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章
村裏人不知事兒,可周哥兒在源州做了近兩年生意,一些事兒也清楚。
馬家除了馬老太婆和馬老太爺,外加幾個小子,全部抓了。
說是犯了事,可具體犯了啥事兒村裏人也不清楚,就曉得那天午後一幫官兵湧進馬家,把馬家人抓走了,馬老太婆要去阻攔,還被官兵踹了一腳。
之後村長去打聽,也沒打聽個啥子來,反正就是說犯了事兒,被判流放,馬老大和馬老二聽說剛出扶安鎮,在去往西北的路上就死了。
這兩人不過四十多,身子強壯硬朗,馬家幾媳婦都沒涼,他們卻是先後了出事兒,怎麽想都覺有問題。
馬家人是在趙哥兒入京後才出的事兒,趙哥兒又曾說他是京城人,在村裏人看來,能住在京城的都是大人物,輕易得罪不起,周哥兒便多想了。
馬老太聽說後頭一直病着,家裏幾個小子,最大的也就馬老二的兒子,十一歲了,這年紀照說應該已經可以撐起一個家,馬家十幾二十畝地,勤快點,照顧好底下的弟弟妹妹不是問題,可偏的馬小順是個嬌慣的,活兒懶得做,脾氣也大還不聽話,馬老頭只能拄着拐杖自己下地去,結果農忙那會兒去割莊稼,一去就沒再回來,馬老太婆出去喊人,村裏人幫着去找,發現時馬老頭已經倒在田裏沒了氣兒。
彼時大熱天的,蒼蠅圍着他一頓飛,應是死了好些時候了。
到底是上了年紀,先頭又十幾年兒都不曾做活兒了,農忙那會又悶又熱,強壯的漢子連着做幾天都受不了,何況是個老人
馬家一朝落魄了,幾孩子也小,不知是懶的還是不懂事兒,一身的邋遢,小乞丐一樣,瞧着是怪可憐,可村裏人不敢去照應,一是先頭同馬家就有怨,二是覺得馬小順不行,但其他幾孩子也是六七歲往上了,能做活兒,再有一個,便是大家都知道,方子晨同馬家不合,幫了馬家怕被方子晨惦記上。
趙哥兒看完了信,只臉色微變。
他知道是趙嵩出手了。
趙家自趙爺爺那一代才從河陽遷入京城,趙嵩無權無勢的還能爬到如今這個位置,其中艱辛不足為外人道。
侯家世代紮根京城不好動,鄭曉燕雖只給李家誕下一嫡長女,但李原還是看重她,要說先頭是看在趙家面上才待她好,後頭便是鄭曉燕自個兒有本事了。
知曉鄭曉燕做的事時,趙嵩是恨不得砍了她的,但直接動手,便是同李家結仇,道出真相,李家也只會怨——如此‘心腸歹毒’,鄭佩瑤不僅瞞了下來,還把這麽個人嫁他李府,趙家實在欺人太甚。
怎麽的都是要結怨,趙嵩不好下手,可馬家不一樣,他整治馬家就如捏死一只螞蟻,不需要任何莫須有的罪名,只虐待官家哥兒這一點,就夠他們吃不了兜着走了。
方子晨将信折好,将趙哥兒從地上抱了起來,腳步穩當的回了房。
趙哥兒坐在床沿邊,一直垂着頭,他自看完信後就沒說話,方子晨嘆了口氣。
他做不到感同身受,但也能猜到。
趙哥兒說不出是什麽感覺,如今時過境遷,當初那種絕望無助,戰戰兢兢,又如履薄冰的日子似乎已經變得很遙遠,不去仔細想,都想不起來了,可其實那些記憶只是被他關在一個小盒子裏,一打開,他便能清晰的看見,當初那個年幼的自己,是如何在一片灰暗的絕望中苦苦掙紮。
馬家人見鬼了,他該高興的,可這會兒,他腦子卻好像處于一種混沌的狀态。
像被驚喜砸懵了,卻又不像,因為他沒感覺到有多高興,他只是覺得做夢一樣。他無數次希望馬家人死,但這麽些年,馬家人卻都好好的,執念太重,有朝一日成了真,他卻無法對這一事進行有效的認知。
“夫君。”他顫着聲喊方子晨。
方子晨将他攬進懷裏:“在呢!”
