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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同心玉·颜离
    十年约期,匆匆而过。

    河畔的风还在轻吹,久别的人儿仍未归还。喧嚣的集市亦如往常,熙熙攘攘。重复的日子一成不变,平平淡淡。

    采玉在河岸市集里漫无目的,缓步闲逛。空气中浓烈的香料气息使她心情愉悦,脑海里浮现出翩翩幻想。可是扑鼻而来的鱼腥味道又把她拉回现实,全然令人失望。与之相反,当卖鱼的冯伯与女子见面,说出温情和祝福话语的同时。邻近的香料摊主却显得俗不可耐,其丑陋嘴脸足以让女子厌烦。

    “采玉小姐,可别听卖鱼的老头子瞎忽悠。他对待手中的鱼儿们,从无半分菩萨心肠。”香料摊主假装好意提醒:“东洛若逾期未归,你也该为自己早做打算。河姆村的姑娘家们,要是过了二十岁还没出嫁,很容易被人笑话的。”

    “笑人者不妨自笑……两情相待,何来逾期。”采玉正色告知:“河神定约十年时间,可是东洛哥临走前却答应过我,不管过去多久都会回来。所以我和他之间的期盼等待,是今生今世一辈子。”

    “唉!傻姑娘呀。”香料摊主摇头发出感慨,不慎暴露出内心真实的想法。

    采玉轻蔑不屑,转身离去。只通过简单的对话,就能看清某人面目,实是件很有趣的事情。身边不乏有许多这样的人,总会无缘无故替别人操心,其实多半是在闲观看戏。他之所以强调说出不要‘被人笑话’之类的言语,只能反映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那样的‘人’根本就是他自己。

    日落黄昏,采玉依时回到家中。本来想不动声色,如同平常一样安度时日。偏偏家中父母也来记挂此事,丝毫无差向她提及等过今晚,应是十年期满了。

    母亲说起这些年,何李两家走得颇近,均为期待它日或有缘结成一家。近来随着约期行将结束,眼瞅东洛杳无音讯,难免各自灰心。毕竟前有淮尚桀骜不驯,浪荡江湖的潇洒榜样。好侄儿未来极有可能,就是他推崇备至的伯父翻版。

    “李家长辈都已表态……。”母亲试探问起:“你既至出嫁年纪,该当再去找个婆家,不能因为东洛迟迟未归而把终生大事给耽误了。”

    “妈妈,你这番话好跟河神去说。”采玉生气回应。

    “十年之约,亦是河神亲口定下。”母亲耐心规劝:“你不曾有负盟誓,到如今约期完结,已恢复自由之身。此时重谈婚嫁,想必这也是河神的本意。”

    “妈妈,那你再跟王母娘娘说去。”采玉仍是坚持不让。

    “咦?哪里又多出个王母娘娘。”母亲好奇问道。

    “那年送我同心玉的贵族夫人,她就是上天的王母娘娘。”采玉搬来个更大的靠山,吓唬母亲道:“只不过,我一直懒得告诉你们罢了……。”

    “你这丫头,尽管睁眼说瞎话。”母亲当即拆穿谎言:“世人皆知,王母娘娘无情拆散了牛郎织女。由此说来,她就是个拆家的神仙,又怎会突发善心撮合人间姻缘。你呀!倒不如再来编派是月老授意栓了红线,我还能暂且信你一回。”

    采玉失策无语,羞涩难当。急忙掩面起身,回到内屋紧闭房门。任母亲在外面把门板拍响,也不愿有任何理会。

    入夜无眠,女子凭窗思绪万千。情悠悠,意茫茫。回想那年,月照秋水,泛起一河清寒。花摇疏影,遣相思地,偶遇离人泪下。多少事,当重叙。看红颜易老,诉寥落心伤。

    就在那年,东洛哥走后数月,小采玉日夜期盼。白天苦等归船未至,晚上不甘心又来翘首张望。总在痴想着少年有可能会回心转意,才离开家乡不久后就要立刻折返。这晚月华如练,当她独自一人站在大河岸边,正孤零零感受那份冷寂寒意时,忽听得身后有人叫唤。

    “稻草殿堂的小公主,你还认识我吗?”

