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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
酒香清冽,顏色透淡如同琥珀,盛在翠綠色的玉盞中,微微漾。
還未喝,便醉了三分。
殷飛雪收藏過許多的好酒,從未有舍不得喝的珍酩,這一次卻極為珍惜的,一盞一盞,淺淺的倒滿。
他低頭去看薛錯,薛錯搭着任殊的肩膀,眉眼飛揚,他舉起酒杯,舍不得喝,去騙那只孔雀的,被生氣的孔雀啄了頭,也不以為意。
春風滿面,笑容可掬。
他看上去那麽高興,又有些喜悅的感傷,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可最後只是豪氣的舉起玉盞,重重地一碰:“師弟,小雲,任殊,奚陶,還有你,殷飛雪,來吧,喝。”
這一杯,過去十二年。
将那些過往一筆勾銷,再不提。
從今以後,他又有兄弟,朋友,親人,在人間自由自在,再也不孤單。
顧如誨心中微微漾起波瀾,他停頓數息,似乎想将山巅這一切印在心裏,随後擡手一飲而盡。
奚陶合十手掌,薛錯勾着他,眼巴巴道:“奚陶哥哥,你若是不能喝,我替你!”
奚陶微微一笑,當着薛錯的面一飲而盡,輕輕擦拭薄唇殘留的酒漬,然後淡然的用一只手推開薛錯的臉。
“去去。”
“哼。”
孔雲慢條斯理,優雅至極,一只手把玩着酒盞,未曾開口,便見薛錯歡喜的蹭過來,他連忙一口喝完,悶在嘴裏,漲紅了臉色,咳嗽幾聲,瞪薛錯:“你還敢來讨酒。”
任殊遮着眼眸,臉上神符美麗又詭異,他一飲而盡,殷飛雪也默不作聲地喝完酒。
梅子的香味在舌尖萦繞,三人或立或坐,望着千雲城的方向。
天譴過後,洪水倒灌,原本的城池化作水中泡影,變成了茫茫的水澤。
平凡生靈,無力對抗天災人禍。
也不知這塊土地已經被仙神和修士放棄。
婦孺老弱,捷兒帶女,仿佛在山脊上行走的小小螞蟻,大水過後伴随着寒冷,饑餓和瘟疫,他們一個都躲不過,每步都是一個劫。
這也無可奈何。
人生八苦九難,都是應該的,不然世人都說做神仙好。
在宗門長大的修士看着,對這一切已經司空見慣,或者說,他們就是放牧羔羊的始作俑者。
而少年的修士們,則心有餘而力不足。
或是迷惘,或是悲戚。
看不清前路,舉步無措,下不定決心,也不知什麽是對的,何為天道,擔不起開宗立派的責,擔不起懲惡揚善的重任。
但今日之少年,并非舊日之少年。
今日的少年已經足夠有實力,足夠有計謀,他們有的是萬裏挑一的劍客,有的是根深葉厚的城主,有的身法獨步天下,有的一根降魔棍蕩滌四方。
比起真正的強者來說,他們萬萬不足,可是比起同輩,比起不願意出頭的老師們,他們又要激烈銳利得多。
薛錯說:“我要在這裏建一個地上的神國。”
沒有人嘲笑他,甚至連質疑的聲音都沒有。
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瞬間的沉默,似乎在思考如何才能做成這件事。
可薛錯也并不是邀請,他只是情不自禁就把自己的打算說了,然後并指燃起符箓,他的烏發被微風拂起,發尾成了一個小小的卷。
那雙烏黑沉靜的眼睛亮的像星子,為了自己有能力去做這件事而高興,不論成敗。
殷飛雪眼中的金色更深了,他幾乎要醉倒在酒裏,可是那酒只有一杯,如果不是酒,那恐怕就是風,那風讓他酣暢,讓他痛快。
妖精的厮殺比人類更加殘酷,修真界的妖族也不屑凡間的妖怪,可是這又怎麽樣?
仇人,他殺了。
天都城,他建起來了。
所謂上古血脈的龍子猛獸,他不知殺了多少,證明了血脈不過是一坨狗屎。
什麽上古,荒古的神獸後人,不過是打着祖宗名聲在小妖身上拉屎撒尿作威作福的崽種罷了。
他通通撕碎,做了麥田的草,稻田的肥。
他喜歡痛快的人,痛快的事,他喜歡月上樹梢明的時候喝酒,喜歡春暖花開,挂在桃枝上顫巍巍的藍風筝。
他平生所求不過痛快,所以薛錯指着那些流民說“我還想讓他們有飯吃,有歌兒唱”的時候,他心裏覺得爽快極了。
能啊,為什麽不能?