“馬老大死了。”趙哥兒說。
別人他都不在意,打他最狠的馬老大死了,他心頭暢快淋漓,又不敢相信。
“嗯。”
“他以前打我,揪着我的頭發,一巴掌一巴掌的往我臉上扇,他想灌我喝堕胎藥,他還把乖仔按在水缸裏······”趙哥兒說到最後,眼眶陡然紅了,鼻子泛上一陣酸意,幾句話都有點兒抖,他哽咽着:“他死了,終于死了。”
方子晨緊緊的将他摟緊,一手環着他的腰,一手按着他的後腦勺,趙哥兒埋在他脖頸處,嗚嗚咽咽的聲音傳來,脖頸處變得濕熱。
方子晨心裏酸澀,覺得手腳冰涼,馬老大死了也不足以發洩他的心頭之恨。他沉默了片刻,才捧着趙哥兒的臉,拇指揩去他滿臉的淚,他緊盯着他的眼睛,突然問:“後悔嗎?”
沒頭沒尾的三個字,趙哥兒卻是讀懂了,他雙眼赤紅的看着他:“後悔把孩子生下來嗎?”
這段時間趙哥兒有多難受辛苦,方子晨都一清二楚,他在身邊,使了渾身解數都尚且不能讓他好過一點,那當初自己沒在,就他一個人承受着······
他有過片刻的後悔嗎?
他緊緊的盯着趙哥兒,在趙哥兒想垂下頭去的時候,方子晨伸出顫抖的手,輕輕的捏住他的下巴,強迫着他同自己對視。
方子晨啞着聲音重複:“後悔嗎?”
趙哥兒抓住他的手,僵硬的點點頭,卻說不出話來。
他是後悔的。
他曾無數次後悔生下乖仔。
當初方子晨質問他為什麽不早說,他說他怕方子晨愧疚,他對乖仔有愧疚,因為被那份愧疚所折磨過,所以他知道那滋味有多難受,這話不是說說為自己找借口。
……
十六歲的時候,他是孤獨的,寂寞的,懷孕的時候,他并不知事,還懵懵懂懂,他的生活構成很簡單,就是幹活,幹活,沒日沒夜的幹活。
村裏人懼怕馬家,剛開始那會兒一些善心的大娘夫郎因為幫他說過話被馬家恐吓過後,大家就很少靠近他了,而且同齡人嫌棄他,加上他自個陀螺一樣,連軸轉,游離在人群外,沒人教他也沒人告訴他,懷孕時是個什麽樣。
那晚過去好長一段時間後,他突然吃東西沒有胃口,吐的厲害,一開始他沒當回事,只以為是累到了,或者是野菜沒洗幹淨,吃壞了肚子,直到後來這些症狀越來越嚴重,他才開始慌亂不已。
沒有人是不怕死的。
即使過得卑微如蝼蟻。
趙哥兒害怕,想找個人問他這是怎麽了,可在偌大的小河村裏,他舉目四望,竟找不到一個人。
劉家待他好,可劉家過的不富裕,他‘病’得這麽嚴重,要是得治,肯定要花很多銀子,何必麻煩人家,劉家人皆心善,肯定要為他擔憂。
于是他忍着,恐懼着,擔憂着,獨自蜷縮在潮濕陰暗的柴房裏。
後來瘦得實在厲害,先時是吃了東西,才會想着吐,後來給馬家煮飯時,聞着那油煙味,竟也是頂不住了。
他跪趴在地上,吐得不成人樣,肚裏翻卷痙攣,沒什麽東西,嘔的都是一些胃水。
馬大娘聽了動靜,進來二話不說就拿腳踹他,他下意識的蜷起來護着肚子,咬着牙沒吭半句。
晚上忙完,回到柴房,門剛關上,他便倒到了稻草垛上。
渾身都疼。
脊背似乎被踹斷了般,鑽心的疼,利刃捅般。
實在難受。
他磕着眼,突然覺得好累好累,累得有那麽一瞬間,他突然覺得,其實死,也挺好的。
他不怕了。
死了就解脫了。
他安了心,伴着疼痛,沉沉睡過去。
隔天起來,發現自個還活着,他沒有半點的高興,麻木的扛着鋤頭出去幹活。
隔了兩天,他在路上碰見了柳阿叔。
才一個月不見,他瘦得不成人樣,眼眶下還有淤青,柳阿叔不知情,只以為馬家又虐待他了,抱着他一頓哭,說他是個苦命的孩子。
柳阿叔問他,怎麽成這樣了,馬家為什麽又打你?有什麽事可以跟他說,他雖幫不上什麽忙,但說出來,會舒坦些。趙哥兒看着他,良久良久,張了張嘴,把自個的情況同他說了。
柳阿叔聽完很震驚,呆愣半響,拉他到了樹後,說讓他把衣服掀起來,他看看。
趙哥兒照做了。
說來也怪,他這一個月突然瘦得厲害,可肚子卻越來越大。
柳阿叔摸了摸,又掩面哭了起來。
他只當趙哥兒受人欺負了。然後告訴他,他懷孕了。
趙哥兒幾乎是不可置信的,半天沒反應過來。
他撫摸着肚子,聲音掩飾不住的顫動:“我懷孕了?”
