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婚事办的很是盛大,太子妃定的是礼部尚书之女徐瑜敏。
柯鸿雪送的那两件礼物已是连城之宝,柯学博只比他送的还要昂贵奢华。
至于盛扶泽,嘴上说着柯鸿雪送的礼物太过精贵,反观他自己,却是直接送了太子殿下庄园三座、店铺十间、骏马百匹、随从若干,珠宝首饰更是多到用箱子计算。
手笔之大,满朝俱惊。
柯鸿雪听闻礼单的时候愣了半晌,隔日便听说吕妃娘娘将三皇子召进了宫闱。
房産、商业、战力、人脉……说是送礼,更像是借太子大婚而行的、一次正大光明的投诚。
他就是不讲道理地要让所有人看见,盛扶泽并无争权夺利之心,甘愿一辈子屈居人下。
扶君子之泽,哺万民生息。
他行迹放浪,却从始至终,未曾有半分逾矩。
婚宴上柯鸿雪再见到盛扶泽,他笑着替长兄陪过许多喜酒,弯着一双桃花眼婉拒再贴上来敬酒的官员,眉目一转,瞥见柯鸿雪的身影,想也没想地就走了过来。
脚下摇摇晃晃,似有醉意满怀,眸中却是一如既往的清明从容,冷静得没有丝毫失控。
人潮涌动,盛扶泽坐在柯鸿雪身边,借宫宴上一棵桂花树的树干挡住身子,将头靠在了他肩膀,小声说:“阿雪让我靠一会,头有点晕。”
他微阖着眸,似在假寐,柯鸿雪低头,瞥见他耳侧一道几乎快要看不见的抓痕。
细长、尖利,似宫妃护甲划过脸颊会留下的伤。
他抿着唇,视线盯着那处许久才移开,并未追问,却道:“殿下好大的手笔。”
盛扶泽微愣,缓缓睁开眼睛,自下而上看他,眸中含着几分疑惑。
柯鸿雪慢声念:“庄园、店铺、马匹、随从、玉石珠宝数不胜数……殿下不是说月例银子就那点儿,连几根糖葫芦都得找我要钱买吗?”
雪人在月光下轻声道,没什麽外泄的情绪,盛扶泽听着听着慢慢反应过来,眸底却倏然染上浓稠到化不开的笑意。
他喜欢阿雪这般鲜活明媚的样子,为三两文铜钱找他要一个说法也可爱得厉害。
盛扶泽弯起那双勾人的桃花招子,依旧靠在柯鸿雪的肩头,却已擡手,讨好般将自己的酒杯送到他唇边:“那不一样,阿雪买的糖葫芦格外甜一些。”
柯鸿雪心下猛地一颤,盛扶泽却已温声哄着:“阿雪,张嘴,今夜的酒不那麽醉人。”
清秋月盈盈,桂香浮动,宫灯树梢摇晃,柯鸿雪迷蒙着张开唇,温凉的酒液滑入唇舌。
远处是新婚的太子殿下满面笑意与人敬酒,桂花树下却是难得清闲的二人,放纵的少年皇子笑着劝他的阿雪饮下满满一杯陈年佳酿。
月色风光恰好,衣上熏香淡雅,柯鸿雪喝完酒,撞进盛扶泽那一双漂亮到似画中精怪的眼眸,一瞬间忍不住想:殿下又在骗人。
哪有不醉人的酒,他分明已经醉了。
“阿雪,长兄大婚了啊……”盛扶泽再一次轻声呢喃,柯鸿雪并不知晓太子成亲究竟于他来说算是什麽,竟一而再再而三地念起。
他只是想,今夜的桂香,似乎要比金粉河上的浓郁许多许多。
太子和太子妃恩爱有加,琴瑟和鸣。
元兴帝有意放权给储君,特拨给他许多要处理的政事,连带着盛扶泽都忙得脚不沾地。
柯鸿雪不在朝堂,与他相见的次数便越来越少,只是从坊间传闻里,听到一桩桩关于三皇子的趣事。
三殿下皮相好、才情卓越、为人风趣,又是当之无愧的天潢贵胄,而今年满十七,太子殿下都成了亲,朝中不知多少大臣想将女儿嫁给他。
盛扶泽听後往往笑着拒绝,言及自己并非良人,恐负佳人意。
若是对方再坚持,三殿下便会伸手勾住身边侍女或者花魁的腰,暧昧饮下玉手中递来的清酒。
再回望说话人的眼神依旧笑意满满,却已多了几分不动声色的嘲讽和冷意:“谁不知道我盛三日日流连花丛、女伴不断?大人若真的将娇女送来我府上,当真不怕她日日以泪洗面,蹉跎余年吗?”