    采玉闻声欣喜,扭头察看。见到不远处走来数人,其中有两个披着灰色斗篷的人已迈步先至跟前。当她们齐齐掀开头上兜帽,展露出熟悉的笑容,女孩立刻就把这两人给认了出来。

    “我认得这个姐姐,她是姮娥仙子。那您一定就是……就是上天的王母娘娘。”

    采玉禁不住开心叫喊,对她们此前的义举充满了感激之情。姮娥闻言窃笑,自有些洋洋得意。王母娘娘实在愧不敢当,急于出声制止:“哎!可别乱叫……切莫要惹恼了天上神仙。我只和你一样,也是个凡俗女子。”

    “怎么会一样呢?”女孩犹带艳羡,认真恭维;“我从小在河姆村长大,却从没见过像你们这样尊贵和美丽的女人。”

    “嗯……这个……其实化妆很重要。”身披灰斗篷的夫人坦诚揭晓秘密,同时也把小女孩仔细打量:“依我来看,你绝对是朵清水芙蓉,天生的美人胚子。想是那位东洛哥积攒了好几辈子福气,才能换得你一世痴情。”

    灰斗篷夫人言毕,吩咐侍从取出个精美的九子漆奁,权当作见面礼物送给采玉。女孩长这么大,何曾见过这样的好东西。她双手捧起宝盒,喜不自胜,真好比游侠挽起雕弓,剑师拿到玄铁。心怀着满世界招摇的愿景,尽情畅想自己有日也来描眉画鬓,能够与众仙子霓裳飘舞,斗妍争奇。

    “娘娘,您把这好东西给了我。”采玉欣喜过后,转而担心问道:“……您可怎么梳妆打扮?”

    “女为悦己者容……倘若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都已离去。”灰斗篷夫人摇了摇头,惆怅叹道:“此身外之物,对我而言就不再重要了。”

    月照秋水,泛起一河清寒。年华老去的妇人牵过采玉,细细端详着女孩不染纤尘的面容。如此夜晚,两人依恋何似,牵挂同心。不由觉来恍惚,仿佛看到往日岁月中自己的模样。难免旧时情怀涌上心头,眼眶里滚动着几颗泪珠儿滑落。

    采玉年纪尚小,还未曾感受过生离死别的刻骨深情。只被她这样流泪注视,惹出几分慌乱:“娘娘啊!您可别哭……您要是真舍不得,我就把这宝盒还给您。但是那块玉现在还不了,需等到东洛哥回来后才能交还。”

    眼见灰斗篷夫人一听说‘玉还不了’,立显面色悲哀,更是泪如雨下。女孩急急忙忙把宝盒递过去她也不接,真不知道怎样才能哄她开心。

    “采玉……采玉……。”伤心妇人抹着鼻涕眼泪,高贵形象折损大半:“我送你的这块玉佩开采于南越石矶山,本归女孩颜离所有。那女孩曾亲手在玉面上镌刻‘心同意合’,并给它取名‘同心玉’。无奈珍藏多年,却一直空怀愁思,寄情不遇,也没能重逢想见之人。从今往后,它将属于你和东洛。相信玉佩会把你们的心儿永远牵连,直到有情人再次相聚。”

    “原来栓着东洛哥的玉佩,竟是女孩颜离珍藏多年的宝贝。”采玉初闻这个名字,觉得听来亲切,很像是个未及谋面的闺蜜伴友:“她活到现在不能还是个女孩吧……该有多大年纪了呢?”

    “多大年纪……?”灰斗篷夫人寻思片刻,旋即脸也不红说道:“女孩颜离,芳龄二八……哎!你最好不要随便去打听哪个女人的年龄。至于是什么缘故,等你长大后自己感受下就知道了。”

    “哦!好的,好……她才十六岁呀。”小采玉掰起手指头,认真数了数:“也只比我大上六岁,正好跟东洛哥同年……可是女孩颜离的玉佩,怎么又到了您的手上呢?这个问题,我总可以问问吧。”

    “是啊……玉佩是从什么时候,交到我的手中。”灰斗篷夫人皱眉苦想,试图给出个合理解释:“同心玉记刻的深情,曾被女孩颜离视作全部的生命。直到某天,当她决定要把所有过去的爱完全放下的时候,连同着那些伤心失落的眼泪,她就把玉佩交给了我……而我,正好看见另一个女孩又从接续的时光中满怀希冀地重新拾起那份爱。所以,我就毫不犹豫把玉佩交给了你……。”