柳阿叔點頭。
一股喜意頃刻之間就湧了上來,順着四肢百骸流淌全身,心髒跳動得毫無規律,趙哥兒眼眶也紅了。
他的肚子裏,有寶寶了。
這一年,他十六歲。
十六歲,雖是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可其實這個年齡,心智是算不上成熟的。
考慮的事兒,也往往不全面。
趙哥兒這時候是開心的。
他一個人太久了,他渴望着,盼望着,有個人能陪在他身邊。
這個人不拘是誰,只要不是馬家人,只要能陪在他身邊,在燈火闌珊的年節裏,同他說上兩句話,就好了。
那時候周哥兒已經和劉小文成了親,走哪兒都一起,趙哥兒羨慕他身邊有個知冷知熱的人,如今他也有了,這個孩子同他血脈相連,別人都會離開他,可這孩子不會。這孩子是真正屬于他的,永遠都不會抛棄他。
馬家人知道他懷孕後,勃然大怒,逼問他奸夫是誰?想讓他把孩子打掉,可趙哥兒抵死不從,以前他不聽話,馬大壯只要打他一頓,他就再也不敢反抗了,為了更好的活下去,加上被打得多了,他怕了,然後開始學着去屈服和順從。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這種順從,開始變成了一種習慣。
都說習慣像是刻入在骨髓裏,很難改。
可趙哥兒卻為了孩子,違抗着規律一樣的東西。
他幾年都不曾反抗過,突然的反抗,也格外惹人怒。
馬大壯在他這裏,體驗到了人上人般的生活,享受到了他的卑微鞠膝,猛然被之前踩在腳下般的蝼蟻抵抗,怒火中燒。
趙哥兒被打了,可他依舊沒改口。
“把孩子打掉。”
“不······”
他不聽話,馬大壯買了堕胎藥,就要強行給他灌下去,趙哥兒發了狠吼起來:“我要孩子,我要孩子,這是我的孩子,你們不能傷害他,他要是沒了,我也不活。”
他說的認真,眼裏滿是執拗。
馬家人不敢亂來了。
就這樣,他把乖仔生了下來。
那時候,他只想要個人陪,可把孩子生下來,他動不了,孩子冷得一直哭的時候,他突然反應過來,這孩子,不該要的。
他生活已是如履薄冰,朝不保夕,孩子生下來了,他該怎麽養?
之前想的簡單,藏了南瓜,想着煮南瓜給孩子吃,可南瓜吃完了呢?
他也完全沒想過,他生産的時候,動不了的時候,孩子怎麽辦?
他是馬家買回來的,他是個下人。他生的孩子,以後也會像他一樣,是個下人,沒有自由,終生可能都要囚困于這個貧瘠的地方,然後,再同他一樣過着這地獄般的沒有盡頭的生活。
他後悔了。
他真的後悔了。
後來,他從自己嘴裏扣下口糧,野菜也挖的勤快了些,乖仔就這樣,慢慢的長大了,他們相依為命。
過年過節的時間,馬家殺了雞,總把他和乖仔趕回柴房裏。
那雞兒單單是炖着,味兒就老香,飄得很遠,滿院子都是,乖仔趴着門縫裏往外瞧,不停的吞咽着口水。
他嗓子眼兒都在顫抖,問乖仔,想吃嗎?