坊间说起这个的时候总忍不住摇摇头,评价这位三皇子殿下哪儿哪儿都是人中龙凤,只这风流多情一桩,当真不如太子殿下深情,算不得什麽良人。
可这一点点算不上缺点的缺点,也会被衆人原谅,只说殿下年少,爱玩是天性,过两年及了冠,自然而然就会稳重下来了,到时候再讲亲事也不着急。
柯鸿雪说不清楚自己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在想什麽,只是待人走後,他低下头写字,一篇文章落笔再读,连他也看不明白写了张什麽东西出来,只能揉成一团扔了作废。
而他偶尔清晨醒来,又会发现房间桌子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两件新奇的小物件。
三殿下风流、多情、忙于政事和交友、疲于应酬和拒绝,可又总会时不时的,在夜深人静时,不打扰不喧闹,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溜进柯鸿雪的小院,留下些并不值钱,却巧思满满的小物件。
柯鸿雪看着那些东西,却忍不住想:既然来了,为何不唤醒他呢?
他并不需要这些小玩意。
他需要的也不是这些。
年轮转过,元兴二十五年,皇帝在除夕宴上又一次笑着问及柯鸿雪要不要当官。
没什麽办法,过了元宵他便去了临渊学府。
临行那天,盛扶泽推掉了所有公事,特来相送。
出了柯府的大门,又送到巷口;离开巷子,再送到城门。
马车将要驶离城门,盛扶泽看看天光,再看看柯鸿雪,思索两瞬,直接上了马车。
柯鸿雪一下怔住,眼眸微微瞪大几分,盛扶泽却道:“索性告了假,没什麽要紧事,送你到学府好了。”
车马行了大半天,才终于到了临渊学府,三皇子撩开车帘,擡眸望向府门匾牙上的字,神色专注而认真,好似要入学的是他一般。
学府建在山上,背靠瀑布,需行过一段崎岖的山路,盛扶泽将柯鸿雪送进舍院,又将其带去餐厅,不拘小节地吃过一顿饭,才领着人一起去到了学府掌院处。
掌院本就在柯家见过柯鸿雪,瞧见送他来的是三皇子的瞬间惊了一下,连忙就要躬身行礼,盛扶泽却扶住他,姿态很是优雅谦和:“先生不必多礼,身在学府,扶泽也不过是圣人学生,本该我向您行礼才是。”
天下皆知三皇子八面玲珑、圆滑世故,可真正与他接触过的人却也知道,最玲珑的人,骨子里也是一身不屈的傲骨。
他对谁都从容矜贵,却鲜少谦卑到真的向对方行生礼。
而那甚至不是他的老师。
盛扶泽一礼既毕,笑道:“临渊学府闻名天下,向朝中输送过不知多少名臣良相,先生功在千秋,阿雪跟在您身後学习,定然受益良多。”
掌院先生视线落到他身後,终于明白这天下间顶顶尊贵的人来学府这一趟是为了什麽。
他不动声色点头:“鸿雪本有经世才华,老夫也不过稍稍点拨而已。”
盛扶泽便笑着又说了几句恭维的话。
闲天聊了许久,从学府生源聊到夫子名言,又从朝野局势聊到生民疾苦。
最开始是盛扶泽提起话题,到最後便是老先生抑制不住地侃侃而谈,盛扶泽和柯鸿雪在一旁听着,任他说了个酣畅淋漓。
直到天色将晚,先生收了话头:“殿下是不是该回去了?”
