再回不來,我再不是龍威劍主,人死了,回不來,但我還是他的娘,是我欠他,聖人何必垂憐于我。”
大澤的道場寂然片刻,聖人輕輕嘆息,神思回到九天,不再挽留,薛真真便轉身離去了。
顧如誨和他一起去往天都城,路上兩人都很沉默,鷹霄亦不敢多說一句話。
仙雲飛過天一門時,看到了傾頹的山門,無樹的靈山,原本的龐然大物也寥落了。
顧如誨所珍視的一切,亦十去八九,薛真真沉默望去,不明白為何這兩個孩子的命運都坎坷至此。
天都城內,萬家缟素。
她得知自己的兒子确确是死了,埋葬他的地方,是一座人間的仙山,下葬時來了許許多多的人,大多數是薛錯的朋友,師弟,也有遠道而來,跋涉千裏的凡民。
薛真真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在認真的地聽,從那些只言片語裏,拼湊出薛錯的過去,樣貌,性格。
那個小手小腳,圓肚皮,紮着花苞頭的小孩,慢慢變成了一個沉穩可靠,時而又古靈精怪的青年。
他捉弄過天都城的大妖怪,在他身上變了好多好多的蝴蝶,羞得妖王不敢變成獸形。
他救過受天蠶邪神困擾的村落,解救了許多無辜女子,他去過南海,去過青州,同邪神打過架,在水火裏撈過人,也不辭辛苦,救過妖庭的小聖人。
許多熟人提起他,總是先是一笑,接着憤憤然數落出他多般不是,但說着說着,便自顧自沉默,有些遲鈍的哀傷起來。
薛真真卻連哀傷都不具體,她從未見過那個孩子長大的樣子,不知道他舍棄肉身魂魄時,內心是何等絕望,是否對這人間已無留戀了。
她未曾慶祝過薛錯的生辰,就要記住他的忌日。
這念頭讓她幾乎夜難成眠,道心遭受着一遍一遍的叩問,她忘不了,也沒辦法原諒自己,即使那個孩子從來也沒有說過恨她。
但應當是恨的,那麽作為娘,就替他懲罰好了。
送別薛錯之後,天都城的妖王邀她留下來,薛真真并未答應,而是去了人間。
在人間六百年,降妖除魔,體味衆生之苦,她幾乎行遍神州大陸,每到一處山川湖海,便折一盞河燈,給他寫上幾句話。
她想,薛錯應該不在墳墓裏,也不在地底下。
他在山野間,紅塵中,是天剛亮時的晨光,夜幕中的晚星,消弭人世,存于天地。
可是還是很想見他一次,看看他的樣子,對他說幾句話,只是薛真真知道,這願望再難實現了,她只能寄托于一直一直無望的尋覓,期待有一天能在風中,聽到孩子的聲音。
六百年匆匆而過。
仙人華發滿肩,單手拎着一根血紅玉髓,在人間的一處山林打坐休憩。
一只小紙鶴搖搖晃晃,拍打着小翅膀飛入樹林,在小溪邊快活地繞了一圈,落到她的裙擺上。
薛真真睜開眼眸,面容依舊年輕,眼眸卻灰冷寂寥,她低頭看着膝前紙鶴,微微蹙眉,不知是誰寄來的。
她閉上雙眸,心如死水,繼續打坐修行。
小紙鶴見她不搭理,便拍打着翅膀飛起來,繞着她轉圈圈,撓癢癢,不甚煩人,直到被忍無可忍的仙人握住,它才偃旗息鼓,安靜乖巧的伏在掌心。
“聒噪,”薛真真冷聲,推了推那紙鶴,面色雖然冷漠,神情卻并未發怒,手指輕點,輸入靈氣。
紙鶴安安靜靜,久到以為是有人戲耍她時,才能到那頭咳嗽兩聲,僵硬道。
“娘。”
薛真真瞳孔緊縮,神思空白,猛然收緊手掌,差點把可憐的紙鶴捏成扁鵲,後面的話已然一句也沒聽到了。
她霎時化作流光,在天邊如同墜星一般,飛往芳洲的天都城。
不過盞茶功夫,那座熟悉熱鬧的城鎮便出現在腳下,她面色霜寒,手腳發抖,落在那大妖怪的庭院中時,還在分析利弊,是否有人惡意……
“大晚上,誰破我的結界啊。”
門吭啷一聲開了,說話的青年拎着酒壇,一手夾着符箓,不滿道:“敢夜闖天都府……”
話音戛然而止,青年的酒壇當啷掉在地上,表情如同見了鬼一般,燃到一半的符箓噗嗤熄了火光。
庭院中,立着一個霜雪一般的人。
白衣素裙,眼眸冷冽。
她目不轉睛的盯着那青年,細細的打量着,一顆心慢慢落進胸腔,沉重地,一下一下。
是他嗎?是他。
一團孩子氣的樣子,慢慢長大了,也長高了,眉眼不像她,更像君無畏,比小時候快活一些,好像還學會了喝酒,只是太瘦了些,這麽高的個子,看起來卻瘦怏怏的。
“薛錯,誰來了?”