乖仔回來擠進他懷裏,用幹瘦的雙臂抱着他,埋在他胸口搖搖頭,說不想吃,他只想吃野菜。
那時候他兩歲,眼裏濃濃的渴望掩藏不住,他的懂事并沒有讓趙哥兒好過一些。他鬧,趙哥兒都不至于那麽心酸,可他偏偏的,說他不想。
他怎麽會不想?
馬家人吃完了喊趙哥兒出去洗碗,裝雞肉的盤裏頭還剩着一點點湯,不多,就幾滴的樣子,應該是從盤邊上流下來的,彙在盤底,乖仔眼睛一亮,抱着那個盤,像抱着寶貝一樣,遞給趙哥兒,說爹爹,喝。
趙哥兒說他不喝,你喝吧,乖仔卻是不願,舉着盤子非要他一起喝。
趙哥兒無奈,接過仰着脖子假裝喝了,然後讓乖仔擡頭,把雞湯倒他嘴裏,不過幾滴,乖仔卻是笑眯了眼,而後心滿意足的幫着他收碗筷、擦桌子。趙哥兒看着他,被他那無邪的笑容刺痛了,眼眶一熱,心裏那酸楚的滋味簡直翻江倒海,無法形容。
冬季冷的時候,乖仔擠在他懷裏,冷得直打哆嗦的時候,餓得半夜睡不着的時候,趙哥兒無能為力的時候,他都在不停的在後悔和愧疚。那份內疚說不出口,也消散不去,盤桓在胸口,壓的他幾乎要窒息,又像被利刃插進了他的血肉之中,時刻的攪着,他逃無可逃。
他的兒子,沒有犯過錯,他那麽懂事,他不應該受這些苦的。
他在沒有能力的情況下,把孩子帶到這個世界上,于孩子而言,其實是一種罪,孩子受苦,他也同樣的不好過。
方子晨沒有說話,身子發着抖。
一種難言的痛苦讓他幾乎難以喘息。
他親着趙哥兒,嘴裏滿是苦澀。
“夫君,都過去了。”趙哥兒說:“都過去了。”
馬家人死了,就都過去了。
趙哥兒埋在他耳邊,迫切的說:“我想要你。”
方子晨拉開距離,仔細看他,接着便再次親了過去。
趙哥兒身子變得滾燙,方子晨身上那幹淨淩利的氣味讓他眷戀,讓他無法抑制自己的沖動和渴望。
過去如何都不重要了,方子晨來了,就都不重要了。
方子晨親吻着他的嘴唇,過了好一片刻才埋在他的肩膀上,呼吸顫動。
趙哥兒把手放在他寬闊的脊背上,一下一下撫着,試圖安撫他。
“夫君······”
“父親??”乖仔大汗淋漓的跑了進來,不知剛和黑旋風跑了多久,這會氣都來不及喘就去拉方子晨:
“父親你壓着爹爹幹西莫?等下把弟弟壓出來西莫辦呀?你想壓仁,就來壓乖仔,放過爹爹喲~”
方子晨:“······”
方子晨把他抱床上來,脫了鞋子就撸起他衣服,對着他白溜溜的肚子就嗦了幾口。
乖仔推着他的腦袋,癢得一直呵呵笑,小身子一直扭着。
“怪獸,不要西乖仔,呵呵呵······好癢啊,放開乖仔,不然等下乖仔召喚神龍你,你就見鬼喲,呵呵呵······”
他笑得要喘不氣,方子晨在他臉上咬了一口,沒怎麽用力:“老子有屠龍寶刀,你放馬過來。”
話剛落,乖仔屁股‘砰’的響了一聲,放炮一樣,床似乎都震了。
趙哥兒:“······”
方子晨:“······”
這個逗比的兒砸,又他娘的給他投放化學武器。
乖仔看他沒中招,又悶着笑‘砰砰’放了兩個。
響屁不臭臭屁不響,今兒沒吃紅薯,沒什麽味。
方子晨又去撓他癢,乖仔滾來滾去一個勁兒的躲着,腳丫子都往方子晨臉上踹,兩人玩瘋了,過了好一會方子晨才松開他,撫着他的紅潤潤的小臉兒。
“乖仔。”
“嗯?”
