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无从下口
“要回去吗?”木匠问道。
“我想再看看。”朱砂推开小院子的门,走了进去,木匠抬腿跟上。
院子里那棵柳树枝条下垂,无风摆动,在这季节里翠绿得有些怪异。它原本枯黄,如今突然翠绿属实怪异。
看见柳树,木匠露出恍然的表情,说道:“难怪,你就是因为这棵柳树识破了我的幻术?”
朱砂默然不语,走到柳树边,伸手摸了摸柳树干巴的树皮间不规律的沟壑。一根柳条缠在朱砂腕上,他试着抽回手,无果后只得放弃。
“我不会有事的。”他安慰道。
当初我就不该答应她,让你陷入这种境地。这一根柳枝用梢头在朱砂手腕上的白玉镯点了一下,而后干枯,掉在地上失去了生机。
“你在做什么?”木匠伸手从腰间破旧的袋子里拿出一把斧头,想着如何下手砍掉这棵怪异的柳树。小小的破旧口袋居然是件难寻的乾坤法宝。
“和我的家人说说话。”朱砂笑道,“放心,它不会伤到你的。”
“家人?”
“很奇怪吗,那坨黑漆漆的东西都能是你的父亲,这棵柳树怎么就不能是我的家人?”朱砂闭上眼睛倾听老柳的话语,却微微一愣,他感受到了别的东西。
大梦功法越精进,对气息的感知仿佛越灵敏,这两日因为木匠的原因,他只能在深入大梦的片刻时间运转修行,总归有些进展。老柳亲自引导朱砂运转大梦功法,让他感觉到身后木匠的气息正在一点一滴的变化着,就像是野狗逐渐挣脱驯养它的枷锁。
“你为什么不吃我!”朱砂似是想到了什么,皱起眉,侧身看向木匠,手掌仍放在柳树皮上。
见柳树枝条飞扬,木匠眼神略带疑惑,他之所以放心朱砂乱跑就是因为他知道在这里几乎没有变数,除了这棵被忽视的柳。
这棵柳……木匠眯起双眼,好像没有多大的威胁。
只是姿态吓人罢了。
他把斧头别在腰间,灰色长衫的老先生不知何时走到了小院门外,很知趣的关上了门。
“那个男人让我的父亲受了很重的伤,所以我有了机会。
我快成为……真正的我了……我到那时,就是真正的祟……它会是真正的我的父亲,再也无法命令我……我很快,就会脱离他了……”木匠第一次露出了癫狂的笑,肆无忌惮的样子无比狰狞,“到那时我再吃掉你。”
“原来如此。”
大官人让祟受了很重的伤,木匠才得以脱离本体,他前面几次幻术只是在试探朱砂的本事。朱砂没有本事,一个修行几天的小子他轻易就能够碾死。那棵柳树也是这样,天大的本事施展不出来也几乎等于没有本事。
“既然你喜欢这个小院子,到时我就在这里把你吃掉。”
朱砂笑着摇摇头问道:“你还有多久才能完全脱离?”
木匠目光闪烁,咧嘴笑道:“我不会告诉你,或许我已经脱离了,又或许还要几天。”
然后朱砂就会在整日的忧虑中露出破绽,最后被木匠完整的吃下。
“算了……”朱砂轻拍柳树的树干道,“你放我走到这里,真的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柳树枝条飞扬,犹如群蛇乱舞,根根枝条由柔弱转为锋利无比,挥舞着,带起破空声。
面对突然狂暴的柳树,木匠如临大敌,他的口袋里飞出一件件平日里做工的工具,锯子、铁凿、木工刨子和墨斗等大大小小,总二十八工。
奇怪的是拿飞舞的柳枝并不是冲着木匠来的,而是宛若手掌一般向上托举……
晴空白日,一道紫色中透着灰白的雷霆落在托举而上的柳枝上。刚猛至极的雷霆带着毁灭的气息,摧毁着一根根柳枝的生机,碰撞之中触及雷霆的柳枝瞬息化作灰烬,柳树则是会有一根新的柳枝迅速抽枝发芽,填补空缺。小院子里无声息的运转法阵,避免邻家收到伤损,同时没有人能从法阵的边缘穿行。
一声惊雷,吓得朱砂一个激灵,木匠更是瑟瑟发抖——这是本体带来的恐惧,大官人的雷霆险些杀死祟,给它的内心带来无比的惊恐。
如今直面的紫灰色雷霆更加凶猛,大官人那足以重创祟的雷霆威力都不及其一半。
柳枝向上托举的动作遭受雷霆的轰击几乎停止。一道雷霆消散后,紧接着又有一道雷霆落下,威力更甚!