銀發白袍的青年打開窗,和庭院裏的人四目相對,電光火石之間想起了她的身份,連忙關上窗戶,卻被一只手攔住了。
殷飛雪努力關窗,假笑道:“薛錯,小錯,你的因果到了,我不打擾。”
薛錯夾着酒壇,不肯放松,臉上一片震驚失望:“你我說過先做兄弟再是夫妻,如今你就抛下我了!”
殷飛雪捏住了他的臉,捏成金魚嘴,毫不留情的把他的腦袋往外推,還不忘對龍威劍主笑一笑,奪過薛錯手裏的酒,笑呵呵說:“都是些糖水,他平日裏不碰酒,伯母,請!”
他啪地合上窗戶,踢上門,留下薛錯一個人站在庭院裏,面對龍威劍主。
薛真真久未說話,薛錯亦在原地不動,半晌,那腳步聲近了,一只手搭着薛錯的肩膀拍了拍,似乎确認他還活着,身體亦是健康的。
擡起頭的時候,發現她的眼睛早就紅了一片,嘴角帶笑,很是感慨,卻又不敢多碰他:“長大了,比我高多了。”
“你記得嗎,你小時候沒有龍威劍長,又總是偷懶……”
她說到一半,又打住了話頭,見薛錯肩膀僵硬的,眉頭也皺在了一起,連忙說:“不記得也沒有關系,活着就好,如此就好。”
她一下子連話也不敢多說了,深呼吸了好幾次,低着頭,像一棵老去的樹,孤獨的站立着。忽然,她又想起什麽,将芥子袋拿出來遞給他:“太瘦了,補一補。”
薛真真怕他恨自己不肯收,又說:“你修神道是很好的,這裏面沒有劍譜,也沒有劍,都是一些靈寶仙芝。”
“別不高興,我只是來看看,你活着就好。”
她又考慮到另一層,觀察孩子的神色,低聲說:“若是不想認我,就和……他們一樣,稱呼我龍威劍主就好,我都答應。”
空氣安寂了一瞬。
薛錯忽然朝他低下頭,薛真真愣住了,好一會兒才确信,伸出手,輕輕揉了揉薛錯的頭,不知不覺,淚流滿面。
“娘。”
薛真真呆住好一會兒,才抱了抱離開她快七百多年,錯過了整個少年和青年的孩子,她說:“對不起,是娘對不起你。”
那日後又三年,薛錯與殷飛雪合籍為道侶。
不同于一般修士對人族妖族相戀的排斥,薛真真确認薛錯歡喜,便主動提出,要操持整個合籍大典。
薛真真盤算的十分仔細,大道本來孤獨,若有良人相伴,可謂幸事,這是她孩子一生一世的喜事,自然不能馬馬虎虎。
正好她游離六百春秋,去過不知多少艱難險惡之地,什麽好東西沒有?
旁的小事自然可以交給薛錯的朋友,但慶典禮儀,地點,用具,合籍靈寶,樣樣不能馬虎。
況且要合籍大殿,自然也要有合籍的喜服,薛真真思來想去,決定自己用仙草纏絲做一件。
薛錯怕她勞累,跑過去幫她纏線,嘴裏勸:“不過一杯酒的事,何至于那麽麻煩?”
薛真真輕輕戳戳薛錯的腦門,正色道:“你不在意,也要問問,城主他委屈與否。”
薛錯懶洋洋地撐着下巴,忽然眼眸一閃,不懷好意道:“人間嫁娶都要三媒六聘,我是不是也得禮貌周到一番。”
這薛真真倒是沒想到,修士不興這些,最重要的不過合籍典儀,見薛錯有興趣,又不是什麽大事,便給了他寶庫敕令,讓他自己放手去做。
薛錯一骨碌爬起來:“多謝娘,我這就去了。”
隔日,殷飛雪正在庭院打坐,忽聽小妖怪禀告,說薛大王送東西來了。
左右統領把東西擡進來,浩浩蕩蕩幾百口大箱子,殷飛雪心中好奇,入目一看禮單,氣的直磨牙。
小妖怪們累的氣喘籲籲,見大王哼哼兩聲,闊馬金刀的咕嚕嚕灌了一口涼茶,也不敢上前讨酒喝。
這時候,幾十口大箱子忽然鼓噪起來,飛出一首七律,是人間小巷裏聘嬌娘的打油詩。
殷飛雪嘴角抽抽兩下,不以為意。
小怪顫顫巍巍,探頭道:“大王,又有東西送來了?”