    “就是这样吗……?”小采玉没有听太明白。

    “就是这样啊……!”灰斗篷夫人面上泪痕未干,肯定作答。

    “听你这么说,我觉得女孩颜离好可怜哟。”采玉很是同情,继续猜测:“她是不是和我一样,从小就爱上了一位邻家大哥哥。但是她爱的那个人离开以后,这辈子都没有再回来过。”

    “她跟你有些不太一样……。”灰斗篷夫人发自肺腑,由衷感叹:“在她生长居住的那个地方,看不到大河,看不到森林,也看不到热闹的市集。虽然她家里房子很大,人口众多,却没有一个能带她玩耍的邻家哥哥。女孩颜离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已定。同家族中那些适龄姐姐们一样,今生注定只有婚姻,没有爱情。等到十六岁出阁之日,就会被嫁到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

    “她不能自己拿玉佩去套么?”采玉好意提醒。

    “河域地的优良传统,在那种刻板而古怪的家族里并不适用。”灰斗篷夫人压低声音,像是怕被旁边的侍从们听到:“因此,女孩颜离决定大胆采取行动,她要离家出走……。”

    时光倒回,五十三年前,中都金殿。

    白日里宫中传报,南越地使者礼聘将至。九公主离姜的和亲之事,只待获得姜王首肯,即可挑选吉日出发,远嫁越国世子。当天朝堂内廷不问国事,上下都在热议婚情。是夜,春风暗度,月映重楼。一直对外宣称史上最温柔娴静的九公主不说二话,乔装打扮成接引侍女,假模假样执通行牙牌顺利潜逃出宫。

    离姜此举,自有妙算。作为父王宠爱有加的女儿,她当然明白中都殿公主们与生俱来的使命。姜王恩泽海内,惠抚万民,以无为治天下。结好大河部落的族群首领,取信中原各地的贵族世家,善用政治姻亲来维系其中平衡。

    九公主之所以心存不满,全因父王早早把她定下远嫁南疆异地。据宫人论说,关外诸国政乱频繁,杀伐交战不断。貌似仪表堂堂的王侯公子们,多是些野心勃勃的凶狠家伙。

    “我若嫁给了蛮人,这辈子只怕比前面出嫁的姐姐们都不如。”离姜万分沮丧,扪心自问:“且看天地辽阔,真爱在何处……?”

    行至市井游荡,浪迹江湖漂泊。锦衣玉食的公主远离中都,尝尽生活艰苦。本打算捱过这段时日,直叫那南越使者无功而返后,再回到宫中向父王告罪,以期重新安排规划未来的婚嫁。怎料行路匆忙,迷失归途。这日她衣衫褴褛,误入草头山中。正逢树上有只雉鸡在抖动羽翎,来向她炫耀美丽。九公主忍不住饥饿难耐,红着双眼举起弹弓,‘啪’地一声打折了雉鸡翅膀。随后人鸟扑腾厉叫,于此展开一场激烈的生死追逐。

    遇事偏有不巧,叫喊声惊动了此处山贼。九公主捉拿雉鸡未成,不留神却被四名淫贼拦住去路。眼见得招来祸患,受惊吓花容失色,急转身朝向山下逃窜。反过来这番追赶,又像是四条恶狼狂撵一只悲催小兔。

    值此危险时刻,有位年轻的游侠刚好打马经过……。

    时光飞逝,五十三年后,大河岸边。

    “游侠……为什么会是游侠?”采玉听着故事,发表看法:“我现在真的很讨厌游侠,不管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

    “孩子,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灰斗篷夫人笑语:“凡事不能一概而论,有些游侠固然假装正经,令人生厌。可是有的游侠看起来好好阳光灿烂,很是能吸引女孩们的目光呢。”

    “娘娘,我知道您想说什么……那位年轻游侠就这样和女孩颜离相遇。”采玉给出准确猜测,接着问道:“不过他跑过来能干什么呢?女孩颜离自己不是很厉害么?”