“父親愛你。”
乖仔又笑起來,聲音清脆:“乖仔也愛愛父親。”他拉過趙哥兒一只手,說:“乖仔也愛愛爹爹,父親和爹爹,都愛。”
趙哥兒笑着捏捏他的臉。
方子晨把他緊緊的抱懷裏,那力度像是要把他擁進骨髓。
這可真是他的命,除了趙哥兒,誰都比不過。
今年年節晚,在一月底。
趙哥兒寫了禮品的單子,讓唐阿叔去買,然後托镖局的送回小河村,镖局走得快的話,能在年節前到達扶安鎮。
買的也不是什麽貴重的物品,都是一些京城裏的花樣兒,這些東西,扶安鎮上都沒有賣,其他家的禮都是按着單子來,村長和河大愣家的就多一些了。
三號沐休那天方子晨去了趟孟家,陪左相下了兩盤棋,才搓着手問他:“老頭,聽說前年你受寒,皇上賜了你一棵人參。”
左相笑呵呵看他:“你這聽說還挺準,不過都被老夫吃完了。”
“騙人。”方子晨伸出手:“賣給我吧!我給你出這個價?”
左相都詫異了:“一千兩?”
“······太貴了吧!”方子晨蹙起眉來:“一百兩,老頭,就賣給我吧!”
一百兩?
這小子真是個會想的。
占便宜都占到他頭上來了。
左相疑惑:“你怎麽不找皇上要去?前兒你不是剛把人禦花園裏的雞抓了?還訛了皇上好些靈芝?”
方子晨有點不高興:“說訛就難聽了吧!那些東西都是我憑實力賺來的,禦醫跟我說靈芝能止咳平喘、化痰補氣,還有松弛子宮肌肉、安胎安神的效果,我已經給趙哥兒吃了。羊毛總不能老在一個人身上薅,老頭,你就賣給我嘛!”
“趙哥兒不能吃太補。”左相說。
“我知道啊!不過我就是想要。”方子晨看着他:“我是想留他月子裏吃,補補血氣,你賣給我呗,我知道,其實你是個最善良老頭子了。”
這年頭沒補品,能補的就這麽幾樣,這玩意兒貴,不過方子晨就是想把最好的給趙哥兒,史念祈坐月子那會兒,他娘家就送了半支人參來,每次切了跟雞熬,史念祈出月子時是油光滿面又膘肥體壯的。
村裏人不帶這麽吃的,多是一天一個雞蛋,吃個兩三天就起來了,這算是命好的,遇上那苛責的婆婆,雞蛋都沒有,生完了孩子歇息兩天就又是該幹啥幹啥了,遇上那好的,也不過一只雞,省着吃好幾天。
京城裏富裕,但也少有人吃這玩意兒。
趙哥兒不覺得自個金貴,實在沒必要,讓方子晨不要忙活了,做月子有口吃的就好。
方子晨不聽。
沒條件,講究不起來,有了就得安排上。
他要給他的趙哥兒全天下最好的,雞吃進貢的,人參吃一整支,吃過頭了雖是不好,但可以留着以後慢慢補。
他頂着一張同孟如清相似的臉,說起好話來,左相根本遭不住。
最後方子晨抱着一盒子喜滋滋的從書房裏出來,左相夫人看他離開時那副撿了天大便宜的樣,都想笑。
方子晨走遠了又折回來,眉開眼笑的:“奶奶,晚上去我家吃飯啊!”
他喊的那叫一個親熱,左相夫人笑着點了點頭:“好,好。”
“別像上次那樣帶禮了,大家都這麽熟了,怪見外的。”方子晨說。
左相夫人抿着嘴,身子輕顫,等方子晨走遠了才又搖頭失笑起來。
不過這頓飯最後沒吃成。
因為趙哥兒生了。
方子晨回家同趙哥兒吃了午飯,又扶着他走了一圈,趙哥兒就說累了,想歇息。
回到床上沒躺一會兒,趙哥兒還沒睡着,方子晨卻是先做夢了。
他眼下有些青,趙哥兒這段時間尿多,晚上起夜不安全,方子晨就在房裏放了夜壺,每次趙哥兒剛一動他就醒了過來,即使再困,他都眯着眼去給趙哥兒拿,很長一段時間都沒睡好了。
這人最是貪睡,早上要起得快,趙哥兒不忍心打擾他,可即使他再小心,每次都還沒能從床上坐起來,方子晨就都能發現了。
趙哥兒拉了被子給他蓋好,躺到他旁邊,一手摸索着去拉方子晨的手,方子晨似有所感,困頓的翻了個身對着他,反扣住他的手,輕輕說:“睡吧,我在呢!”