雷霆倾泻下,有柳树的保护,朱砂冷冷与木匠对峙。雷霆丝毫不曾外溢而出,连小院子的瓦片都不曾受到波及。
木匠的眼睛瞪得老高,伸手摸索了片刻法阵的无形墙壁,凭他的实力看不出该如何才能出去。本以为这顶多是一棵怪异的柳树,却没想到这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怪物,一次又一次承受不见止息的恐怖雷霆,损失的只有一根根可以再生的柳枝。
“它在为你报信。”单单靠朱砂是逃不走的,这棵柳树愿意牺牲自己来为朱砂取得一线生机。
他被这意外打的措手不及,再悠闲的等着脱离本体,最后的结局只能是狼狈的逃窜或死去。柳树空有强大的实力,但只能在雷霆下自保,法阵阻绝出入,而且镐京城内的强者想要来到这小院子外面也不会容易,他正好有足够时间把朱砂吃掉!
“吃掉我,它的劫雷顷刻就会落下,你我皆不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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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就要等待镐京城的强者过来杀死我吗?”木匠的身形眨眼间闪现至朱砂面前,单手扼住了他的脖颈。木匠没有用力,森然的怪笑一声说道:
“我会以最痛苦的方式吃掉你。”
他的眼睛变成混乱不堪的一片污浊,你甚至辨不清色彩。偏偏是这样的一双眼睛,有着摄人心魄的功效,木匠轻而易举穿越无垢的保护,直抵朱砂的记忆深处。
朱砂主动卸下了防备,出入的轻松让木匠严肃起来。
他漫步在朱砂的记忆深处,根本不用过多查看,便一眼望见了他要寻找的东西——
朱砂掩藏的痛苦。
“无垢,我们来一起品尝你的痛苦。”
断山之上,年幼的朱砂不清楚这是怎样的仇恨,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知道的越多,等他不断回望苍嶷山上的满目疮痍,痛苦逐渐生根发芽。他不去质问白衣为何不能早点到,为何要放任方书清之流离开,他甚至根本不曾仇恨,除了那柄刺穿了曲素身体的剑刃。
“你可曾仇恨?”大雪在他的记忆里是血色的,木匠见过不少类似的痛苦记忆,但还是第一次在无垢的身上看见,这让他兴奋不已。
“我仇恨……”朱砂和木匠都是旁观者,不同的是木匠有在记忆中戏耍的能力,而朱砂不能,他只有一遍遍的重复,加深痛苦,直到心灵麻木。
“我仇恨……什么?”朱砂动也不能动,被禁锢在木匠身旁,连带着思想的运转也受到了阻滞。他就算闭上眼睛,惨叫声与砍杀声也会分毫不差的传入耳中。
他仇恨什么?他什么也不仇恨!但是他愤怒,尤其是再一次看见名为曲素的少女倒在面前,他的愤怒难以抑制,犹如家宅升腾起的火海!
木匠的眼神闪动,很快恢复平静。
“曲素……”
痛苦继续进行,直到大官人被请出,木匠又是流露出片刻的恐惧。朱砂自始至终都在看着沦为背景的火海,火海的燃烧旺盛一分,痛苦便加深一分。
“红萝姑娘是你的姑姑?她是朱家的人,朱家?”