    “嗯……虽说女孩颜离走遍江湖,罕逢敌手。可这次她遇到的四名贼寇,亦非等闲之辈。”灰斗篷夫人继续论道:“毕竟再怎么厉害的人,也不可能同时打败四名强悍敌手吧。”

    “李大伯说他最多有次击退了六名盗匪。”采玉不客气出言反驳。但若要细想深究,大河游侠的话也不能全信,他或许是在吹牛也不一定呢。

    “许是随身武器不同,游侠们常用弓箭骑射。”灰斗篷夫人不慌不忙辩道:“而女孩颜离当时手中,只有一根细木棍子。她虽奋力舞棒与贼人搏斗,奈何棍子不太结实,打在山贼的头上,‘咔嚓’脆响,竟然折断,你说好不尴尬……。”

    “那位过路的年轻游侠,怎么还不出手呢?”采玉听入了迷,很是替女孩颜离着急道。

    “别急呀,采玉……。”灰斗篷夫人渐入佳境,愈发绘声绘色:“要说女孩颜离可真是厉害。她纵身跃起,跳出五丈开外,摇摇头叹了口气,丢掉手中没用的半截棍子,转身冲着年轻游侠打声招呼——小子,你过来帮我个忙……。”

    时光倒回,五十三年前,草头山下。

    “救……救命啊!”九公主已是跌跌撞撞,不顾一切奋力奔逃,并朝向路过的年轻游侠失声哭喊。

    锄强扶弱,救危济困,本是游侠应尽职责。骄傲的年轻游侠对此义不容辞,责无旁贷。他紧紧勒住座下赤骥马,放眼瞄向远处山上,先来确认那里不会冒出更多的贼寇。再细看前方对手,高矮胖瘦四个败类。既是贪图女色之辈,而且连这样邋遢肮脏的叫花子女人都不肯放过。足见小小淫贼,难有什么大能耐。于是,年轻游侠高举起手中的枣木棍子。

    “以河神之名,以弘扬天地的浩然正气为名。我!大河游侠郄光,在此对你们郑重宣告:尔等贼人需速速放下武器,跪地投降,请求神明宽恕。勿要一时冲动,陷入迷途不返,成为万恶不赦的罪人。”

    “小子,就你一人还敢管闲事。”为首的高大贼汉抡刀吼道:“你那些自命不凡的傻兄弟们呢?”

    双方叫骂几句,无人退让。四名山贼摆好阵势,九公主躲在旁边观战。只见年轻游侠大喝一声,勇敢策马前冲。虽尽力舞动棍棒,看似势不可挡,却不幸如猎隼投进罗网。经三两回合乱斗,游侠手起棍落,正打中贼首的硬头颅。自以为得手,没曾料不经用的棍子‘咔嚓’断裂,简直把他吓傻了眼。

    另三名贼人趁势围上,手忙脚乱把年轻游侠扯下了马。随后将他摁倒在地,挥拳一顿暴打。赤骥马落荒而走,凄厉嘶鸣。九公主眼见大势已去,急跑上前拽过惊马,踩住脚蹬骑上马背,瞬时逃之夭夭。

    如此跑出了许远,山野荒地也找不到能帮忙的伙计。九公主等到避过危险,小心翼翼又打马回转,暗自寻思着是不是要给见义勇为的年轻人来收个尸。恰逢这时节,艳阳暖照,春风拂面,两人正好半途遇见。

    郄光模样甚惨,被打得鼻青脸肿,狼狈不堪。随身所携棍子、弓箭、短刀、回旋镖俱都不在,已经全副缴械。只万幸看到赤骥马被花子女孩及时骑走,因此得以保全,实是感到由衷欣慰。

    “你暂且吃个眼前亏。”九公主信誓旦旦许诺:“等过些时日,我负责找人来替你报仇。”

    “算了吧!冤家宜解不宜结。”郄光大度说道:“我刚才跟他们已经缔结和约,达成谅解。要说这个事起因怪你……是你不该先打了他们最心爱的花翠娘。”

    离姜闯祸,郄光代为受过。折翅的花雉鸡好似结缘鸟,两人由此相识。年轻游侠还想把善事做到底,执意护送女孩平安回家。待问起名姓,公主好生怜惜他那个原本阳光灿烂,现在面目全非的容颜,便谎称自己叫做颜离。

