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大梦千年
用过晚膳，楚先生担心朱砂的安危，带他回了自己的小院，顺手腾出一间卧房来。
二人堂屋对坐，闲聊几句，朱砂眼皮便觉得沉重，索性伏案歇息。
他闭上眼睛片刻，再睁开眼时一片漆黑，四周寂静无声，想不到打个盹儿竟已是深夜。起身的动作轻便自如，在这种地方睡觉不麻木的情况算是少见，他没有在意，想要推开屋门出去透透气。
好容易在黑暗中找到了门，他慢慢推开怕打扰到楚先生休息，动作轻缓，不曾感觉到一只手悄无声息的搭在肩头。又一只手从身后的黑暗无声伸出，缓缓摸向朱砂的脖颈。等到他发现为时已晚，他只觉呼吸一窒，竟还有第三只手猛的从门外抓来！这只手覆上了他的脸，使他瞬间昏迷过去。
“朱砂。”有人在喊他。
眼前雾蒙蒙的一片，辨不清方向，喊他的声音一遍遍在耳边回荡，分不出男女，倒是轻柔无比。
朱砂慢慢的移动，努力追索声音的来源。
“你在哪里？”他忍不住喊道，大雾茫茫，他连脚下都看不到，接连被绊倒许多次，手掌一不小心擦破了皮，渗出鲜血。
“我就在这里。”
这里，哪里？朱砂停下了脚步，任凭对方如何呼喊，不肯再移动半分。
“这里是你的梦。”
一语惊醒梦中人，雾气被这句话点破，纷纷四散，竟露出一轮朝日，与日下遮天的桃花。朱砂后退两步，他的前面是深不见底的山崖，倘若刚才再向前走上一步，他就会掉入其中，极为惊险。
“你看，你的梦。”
朱砂环顾四周，山崖边上的那棵树冠遮天蔽日的桃树令他觉得很是熟悉，桃花下身着朴素白衣的男子坐在一张略微破损的蒲团上，他身前矮方几上的棋盘还摆着局未下完的棋。
“多谢先生相助，否则学生刚才只差一步就会跌落山崖粉身碎骨。”这也是近些年书院学宫学子的通病，喜欢称人为先生。朱砂嘴上说着感谢的话，身子缓缓远离山崖的同时也远离了白衣男子。
“是施展幻境的人吗？”他不敢确认，眼前的这人五官模糊，难以认出。
“你的梦中，跌落山崖又何妨？”
“既然是学生的梦，先生又怎么会在这里？”因为是在梦中，朱砂的胆子稍微大了一些，但也少不了谨慎。他的目光扫过男子与棋局，最后停在棋局上，却通过余光时刻注意着男子。
“并非是我为何在这里，而是你为何会在这里。”男子拈起一粒棋子，果断落下，即将落定之时却又变得犹犹豫豫，棋子在他手中把玩，稍加用力便成了粉尘。
“我为何？”
“这里可以是任何人的梦，已经存在了很久，久到我已经忘了年岁，故将之称为大梦。大梦除了我和创造者之外，从没有第三个人到来过。所以，你为何会进来？”
原来这是一个无主的梦，朱砂了然中带着疑惑，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地方？他不禁又环顾一遍四周，只觉得更加熟悉。
男子掌中的粉尘被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卷起，吹入朱砂眼睛。
朱砂一慌，来不及遮住自己的眼睛，心想这风来的看似无意实则有心，更加的慌张起来。就算想跑，在这梦里他还真不清楚能跑哪儿去。此刻他首先想到的是入梦之前在做什么？朱砂苦思冥想不得答案，只记得那时楚先生在他身旁。楚先生！能帮他的只有楚先生！
他把希望寄托在了楚先生身上，希望对方能够将他摇醒。
“你在害怕？”预料之中的场面并没有出现，朱砂勉强睁开一只通红的眼睛，那白衣男子坐在原地看着他动也不动，神情颇为疑惑。
“我……”朱砂无言，虽说是在梦中，但是给人的感觉无比真实。朱砂紧闭双眼，抬手想要揉一揉，刺痛感却开始消失，转而变得清凉。
“你仿佛遇见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怎样一件事能让一个……咦？”白衣男子突然来了兴趣，像是要把朱砂看穿，“你没有修行？”
朱砂苦笑不语。
“有趣。”
仍旧是苦笑。
“你误入大梦，回不去了。”
“先生不要说笑。”朱砂脸上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大梦是一个无主的梦，既然是个梦，它不会破碎你又该怎么出去？每一次醒来，都是一个梦的破碎，离不开梦境，你的肉身就只是一具空壳。”
朱砂的笑容完全僵硬，整个人都觉得难以接受，他沉默着，然后说道：“还请先生帮学生一把。”
白衣男子垂下眼帘，伸手又拈起一粒棋子，毫不犹豫的落下道：“你身上有天机的味道，从你到来，我便隐隐有所察觉。我对这种味道很熟悉，因为这是被它厌恶遗弃的人才能拥有的气味。”
“被天机所厌恶遗弃？”
“人们看得见你，但是当你离开他们的视线，不需要太久，一个月的时间他们就会忘记你，半年后在他们的记忆里再没有你的痕迹。当再也没有人能认出你，你便是游荡在人间的孤魂。”白衣男子第一次露出了表情，似笑非笑，很是玩味，“就像是我一样。”