去做,有什麽不能做的?
難道還怕別人笑嗎?
他最初建立天都城的時候,也只是說,我要讓天下的小妖怪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殷飛雪笑起來,他高大的像山,又漂亮的像一柄刀,那樣黑的甲胄,那樣白的毛發,在風中的時候潇灑極了,他搭着薛錯的肩膀說:“大王助你。”
“什麽神國佛國,我雖不喜歡,可你既然要做,那我就幫你,天下不該只有一條大道。”
薛錯驚訝地看着他。
殷飛雪情不自禁地捏了捏薛錯的臉頰:“舊神複蘇不全是壞事,香火神道不還有個你?”
顧如誨不知何時,抱着劍走上前,劍修都是木頭人,他也不意外,只是在幾人中,他性格最沉穩,看上去也最可靠。
他對薛錯說:“小師兄,這次我不會走,你在千雲水澤建神國,我也想在這裏開辟我的道場。”
奚陶眉眼妖肆,眼波卻十分柔和:“小僧曾發下宏願,願護佑三萬三千三百個生靈,換祝小游和問道宮死去的同道轉世投胎。”
他提起手中的降魔棍,望向水妖橫行的地方,殺意湧動:“所以我需去往四海,不得停留,不過在此之前,我會殺到此處無大妖。”
孔雲翎毛豎起來:“奚陶,你什麽意思?”
奚陶看了他一眼,微有不耐,但還是給了幾分薄面:“阿彌陀佛,那就殺到水中無害人之妖。”
任殊啓動天譴大陣,一身神力十去八九,借着奪舍而來的軀殼茍延殘喘。
但是任家肉身修道,最會做的,就是建廟救人。
他幾乎沒有猶豫,或者說,有一絲不安和憂慮,卻被狠狠地壓了下去。
“我來建廟,可是,建一座什麽樣的廟呢?”
薛錯沒有立刻回答,他心中動容,先看殷飛雪,殷飛雪沖他搖頭,示意不用多說。
薛錯深呼吸了一口氣,望着劍修:“小顧哥哥。”
他許久之前,負氣再沒這麽叫過顧如誨,顧如誨聽着也很新鮮,他擡手搭着薛錯的肩膀:“你我兄弟,亦是親朋,莫憂慮,放手去做。”
薛錯腼腆一笑,撓撓頭:“嗨,真是個好日子,要是能喝酒到天明該多好。”
孔雲:“那你就喝。”
他挑起眉毛,雖然剛才一杯就嗆到,卻還是很硬氣,語氣冷冷,卻有些不自覺的縱容:“你想喝多少,我難道不陪你不成?”
薛錯:“別想騙我酒喝。”
孔雲炸毛:“你!”
薛錯打擊完孔小雲,提提氣,對衆人說:“既然如此,那就是今夜,不過在此之前,需得做一些準備!”
衆人聽完,各自默默。
日落将歇,黃昏幽暗。
夜色一點點爬上山坡,靜谧的幽暗鋪滿大地。
夜風幽冷。
在樹葉間低吟,在水澤邊幽咽。
山上亮着一叢叢篝火,飄來黍米煮熟的香氣,那是白天符龍推上岸的樹木,僧人送來的糧米。
他說:“吃飽了,就做一桌送行飯。”
小孩說:“我爹死了。”
僧人說:“那你娘呢?”
小孩盯着他看,眼淚悄無聲息,又很懵懂:“我娘也死了的。”
僧人垂眸,旁邊的人家聽到了,招呼那個小孩子過來:“以後跟我們過。”
小孩說:“那你給我爹娘做送行飯嗎?”