趙哥兒心裏暖乎乎的,沒一會兒也就睡着。
方子晨迷迷糊糊做起了夢,夢見自己被洪水沖走了,他在水中被淹得幾乎要窒息,想往上游,可卻發現身子沉重得不可思議。
一醒來,發現自己下半身全濕了。
他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這點程度不可能吓尿床。
方子晨一摸趙哥兒······
好家夥,趙哥兒尿了?
方子晨見趙哥兒眉頭蹙着,似是睡得很不安穩,還低低的呻/吟着。
方子晨輕輕推他:“趙哥兒,趙哥兒。”
趙哥兒還不清醒,喃喃的:“夫君?”
方子晨有些緊張的問:“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趙哥兒緩了口氣:“肚子有點疼。”他反應過來了:“我褲子怎麽濕了?”
看他臉上浮起薄紅,方子晨笑了下,而後下床穿了鞋子:“你應該是要生了。”感覺手被一把抓住,他回頭先親了趙哥兒一下,安撫道:“不要擔心,沒事兒的,我去喊人。”
“嗯!”趙哥兒松開他。
方子晨面上鎮定,但雙腳卻是有些軟,踩在棉花上一樣,他先去喊了唐阿叔。
因着趙哥兒‘預産期’也就這幾天,産婆早就找好了,就怕着晚上生了,産婆家離方府遠,怕耽誤功夫,十月底那會兒他就将人接到了府上。
不太放心,方子晨又讓大厲去把黎藝盛喊來,人手不夠,又讓姜姨去鋪子那邊把陽哥兒和魚哥兒他們叫回來。
冷靜的吩咐好,一應事情都安排下去,方子晨才回了房,蹲到床邊,趙哥兒這會陣痛已經明顯了,臉色蒼白。方子晨心髒跟着緊了起來。
産婆洗好手進來,見他在立馬就哎呦一聲:“方大人快快出去,産房污穢,大人快出去,夫郎交給老婆子我你放心。”
她在方府住了幾天,曉得方子晨是個好的,因此說話就沒那些顧慮。
“夫君。”趙哥兒覺得身體要裂開了一般,痛得讓他冷汗直冒,他虛弱的擡起手,緊緊的揪着方子晨的衣袖。
“沒事兒,不要怕!”他抓起趙哥兒的手,攥在手中,一手輕輕将他臉上的發絲撫開,柔聲安慰道:“趙哥兒,不要怕,我在外頭等你。”
趙哥兒眼眶穆然紅了:“好。”
不管是在村裏還是在京城,男子向來都是不能進産房的。
方子晨連連親了他好幾下:“産婆叫你用力你就用力,叫你深呼吸你叫深呼吸,其實沒啥兒,你就當蹲茅坑一樣,拉不出來就用力,我守在外頭,為你加油打氣,所以你不要怕。”
“嗯!我不怕了。”趙哥兒說。
方子晨卻哽了。
趙哥兒不怕,但他怕。
方子晨不敢表現半分,怕影響士氣,又絮絮叨叨說了會兒,産婆催得緊,方子晨才又親了趙哥兒一下:“趙哥兒,我愛你!答應我,別讓我當寡夫好不好?我沒有你不行的。”
趙哥兒:“······”
産婆:“······”
現在說這種話,似乎是不太合适。
唐阿叔端着水進來,見方子晨還沒走,剛兒産婆催,他說我說兩句就走,這會兒了還沒走,這兩句真是夠長。
唐阿叔直接上手去拉他。
方子晨緊緊抓着趙哥兒的手,像要被拆散分離的小情侶兒,嘶喊着:“趙哥兒······趙哥兒啊······”
趙哥兒噗嗤笑了起來。
黎藝盛剛進內院,一聽這聲音心裏頓時一跳,二話不說扔下黎師娘趕忙就跑了進去。
門哐的一聲被關上,方子晨吸了下鼻子,見黎藝盛眼眶濕紅,呼吸急促,分了兩分心給他。
“兄弟,你怎麽了?”