    两人共乘一骑,走出荒僻之地,奔跑在山水之间。

    颜离窃喜老天开眼,经此波折得遇心中良人,更想把一份真情托付。故而装作娇弱无力,在郄光身后搂抱甚紧。实在令人无语,偏还要没话找话。一会儿说他肩膀好宽,一会儿说他胸背厚实,一会儿说他身上哪来有淡淡香气。

    此行艰难不易,好男儿努力抵挡女孩诱惑。牢牢把持自己,强掩羞耻欲念。于路不停重温九大信条,牢记十三训诫。为啥?原来江湖上所有的游侠在成为游侠之前,都要立下誓言。他们此生只尊崇神明,绝不可亲近女色。至于这个信仰因何而立,神明与女色之间又有什么奇妙的关联与冲突,其实也没有哪位智者能说出个明白道理。

    郄光反而清楚记得:某年某天,有位很值得尊敬的老前辈,在一次酒醉后泪流满面,对他说出含泪泣血的肺腑感言——“即使是心坚如铁的游侠,也难以逃过这宿命……我们终将落入女人之手。”

    时光飞逝,五十三年后,大河岸边。

    “……贼人败走,落叶纷飞。郄光惊见女孩颜离这样神勇,立时为之倾倒。他手捧大束鲜花,单膝跪倒在颜离身前,像个游吟诗人般满怀深情诉道,‘啊!以河神之名,我要重新起誓。您简直无与伦比,乃是我心中力与美的女神化身。请您务必接受年轻游侠这份谦卑而真诚的爱吧’……呵!小采玉,你说他可笑不可笑。”

    也不管别人笑不笑,灰斗篷夫人自说自笑,‘咯咯咯’把眼泪都笑了出来,一下子仿佛年轻了好几十岁。近旁的侍从们早已识趣退至远处,只有采玉还忠实地陪伴在她身边。

    “他根本就不像个游侠。”采玉为此产生怀疑,又反驳道:“娘娘,您说得不对!游侠不会是这个样子……他们只会满面正经地斥责女人不要枉自多情。”

    采玉言之有据,参照对象即是她极为熟悉的大河游侠李淮尚。很难想象,那位总是在防备世界突生变故,时刻保持着严肃警惕的李大伯会跪在哪个女人面前,祈求获得什么真诚的爱。

    “嗯……你可真聪明。”灰斗篷夫人遭此反驳略显沮丧,重新解释道:“郄光并非是个纯粹的游侠,他还精通铸炼术,很是个多情之人。本来此行另有目的,想要去远方找寻玄铁。这番被颜离耽搁了路程,只好先来护送女孩回家。”

    “女孩颜离既然选择离家出走,才不会傻得要回去呢。”采玉又给出精准预测。

    “是……你果然聪明。”灰斗篷夫人有点兴奋,算是遇到个明白人:“路途之上,女孩颜离只管把手反向而指。那个蠢游侠呀!完全不辨真假。他还快马加鞭,想要早些完事,结果越跑越远。直至来到落霞山下,郄光方才发觉上了大当。这可不就是他自己的家乡吗?唉!你说巧也不巧,女孩颜离的谎话就此穿帮……。”

    “那怎么办?”采玉担心问道:“男人们都不喜欢说谎任性的女孩,郄光会不会很生气地离开颜离呢?”

    “不会啦!女孩说个小谎,任性一下算什么哟……与生俱来的天赋技能么。”灰斗篷夫人大言不惭道:“更何况粘到这个时候,郄光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女孩颜离。他决定放弃所有的江湖梦想,要和颜离共同生活过一辈子。”

    “那他们为什么还会分开……?”采玉再次质疑。

    “谁说他们会分开?”灰斗篷夫人极不乐意,予以否认:“世上究竟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

    “可他们肯定是分开了呀……。”小采玉着急道:“你从刚开始讲的时候就在哭,后来即使再怎么笑,眼神里也满满地全是悲伤,我全都看出来了……。”

    “呜呜!你说得对,稻草殿堂的小公主……”灰斗篷夫人终于承认现实,掩面哭泣:“呜呜!所以女孩颜离该是有多么羡慕你……她无法和你一样,任性大胆去爱。她虽竭力反抗,却又无能为力。她明明已经找到了心上人,却还是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