那人家點頭說做,小孩便乖乖地被他們牽走了。
到了夜晚的時候,飯菜端出來,擺上了窄窄的桌,放上了樹葉的碗,細枝的筷,一雙雙一副副,屬于現世的人,也屬于陰世的魂。
活人按着囑咐,在心裏虔誠的誦念着一個道號。
“自然妙有慈嚴應道大澤神女娘娘。”
千萬道聲音,千萬個祈願,化成了無數肉眼的看不見的金色小點,飛入了冥冥。
在黑天白地的神國裏。
紙錢紛紛揚揚,如同一場下不盡的大雪。
紅毛鬼綠毛鬼趴在金蓮池邊,大呼小叫,哇哇痛哭:“金池!金池漲起來了!好多願力,嗚嗚嗚,好多的願力,娘娘哎——嗚嗚嗚嗚嗚嗚嗚。”
神國內的殘破污穢向下流入無間,恢複了秩序,新生的土地高樓拔地而起,劇烈的震動驚醒了神國的陰魂。
鬼捕頭陳宗平,挎着斬魂刀,拿着哭喪棒,狼行虎步,威風八面,端的鐵面無私。
在他身後,一水的黑衣陰差,拿刀帶棒,面色嚴肅,都是十幾年前流進來的新鮮修士,如今都是鬼城裏找頭一把手,維護治安的黑青天。
陳宗平站在一條幹涸的湖畔,靜靜地等待,不知何時,忽然響起了嘩啦啦的水聲,空曠幹涸的河床正在湧來黑水。
“陳捕頭,咱們在等誰?”
陳宗平:“禁言,聽。”
無數切切的低語。
哭聲,感激,難過,哀傷。
一句句話,一個個願望,仿佛在耳邊,又仿佛在另一個世界。
另一邊。
薛錯撒了一把符箓,雙目如電:“差不多了,敖沐!”
黑夜中,忽然響起一聲沉悶的龍吟。
那聲音如同炸雷,驚起人一身冷汗,無數人擡頭望去,看到那漆黑的大澤中,忽然飛出一條金色神龍。
“龍!”
“金龍!”
金龍筆直游曳而上,薛錯踩着敖沐的龍首,穿着雪白的神衣,腰間銀光閃爍,在金龍映襯下,飄飄似仙,渺渺如神。
無數的祈願湧入耳朵,被神跡震懾。
薛錯這一次沒有用雀翎,而是用了那一只禿毛筆,他意聚神凝,厲喝。
“紙來!”
天上亮起一道出塵的劍光,它裁下一片雲,化作卷軸似的紙,送到薛錯身前。
朱砂符筆,筆走龍蛇。
大澤忽然盤起巨大的漩渦,天空中一陣陣悶雷作響,似乎有什麽恐怖的東西即将出現,隆隆的水聲中,符箓裹挾着神力畫成。
“大王!”
薛錯飛出符箓,天上不知何時出現一只白色神虎。
他通體銀紋,目綻神光,一身毛發純潔如雪,金色雙眸如同烈烈融金,他氣定神閑,嘶吼一聲,飛上符箓。
朵朵金瓣梅花在天空中拓印而下。
每一次落爪,都會掀起巨大的水浪聲,一次一次,直到一個金色的小點,突破黑沉沉的水,飛入高空。
被這景象震懾的人們,忽然眼前一花,似乎看到了自己逝去的親人,坐在桌旁,對他們輕輕擺手,乘風而上。
“別走!”
這哭聲響亮,痛徹心扉,可是那人那影子怎能留住?
于是不停地祈禱,不停地誦念那個道號,希望那聲音化成風,送他們到無災無難的地方去。
願你喜樂,願你安康。
願你不被寒風刺骨,願你不受饑餓之苦。
願你有衣穿,願你屋住。
願你千千萬萬別來人世上。
這龐大的願力彙聚成了肉眼可見的星河,衆人恍惚之中擡起來,看見無數個上升的金色小點,在那瑰麗的星雲中,一條金龍微微仰首,去接那落下的白衣少年。
他衣舞飄飛,仿佛一朵将開未開的蓮花,盛開在金色光點中。
水面的漩渦逐漸消失,冥冥中似乎有一道聲響。
一座古樸的石橋似虛幻,似真實,它橫亘天地,接通幽冥,引領着金點進入了神國。
那是往生之橋。
薛錯立在龍首,落在廟前。
任殊和玄肇在那裏等他,薛錯一言不發,沒有在意這有些寒酸的小廟,在那阖目的神女像前,放上了香爐,點燃了香燭,如同萬年以前。
往生橋終于落幕了。
(加班狗痛哭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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