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朝安定後很长一段时间,柯鸿雪都没有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带回了盛扶泽的头颅,柯文瑞与柯学博便想了些法子保他的命,保柯家安稳。
柯鸿雪洗干净了那颗头颅,又将腐肉剔除,最後一颗头骨干净得似乎能反光,又变成了月下仙人的模样。
柯太傅说:“该让殿下入土为安了。”
柯鸿雪便听话地替盛扶泽立了一座衣冠冢——三殿下留在他家的衣服数不胜数,随便挑几件出来就足以撑起一座孤冢。
棺落的那一日,柯文瑞看着自家孙子,重重地叹出了一口长气。
柯鸿雪哪里都正常得很,除了他一定要将那颗头骨悉心保存在自己身边,走哪带哪之外。
他在柯家,盛扶泽便在床头陪他入眠;他去学府,三殿下便在舍院等他放学。
盛扶泽走的第一年,柯鸿雪学会了喝酒。
一杯一杯浓酒灌入喉间,丝毫不见醉意。
柯鸿雪便默默地在心里反驳,盛扶泽总说他不会喝酒,但其实他比许多人都能喝。
盛扶泽走的第二年,元夕节,学府办灯会。
林间挂灯笼,灯下坠灯谜,场地中央一片又一片的喝彩声,恍惚间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来了一句:“兄台这文采,与当年三殿下相比,怕也是不遑多让了。”
朝堂对前朝讳莫如深,民间不在乎龙椅上坐的究竟是哪位皇帝。学子气盛,纵是知道一二,却也并不忌讳,敢在私下里谈论那些本不该再出现的名字。
可只那一瞬间,柯鸿雪步伐停在了原地。
他借着树影重重和灯火掩映的光辉望过去,瞧见人声鼎沸、少年意气、交相称赞……
这世上所有写少年人春光的诗句大抵都可以用在一座学府、一场上元灯会上,而他看着人群中最中间那人,穿一身红袄,在夜色下浓烈得像一朵迎春花。
同窗说:与三殿下不遑多让。
对方就笑着摇摇头,略显惋惜:“可惜斯人已去,盛名留驻,如今也无法再对诗一二探探虚实了。”
他是在为旁人拿自己跟盛扶泽做对比而不忿,他是觉得盛扶泽占了身份与时节的优势,全天下传唱着他的才华,可又有谁知道若他活着,那些事迹是否被夸大,如今又会否泯然衆人矣?
柯鸿雪心下发冷,浑身不自觉地打起了寒颤。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一年多来,看似寻常无异,实则像一段被冰冻住的腐木,过于麻木不觉寒冷。
而等不那麽死寂的时候,随便一点带温度的光线投射过来,都能让他霎时从冰中苏醒,再一寸寸龟裂直至散入冰河,无限延迟着自己的死亡。
掌院不知何时也到了他身边,站在原处看那些朝气蓬勃、傲气满满的学子,轻轻摇了摇头,冷静地点评:“蜉蝣不知晦朔,燕雀妄评鸿鹄。”
身体开始回温,柯鸿雪怔怔转身,看向先生。
他想,掌院是见过盛扶泽的,他是跟三皇子有过对话的,他自然知道名满天下的三殿下是什麽样的。
可其他人呢?
那些不曾见过盛扶泽本相,只望见过城楼上那颗腐烂颓败头颅的人呢?
那些被新皇一日一日宣讲迷惑,认定前朝皆是孽障的人呢?
无人见过盛扶泽,无人知晓三殿下。
柯鸿雪到底未参与那场欢饮,他茫然地走回舍院,茫然地跟白骨对视,又在早春光线熹微时眨了眨眼睛,轻动手指。像是终于回了神,从一场无边的噩梦坠进那一层更深的梦境。
他转身,站在衣柜前,凝视许久,挑出了一身火红的春装。
然後再看向镜子,练了许久许久的笑容。
他依旧是柯鸿雪,是这个世界上仅存的、最了解盛扶泽、最像盛扶泽、最作茧自缚的柯鸿雪。
于是京城柯家里少了一个性子沉闷不爱笑的雪人,临渊学府中多了一位潇洒恣意的少年郎。
柯鸿雪次次考学甲等,一开始还会笑着问那年元夕夜说话的同窗:“兄台此次第几名,先生讲的课哪里不懂,可要拿我的笔记去看?”
既儒雅,又刻薄。
既大方得体,又斤斤计较。
後来将那些人全都作弄过一遍之後,柯鸿雪觉得没劲,转而又与他们交好。
当一个人同时兼具家世、长相、才华、财气、品行,人心便易得许多。
不论之前对他恨得多麽牙痒痒,几次酒喝过,几场诗对过,那些人便又趋之若鹜地跟在了柯鸿雪身後,为谁能离他更近一些争得个头破血流。
又一年除夕夜,京中烟火繁盛,虞京奢华煌煌。
柯鸿雪站在小院里看着天空,突然意识到自己究竟忘了什麽。
盛扶泽说要给他取字的。
如今他已二十岁,到了取字及冠的年纪,可盛扶泽呢?
前朝的三皇子永远活在了他的十八岁,与这夜空中一闪而过的烟花一样,只不过绚烂一时。
最後及冠礼是在柯府办的,请了掌院先生取字,唤做寒英。
是为雪花之意,与他的名相衬,并无互补之意,仅是锦上添花。
太傅问他:“如今既有了字,可要刻章?”