朱家是哪里的朱家?木匠不知道,建元倒是有个水乡巨富百万朱,但明显天枢阁还不至于奔赴万里,跨越国界去屠戮那个朱家。
我的父亲对我保留的太多了。木匠不由得升起一股怒火,转眼看向朱砂,怒火瞬间烟消云散。
“我吃掉无垢再脱离父亲,虽然会带给它部分好处,但还是值得的。”
他看着记忆中年幼的朱砂从高空坠落,惊讶的发觉朱砂的情绪没有一点变化。他眯起双眼,把身旁真正的朱砂推入记忆之中,他要让结局更改,而这更改将会让他美餐一顿。
朱砂回到幼年,连带着脑海中的记忆。他从高空坠落,所有人都漠视着,他们都在期待朱砂摔成肉渣然后肆意欢呼。
一只仅剩白骨的大手从名为“酆都罗山”的巨门中缓缓探出,大手向上托举,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只保留了幼年记忆的朱砂莫名觉得这个场景很是熟悉。
骷髅巨脸躲在门后,咧着大嘴无声的嘲笑,空旷的眼眶中无数蛆虫争先恐后的爬出,顺着骨架向手掌爬去,它们渴望新鲜的血肉,并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企图品尝。
朱砂看见了数不尽的蛆虫,脸上写满了抗拒。他的四肢在空中胡乱挣扎,越是挣扎,就越是恐惧。
木匠露出满意的笑容,眼神却僵住了。
一只白鹤飞过云端,鹤背上箕坐的白衣人伸手接住了幼年朱砂。
“不!”木匠大声嘶吼,“我不允许你出现!”
木匠惊恐的发现他无法更改白衣人的出现:“怎么会这样?”
他去看白衣人的脸,眼角流下两行黑色的泪,他看不透。
白衣人像是嘲弄的看了木匠一眼,看的他手脚冰凉,出了一身的冷汗。木匠瞪大了无神的眼睛,耳边突如其来的惊雷声把他惊醒。
柳树的半边已经被劈的焦黑,雷霆仍不止歇。
“我听说,祟擅长蛊惑人心,你为何不试试?”朱砂笑着问道。他记忆里的白衣可是把木匠吓得不轻。
“那是,仙人!”木匠眼前白衣的身影,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该怎么去吃掉她,其次才是恐惧。
祟都是贪婪的,它们无法摆脱它们的天性,它们像一只弱小的飞蛾,拒绝不得对火的向往。那是一位真真正正的仙人,想来在朱砂的心目中极其重要,倘若吃掉了朱砂,再去接近趁机吃掉那位仙人……
木匠不理会朱砂的挑衅,猛的扼紧他的咽喉,用力的举起把他整个人摔在地上。
朱砂被摔得七荤八素,眼前一片漆黑,再睁开眼,他龇牙咧嘴的从地上爬起身来,浑身酸疼,神色茫然无比。
他是从,床上摔下来的?
他捡起被一起带下来的被子,用力抖掉灰尘,仔细叠好放在床尾。
“朱砂!”
屋外有人喊了一声,朱砂很是自然的回应,随即走出屋子。
屋外,那姑娘衣着朴素用料却讲究,看面容有些熟悉,朱砂张张嘴,听见街上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他连忙向门口走去。
一名青衫士子踏入院子,拱拱手口中说道:“朱砂,弟妹,许久不见了!”
弟妹?
弟妹!