盛扶泽便顺势偏过头,望了一眼门外的暮色,以及暮色下某人半边侧脸。
他略停顿一瞬,不着声色地收回视线,笑道:“先生博学,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差点就不想走了。”
掌院却道:“殿下谬赞,这世间还有不少人需要殿下回去。”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算一种警醒,盛扶泽起身,再度向掌院先生行了个礼,而後转身,笑着问:“阿雪送送我?”
来时他送柯鸿雪,去时柯鸿雪送他。
天色将晚,书院里仍不时有朗朗读书声,风声吹过林间,後山瀑布溪流汩汩而行。
盛扶泽随意叮嘱他一些出门在外的注意事项,柯鸿雪闷声应着,看似各自平和。
可在出门後、马车前,盛扶泽却状似不经意地又问了一次:“阿雪真的不打算入仕吗?”
柯鸿雪望着他,身上是今冬刚做的新衣,配火狐的大氅,腰间环佩琳琅,靴上金丝银线。
这世间最富贵俗气的东西,配于他身,却是一派浑然天成的贵气从容。
柯鸿雪这一次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侧过耳听了听山间的风声,感受着早春的微风,然後问:“殿下,岭南的花是不是快开了?”
盛扶泽瞬间僵在原地,瞳孔不受控制地放大。
学府内有钟声传出,柯鸿雪往後退了一步,道:“殿下回去吧,天黑了山路不好走。”
“阿雪……”盛扶泽轻声唤,可一声名讳之後,到底什麽也没说,深深凝望他几瞬,转身上了马车。
之後春去夏至,京城到学府的书信来往了几遭,端阳宴上寥寥一面相会,再往後就是骤然兴起的战乱。
京中书信断了,太子和卫小将军去了北疆,再过两月,太子妃也请命去了前线。
学府衆人依旧念着圣贤书,像一片桃花源,柯鸿雪的课业却频频出错。
直到京中传来风声,说三殿下要南下平叛。
雪人第一次,不顾礼节规矩,半夜翻墙出了学府,牵走一匹马,一路奔进了三皇子府。
他很少来这,一向都是盛扶泽翻进他的院子,柯鸿雪只需要在原地等着就好,盛扶泽总会来找他。
府内灯火通明,来往人员密切,柯鸿雪进去的时候,最後一拨官员正结伴出府,低头叹气,神色郁郁。
柯鸿雪心脏不受控制地往下沉,他快步走进书房,屋内只余一人。
盛扶泽坐在书案後,单手支着额头,惯常含笑的眼眸闭起,似是疲惫到了极点。往日花团锦簇、迎来送往,而今孤身一人,面前许许多多淩乱的信件与纸张。
只那一眼,柯鸿雪竟不敢再向前。
许是过于安静,也或许是先前听到的脚步突然消失,须臾,盛扶泽缓缓擡起头,睁眼向门口扫来。
那一瞬的眼神里有什麽呢?此後柯鸿雪过了许多年,强迫自己将这一夜的记忆清除,却还是会不受控制地想起盛扶泽书案後望过来的那一眼。
有疲惫、烦躁、镇定、疏离,更多的却是那一瞬复杂情绪交织後,不加掩饰的惊喜。
他没料到这一夜上门的人里会有柯鸿雪。
他为阿雪的到来本能欣喜。
柯鸿雪想,他若看懂了这一眼的情绪,又会不会那般听盛扶泽的话,当真不跟他南下。
可那时太多更重要的事杂在了前面,谁也没执着于这千万次对视中,最寻常的一瞬。
盛扶泽笑着起身,眼底仍有疲态,情绪却骤然温和许多:“阿雪怎麽来了?学府放假了麽,有没有吃过晚饭,想吃什麽,我让厨房去给你做。”
他含笑望向柯鸿雪,柯鸿雪喉结微动,擡步走进屋内,面前大约是方才不知哪位谋士为盛扶泽献的计。
盛扶泽越过那些纸张,下意识就要向他走来。
柯鸿雪却问:“你要南下?”