柯鸿雪轻眨了眨眼,眉目间早已习惯性地带上笑意,却道:“全凭爷爷做主。”
柯文瑞便问:“你那块无字印章呢?”
柯鸿雪愣了一下,轻声笑道:“年岁久远,不知丢去了何处,爷爷另寻一块玉刻字就好。”
于是又一年似水过,柯鸿雪又唤做柯寒英。
学府铁打的甲等,虞京风采逼人的柯家公子,风月楼的常客,鎏金楼邀月的诗人。
整座京城,偌大临渊学府,翻来覆去地看,过往英雄少年尽入黄土,而今竟无一人能与他争辉。
可他并不参加科举,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学府待着。
先生布置的课业他完成的最好,治国的良方不知写过几条,可一提及入朝入仕,柯鸿雪总笑着摇头:“那多无趣。”
有人赞他洒脱,有人慕他随性,有人嫉他才华,也有人鄙他狂妄。
但从来无一人能将其甩在身後。
过了两年,柯鸿雪二十二岁的时候,学府中来了一位同窗。
若按入学时间来算,对方该是他们的学弟,但因其是夫子的儿子,年岁又要大上一点,衆人便都唤他学兄。
有交好的朋友在酒桌上轻巧地说:“寒英,沐先生家的公子冷冰冰的,跟你刚入学府的时候很像。”
柯鸿雪弯眸饮下一杯桃花酿,听着花魁的曲乐声,随口应道:“是吗,我都不记得我当时是什麽样了。”
他也不想记得,于是衆人结伴一拨一拨去看那位新来的沐学兄的时候,柯鸿雪坐在自己的舍院里,与白骨相对,悠然作画。
去的人全都铩羽而归,言及沐学兄都不免摇头,说他性子太冷,骨子太傲,半分不好相处。
说这话的时候,柯鸿雪依旧在画画,白骨在桌前,好友早就习惯了他在房间里养一颗头颅,日日为其擦拭灰尘。
他们说柯鸿雪风流,四处留情,可在他看来,柯寒英看那些名动虞京的花魁时的眼神,抵不上他看白骨时万分之一的温柔。
柯鸿雪一副画作到了尾声,闻言定睛望了望画上青年,笑说:“恃才傲物,读书人的通病罢了,并不稀奇。”
他说的随意,对方轻啧了一声:“马上要小考了,也不知这位沐学兄功课能不能当得上他这幅目中无人的性子。”
柯鸿雪不置可否,并未言语,而等考试结束,先生放榜。
柯鸿雪在学府六年,十九岁之後又次次第一,早就懒得去看成绩。
只凑巧路过榜单下,听见一片倒抽气的声音。
他稍驻了下脚,听见有人说:“先生不会提前泄题了吧?”
柯鸿雪疑惑回头,瞧见红榜之上,自己的名字上面,破天荒地多了一人姓名。
他难得对外物有了兴趣,问:“沐学兄叫什麽名字?”
友人很是惊讶:“你竟一直不知道吗?景序,沐景序,清明景序、时节正好的景序。”
红榜最上方,恰是三个字:沐景序。
这是柯鸿雪第一次,对这半路入学的学兄,多了几分兴趣。
清明景序,春光好景是好时节,鹅毛大雪,寒英漫天也是好时节。
一年四季,哪一天都可以唤做景序。
学府的舍院按成绩分,柯鸿雪住的是双人小院,却只有他一人。
一是因为从来没有人能跟他争个一二,二是因为他骨子里其实喜静。
那一天学府衆人看着红榜惊诧,柯鸿雪回到自己的院子,瞧见西侧的厢房里点了灯。
他跟沐景序的课业不同,同住在一个院子月余竟都没有见上一面。
某天他在窗前作画,友人兴冲冲地过来拉他下山喝酒,再回来时月色已满园。
京中新来了一个舞姬,舞姿很是曼妙,柯鸿雪多饮了几杯酒,在凉夜里觉出几分难得的醉意。
他推开院门,瞧见月下站着一人,白衣黑发,神色冷清。
一时间说不清怎地,柯鸿雪有些恍惚,竟不敢上前。
直到那人脚步微转,回过头来,遥遥与他对视。
夜色收敛了情绪,柯鸿雪却莫名在他望见自己的那一眼里,看见了一种难言的放松。
他提起神,笑着走过去打招呼:“学兄这是刚从藏书楼回来吗?”
沐景序点了下头,鼻翼轻动,嗅见他身上酒味,略皱了一下眉头,似乎想要训诫。
柯鸿雪只当自己没看见,并不是很想应付。
与沐景序错身相过的时候,他从这人方才站立的视角望过去,恰好看见自己出门前未关闭的窗,以及窗下一副未做完的画,和森森白骨相对。
啊……吓到他了啊,难怪在这站着。
柯鸿雪脚步微顿,刚想解释,就听沐景序开了口,声如清泉击玉,凉薄冷漠:“学府何时开了仵作课程,学弟为何将头骨放在卧房之中?”
冷到了极致,那一瞬间想要告歉的修养霎时烟消云散。
柯鸿雪转身,凝眸望向沐景序,眼中是外人难得一见的冷意森然。
他说:“我是他的未亡人,缘何不能将他留在厢房内?”
“学兄是否管得太宽了一些。”柯鸿雪冷声警告,似在提醒他越了界。
三哥:……?你是谁的未亡人,你知道那脑袋是谁的吗你就嫁了???我都没娶到……(开始生闷气.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