朱砂呆愣愣的看着那有些熟悉的姑娘,后者被看的羞涩不已,脸颊微红,不由得微微垂首。
王思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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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咧咧嘴,觉得脑袋生疼。
“朱砂这是怎么了?”青衫士子上前与王思彤一左一右扶着朱砂,让他坐下来,这会儿青衫士子的面貌他也认出来了,竟是钟涵。
“他昨日与楚先生相约,喝多了被先生送回来的,哼!”王思彤象征性的轻轻掐了朱砂胳膊一下。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朱砂想起他与思彤一个月前成的亲,那时可是热闹,就连大官人、楚先生和岳夫子都来了,而自那一天之后,钟涵回了太学院,二人已经一个月没有见过了。
“朱砂,你现在只是一个普通人,那能成日里饮酒无度。”钟涵面色严肃的训斥道。
“就是,你不听我的,好歹也要听你学哥的。”王思彤在一旁帮腔。
“我……”朱砂挑起眉,我饮酒无度?我是个普通人?不对啊,我有修行啊,我有修……
“我知道七年前你因为被祟断了修行而终日里郁郁苦闷。楚先生自知对不起你,放纵你,我却不会,从今日起,我会帮你想办法重新修行。”钟涵已经把自己关在太学院的书阁里整整一个月,就是去帮朱砂想办法去了,尽管他还没有想出一个可行的方法。
“真的可以吗?大官人都对此没有办法。”王思彤比目前看来头脑迟钝的朱砂表现得更加激动。
“我也不知道。”钟涵叹了口气说道,“但是起码还是要试试不是吗?我不能再让朱砂日渐消沉下去。”
朱砂听的一脸茫然,七年前被祟……祟?
好像确实有此事,朱砂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僵硬的笑脸,这张笑脸他打心底里就很抵触。
原来我不知不觉已经消沉了七年了吗。朱砂看向王思彤,七年的时间让这姑娘成熟了不少,即便自己成了普通人,她还是不顾一切嫁给了自己。这般想来,朱砂心头生出几分感动。
“学哥,我听你的。”
“很好,先让思彤帮你修整好须发。”
听他一说,朱砂下意识的摸了下胡须,竟然已经有二指长了,头皮也顿觉发痒。
“嗯……”朱砂抬起手腕,觉得少了一样东西,那东西似乎前几天还在他的手腕上。
“怎么了?”王思彤柔声问道。
“少了……”朱砂想不起那东西的模样。
“它不是碎了吗?”
“碎了?”
“你忘了,”王思彤伸手指着天边,说道,“那日,天边紫灰色雷霆不绝,你却是在醉着……”
紫灰色雷霆?朱砂皱眉,心中莫名觉得无力,伸手紧紧的护住胸口,弓着身子,大口大口的喘息。
“然后我的……它就碎了?”朱砂仍旧想不起来,但像是有那么一回事一样,王思彤进屋从梳妆台的一个红匣子中取出玉镯的碎块。
“我知道它对你意义非凡,所以替你收了起来。”
接过其中的一个碎块,入手温凉,带给朱砂的感觉甚是奇怪,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他看向院子,钟涵也看着他。
我要她死!一声怒吼在他耳边响起,朱砂四处看看以为是出现了幻听,问钟涵和王思彤,他们也确实没有听见。
“许是终日里饮酒过度,出现了幻听?”王思彤走上前搀扶住朱砂的手臂,招呼着钟涵说道,“学哥来了这么久了,也没叫学哥进来坐,是我疏忽了,快进屋里来坐。”
“不了,我这么多年都不曾帮到过朱砂,有何颜面进屋。”钟涵摆摆手,转身离去。王思彤见状扶着朱砂坐好,出门相送去了。
朱砂这时只在乎自己碎掉的白玉镯。
你要她死?朱砂看着碎玉小声自语。她是谁?朱砂转向小院门口,王思彤和钟涵说着话,两人不时地摇头叹气,突然两人的表情僵硬,齐齐的看向朱砂。
“怎么了?”朱砂问道。两人不语,他于是站起身走出去,耳边又响起了一声怒吼。
我要她死!怒吼一声接一声,吵得朱砂头昏脑涨,他走出院门,怔怔的看着巷头一身染血的白衣倚墙而立,不见有什么动静。
“她死了。”钟涵小声说道。
“她死了。”王思彤扶着朱砂的胳膊说道。
她......朱砂一步步的向前走去,头疼欲裂,耳边的怒吼依旧,撕心裂肺中带着些许癫狂的笑声。
“不会的,”朱砂干涩的眼眶逐渐泛红,“她可是人间无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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