那种表情，更像是对于自己被抛弃在天地间的自嘲。
“你做了让天机厌恶的事。”
“让天机厌恶的……事？”朱砂张张嘴，不知所以然，如何会被天机厌恶？他只是一个普通人，身世可怜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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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不过我认识一个人。
“她背弃天机，曾将天机玩弄于鼓掌之间。
“我之前遇见的所有被天机厌恶的人都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那个女人……”朱砂仿佛知道他说的是谁。
“我不记得了，我是一缕孤魂，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但是，倘若你能够到达那个层次的时候，或许可以自己探寻。”
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让他能够从这个梦中离开。
“请先生指点如何离开。”朱砂行学生礼，神态恭敬，令人十分受用。
“无需顾忌这些虚礼，我切告诉你离开大梦的唯一办法，便是习得大梦。”
“习得大梦？”
“大梦是一篇修行功法，唯有习得大梦，你才能自由往返梦境与现实。这是一篇从上古便已失传的功法，我所得的也不过是经过后世人在其多次遗失而后补全的版本。不过，到不至于觉得可惜，法无高下，也不见得会不如别人。若是修得不顺心再改便是，或者等你出去了再更换其他功法。”
白衣男子瞥了朱砂一眼，继续说道：“你情况如何，修不修行的选择在你。”
朱砂别无选择，他要离开这里便唯有修行这篇功法。
“我学。”他没有选择不相信男子所说的余地。
“好。”男子右手双指并拢，轻轻一指他的眉心，完整的大梦功法浮现在他的眼前。
倘若这是个陷阱。朱砂想到，即便是个陷阱，他除了往里跳还能怎么办？他默默品读大梦的一字一句，不消片刻，顿觉眼前一亮。往日里，他虽然没有修行，但也不少看学宫供给学子的功法，起码他没有看出大梦有什么问题，反而很奇妙。
朱砂不嫌弃身下尘土，轻轻荡一荡衣袍下角，盘膝坐下，无垢的优势在此刻尽数展现。
无垢者身心通透，七窍玲珑，修行进度胜过常人，但也因此会显得根基不稳。好在朱砂近些年日复一日的运转导气决，勉强能够弥补些许不足。
大梦之中，一草一木随着朱砂的呼吸所动，他闭眼修行，看不见原本已经消散的雾气围拢了山崖。雾气在山崖边缘停止扩散，盛放的桃树下倒是像一处净地。
白衣男子在刚才下了一手棋之后便一直静坐观天，朱砂那边什么状况他一概不管，雾气的变动也不甚在意。
直到一阵萧声从雾中传来，他的表情才有了变化，像是想起什么，视线兜兜转转放在了朱砂身上。那一曲，吹得独人肝肠寸断，好半晌他才喃喃自语吐出两个字来：“千年。”
朱砂听闻萧声，不由睁开眼睛，与他四目相对。
“千年？”
为何雾中有人吹响了千年，朱砂看不透浓浓雾气，看不见雾中吹响千年的人。他站起身想要走进雾中寻找，却见男子摇摇头道：“这里只是梦。”
“既然你已经习得大梦，那么有一点你要注意：大梦能够随时让你在梦与现实中穿行，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你会不自主的被引导进入梦中，一定要及时察觉、醒来，不然你将迷失在梦中。”
“我记得了。”朱砂仍旧想要进入雾中一探究竟，他默默叹口气，打消了这个念头。
从进入梦境，不知过了多久，朱砂不再浪费时间，对男子恭敬行礼道谢，运转大梦，脱离梦境。耳边千年的萧声渐渐淡去，雾气包裹他的身体，眨眼间消失不见。
一起消失的是雾中的萧声，男子的眼神变得混浊，因千年乐曲想起的事情随之淡忘：“奇妙无比。”
“奇妙无比。”楚先生赞叹大梦功法开篇部分的巧妙，后面的部分多数是后人修改后的成果，虽然也可以称上一句“奇妙”，但总归是要差上点滴。
至于梦境所见所闻，朱砂不记得入梦前的事，先生听完啧啧称奇：“你我二人用完晚膳后回到小洞天，你回来便伏在桌几上休息，我察觉气息不对，还专门用神识检查了一遍，没想到你是入梦得机遇去了。”
“原来如此。”朱砂点点头，依旧想不起来入梦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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