他连称呼都没有,语调冰冷涩然,盛扶泽微愣,停住了向前的脚步。
对视三两瞬,盛扶泽不在意地笑笑:“嗯,去劝一劝叔父。”
“不能不去吗?”柯鸿雪急躁了许多。
盛扶泽却是温和到了极点,耐心与他解释:“如今兵力不足,北疆战事胶着,若要去劝降,只能是皇家的人,我最合适。”
柯鸿雪看着他,不太明白他怎麽能这麽无所谓地说出“我最合适”这四个字的。
分明兵力不足,分明事出有因,盛扶泽不可能看不出来,可他必须去。
因为百姓需要,因为朝臣施压。
太子奔赴北疆,那他便得去江南。
柯鸿雪沉默很久,没有阻拦,只是如他一般镇定,轻声道:“带上我。”
盛扶泽当他说笑,立时便说:“打仗又不是什麽好玩的事,阿雪别闹。”
柯鸿雪重复:“我跟你一起去。”
表情太过认真,盛扶泽怔了怔,缓缓收了笑意:“不可。”
“不是说过要带我去江南的吗,你该兑现诺言了,殿下。”柯鸿雪低声说着,长大以後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现的这麽坚持不退让。
盛扶泽眉头蹙起:“你在胡闹。”
“你也知道这是胡闹?”柯鸿雪情绪有些失控,声音微哑:“兵力不足,此去凶多吉少,最好的结果便是留在那做人质,你如今跟我说是我在胡闹?”
盛扶泽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般,沉沉注视许久,并未出声。
他终于发现,阿雪太聪明了其实不好。
可雪人毕竟年少,沉不住多少气,见他不说话,急到向前一步,哑声逼问:“徐瑜敏都可以去北疆,我为什麽不可以跟你南下?”
暮夏天气微凉,几乎是他话音刚落,盛扶泽终于找到反击的气口,唇舌开啓,却只蹦出又冷又硬的两个字:“放肆!”
直呼太子妃的名姓,是为放肆;将自己与太子妃作对比,是为放肆;随意点评国事,更是放肆。
盛扶泽训得不冤,柯鸿雪面色却陡然苍白,不可置信地看他。
盛扶泽退回书案後,坐在椅子里,仰头冷漠地与他对视,不见一点方才奔他而来的欣喜:“柯鸿雪,你逾矩了。”
“回书院去,孤不治你的罪。”他说,语调宽容得近乎恩赐。
夏末秋初,三殿下点兵南下。
晚秋时节,京中桂花开败了的时候,他回了京。
只一颗阖眼的人头,吊在城墙之上,风吹日晒,雀鸟啄食,腐肉生蛆。
柯鸿雪日日去城门,一站一整天,不言不语、不吃不喝,自下而上看着那颗头颅。
而後记不清哪一天,拴发的绳结腐烂,头颅掉了下来,滚了好几圈,惊散了周围一圈人,引来了流浪的野狗。
柯鸿雪像是三魂六魄终于归了位,眨了眨眼睛,踉跄着冲上去,从野狗口下抢回了那颗头颅,死死抱在怀里,像是沙漠中亡命天涯的旅人,看见海市蜃楼里一闪而过的绿洲。
——哪怕腐肉已经发出恶臭,哪怕白骨森森硌肉。
从十二岁到十七岁,他终于将盛扶泽抱进了怀中。
怎麽没人发现三哥反复提起太子成亲其实是糖啊,他从小就想娶阿雪的(我哭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