黎藝盛:“······”
黎師娘也來了,府上忙了起來,燒水的燒水,方子晨壁虎似的貼在門上,仔細的聽房裏的動靜。
若是想進去陪産,産婆是攔不住他的,但方子晨曉得自己幾斤幾兩,進去了幫不上忙不說,反而還擾得趙哥兒分心,接生孩子,還是得專業的人士來,趙哥兒已經夠辛苦了,他不能在一旁添亂。
血水一盆盆被端了出來,方子晨整個人都提心吊膽着,眼睛死死得盯着房裏頭,生怕少看了一眼,趙哥兒就會出事。
馮嬷嬷回來後也進了産房裏,黎藝盛過來拉方子晨:“先去坐會兒吧!孩子不可能出來那麽快的。”
确實是沒那麽快,這一等就等到了傍晚。
當第一聲啼哭傳來時,方子晨已經站得雙腿酸疼不已,他勉強撐着牆才沒有跪到地上,提着的那口氣這一刻也終于呼了出來。
一個下午,就短短的幾個小時,恍如隔世,他從未覺得時間竟這麽的讓人難熬。
黎藝盛激動起來,抓着方子晨的雙肩搖晃着:“生了,生了。”
“你不要這麽激動啊!”方子晨擰着眉看他:“你這樣,會讓人誤會的。”
黎藝盛剛要說什麽,方子晨又趴到門上去了,眯着眼猥瑣十足的往門縫裏瞧。
趙哥兒渾身都像剛從水裏撈出來,全身脫力,他看見門外的那抹身影趴在門上動來動去,微微笑了起來。
夫君,真的,一直在陪着他。
房門離得近,他無數次聽見黎師娘喊方子晨去歇息一會兒,寒風刮人冷,可方子晨都拒絕了:“不去,我得陪着他。”
這一站就是一下午,那抹堅毅挺拔的身影固執的從未晃動半分,雕像一般,趙哥兒肚子疼痛難忍,可看着方子晨,他眼睛穆然酸澀不已,他不再是一個人了,他這次有夫君陪着,夫君就在門外等着他,這想法一湧上來,他似乎感覺不到疼了,全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氣。
胎位正,産道開了,産婆說可以用力了。
先頭又是游泳又是散步,整個孕期,方子晨全方位的顧着他,讓他身心一直保持一個良好的狀态,這會聽着産婆的話,一咬牙用力,産婆哎呦一聲。
“主君,看見孩子了,再來一次。”
趙哥兒聽話的照做,揪着被子不住用力。
孩子一會兒就下來了。
唐阿叔趕忙抱起來,仔細看了看,笑了。
孩子手臂上一點紅,是個哥兒。
趙哥兒喉嚨裏發出幹啞的聲音:“是,是哥兒還是······”
唐阿叔把孩子抱近給他看:“回主君,是個小少爺。”
哥兒生不出閨女,哥兒在大戶人家裏頭也是統一喊的少爺。雖是這麽喊,但大部分卻是做女孩子培養,穿紅戴綠。
第二個趕着一樣,老二剛出來,趙哥兒都沒用力,只正常的呼着氣,産婆又哎呦一聲,說三少爺也出來了。
順的不可思議,産婆又高興,又覺得自己英雄無用武之地。
後頭這個是個小漢子。
聽見都生出來了,方子晨推門進去,産婆和唐阿叔已經把孩子洗幹淨包好了,抱過來給他看,一嘴的好話。
“老爺,您快看,兩位少爺可俊俏了呢!模樣好看得很。老奴活了大半輩子,還從沒見過這般俊的娃兒!”
“是啊是啊。”
方子晨伸頭瞄了一下,只一眼,就讓他呼吸一窒,一口氣直接差點上不來。
他這兩個孩子長得好像有點——刺激。
當年猴子進化的時候,這兩小子應該沖在最前線,進化得有些過頭了,如今連毛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