殷飛雪放下茶盞,冷聲:“誰?”
小妖怪打了個冷顫,欲哭無淚,打開禮單一個個念:“這妖庭的孔雀王,人間劍客顧如誨,還有那南海小金龍神,千雲大澤神女廟修士,西方靈山的和尚……他們見薛大王給您送東西,就說要充實門面,就把送給薛大王的東西,都一股腦塞到天都府來了。”
殷飛雪猛地捏碎了茶杯,嘴角一點點浮起笑容,讓小妖怪不寒而栗,他磨牙道:“薛飲冰!”
合籍那日就更熱鬧了,別人的大典無不肅穆祥和,唯獨薛錯的合籍大典,正中央清出來好大一塊地方,擺上了擂臺。
那玉樹臨風的新人,被從聖人娘娘那裏借來的捆仙繩綁成一只毛毛蟲,不讓他有機會動手。
小金龍傷心又高興,啪嗒啪嗒抹眼淚,他今日負責看管薛錯,渴了給大師兄喂水,餓了給吃,不讓他出去。
“有我在,誰也別想帶走師兄!”
薛錯無可奈何,趴在地上滾了滾:“我這是合籍。”
小金龍拍着胸脯道:“那就更不可能讓他輕易得手了!大師兄你看着,孔雀鳥他上去了。”
孔雀王華裳曳地,揮着羽扇,懸空而立,對一身紅裳,俊美肆意的妖王勾勾手:“想見薛錯,過我這關。”
殷飛雪呵呵輕笑一聲,雙眸亮的驚人,他毫不畏懼地掀起下袍,扔了黑刀,徒手飛身上前,和那只傲慢的孔雀鳥戰在一處。
打過百來十招,孔雀鳥微微氣喘,他眉目冷寒,退後一步,厲聲:“顧如誨。”
“來了,”青年身随行至,平淡的表情,寒涼的眼眸,越過孔雀鳥,擋在殷飛雪身前,長劍出鞘:“顧如誨,前來請教。”
殷飛雪抱着胳膊,擡了擡下巴,黑刀飛至手中:“顧兄先請!”
又是百來十招,顧如誨被黑刀擊退半步,他便主動讓開,露出身後聖潔清逸的小僧人。
此關過了,還有方龍洗那個臭不要臉的邋遢鬼,他趿拉着僧鞋,滿臉笑意:“啊哈哈,我一個人鬥米不過,不過貧道朋友遍天下,今日也來為我薛錯侄兒助威!”
小金龍在臺上看的熱血沸騰,恨不得化身金龍,沖上去咬幾口過過瘾:“師兄!方師伯好威風!師兄……師……!!!”
敖沐忽然大驚失色,掀起桌椅軟墊,他那麽大的大師兄哪裏去了?
殷飛雪同方龍洗打得難解難分,應了一衆高手,正有些神思疲倦,忽然聽到一聲響亮的:“殷飛雪!”
他猛然擡頭,黑刀揮退衆人,将方龍洗摔了個狗吃屎,一道黑影從天而降,摔進他懷裏。
殷飛雪愕然:“薛錯!”
薛錯被捆仙繩捆得像個粽子,他努力拱出來,對擂臺上的衆人道:“各位叔叔伯伯,朋友兄弟,今日是我的喜事,謝各位同道前來應約見證,現下人已經接到了,還是快開始合籍大典吧。”
衆人面面相觑,還是薛真真出來主持大局,宣布合籍典儀繼續。
殷飛雪抱着薛錯,薛錯靠在他懷裏,歪歪頭,咬耳朵:“生氣嗎?”
殷飛雪失笑,捏捏他的臉:“氣什麽,我替你高興。”
薛錯眨眨眼,忽然拱起來,吻了吻那涼薄的唇,鄭重地說:“我不負你。”
身上的捆仙繩驀然一松,薛錯詫異片刻,活動活動手腳,牽着殷飛雪的手:“飛雪,同我一起走吧。”
殷飛雪上前握住薛錯的手,微微一笑:“善。”
彼時天高雲淡,盛宴華彩。
此心相系,便萬載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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