    时光倒回,五十三年前,两界重关。

    雁南飞,秋草黄。浩浩荡荡的和亲队伍远离中原故土,即将踏入南疆异地。车马缓止,人声沉寂,等待边关守卫验查放行。离姜公主安安静静地端坐于车内,心中自是意难平,仍在怀念与年轻游侠共度的一段难忘日子。

    尚忆仲夏初情,榴花似火。女孩颜离赖上了游侠郄光,兴致盎然还没开心玩耍个够。很快就有河图族长老奉领王命,带兵寻至村中,郄光这才知道颜离的真实身份。彼此差别悬殊的地位,成为横亘在两人之间巨大的天堑鸿沟。九公主还想率性而为,反抗到底。年轻游侠只能顾全大局,被迫无奈妥协。

    落霞山花开之日,赤骥马扬蹄之时。人间正好,离恨何依。郄光表露心意,语诉衷肠。那说出的临别话语,足令周围整装待命的持矛铁汉也潸然泪下。

    “金玉殿堂的尊贵公主,莫要光顾着哭……请记住我现在说的每句话——此去纵然陌路行远,你我绝非天涯永诀。相信在未来某日,我定会借助玄铁神力,于剑中铸刻不朽真情。虽有今世暂别,我们还可以定下来世约期。待到重逢之时,我愿你荆钗布衣,居住在一间稻草房子里。而我将身背玄铁神剑,穿过茫茫人海来找到你……。”

    离姜公主闻听后心情痛悲,兼伴有些疑惑不解。她想着如果今生都不能把握的命运,何以期待来世。可叹年轻游侠不作多话,言毕驱马扬鞭,只转身留给她一个孤独离去的背影。相逢愉悦欢喜,别时意味茫然。一段共处的美妙时光,此刻化作如梦如忆。

    “倘若还有来世……。”离姜公主对此很是愁闷忧虑:“我们该如何记住前缘,然后再找到彼此。”

    这要深究起来可真是个难题。

    重关铁门开启,车马越关而出。南越地已至,多情公主只得走出伤感回忆,打起百倍精神来面对现实。可是万万没有料到,此行迎接她的岂止是婚姻不满,还有更为悲丧的命运。

    果如宫人论说所言,南疆蛮人权斗惊心。时逢南越突遭政变,谋篡者一举铲除了世子势力,逼迫越王退位并取而代之。中原的和亲公主来得不巧,未至王宫夫君已亡。新主权衡计较,不肯放离姜回还,又把她改嫁公子申忌。

    婚后未及数月,南梁兵犯越地。申忌勇力过人,亲自率军出征。交锋惨烈,不幸战死。离姜号泣丧夫,若依越地礼法还要为之殉葬。她岂肯答应,惜命不从,引据中原开明规制来驳斥廷臣。最终方案定下,未亡人需自持匕首划破颜面,居冷宫服丧三年。每日素斋,早晚各哭悼一回。

    离姜好不心伤,差点哭瞎了眼睛。不为毫无感情的死去蛮夫,只为自己依依不舍的旧时爱恋。寡居冷宫,备受寒凉。唯一温暖之处,常有个少年前来探望。此乃申忌之弟,自己的小叔子公子泰。他不比亡夫粗鲁强横,似有真心也未敢明说。更加之离姜不愿今后留住越地,只想着服丧期满后返回中原故土。因此二人相互敬重,未敢有半分逾礼。

    期间,公子泰闻知离姜有琢玉巧手。便从石矶山采来玉石,供她雕琢赏玩,打发闲闷时光。‘同心玉’终得告成,自此被离姜视作精神寄托。她常把玉佩托在手中,念想郄光不知哪年才得以铸炼神剑。要说到来生来世,何以相见之问题。离姜故存疑惑,公子泰也有几分呆痴。为此特寻越地女巫入宫讲演灵魂定契,二人听得半信半疑,尝试用滴血咒术锁住心念。试来试去,也不管有用没用,各自选取信物扎针念咒,前后分别弄了九回方才歇止。

    息战才过两年,南梁再度举众进犯。这次兵强马壮,声势浩大,越人难以阻挡,以至于国破城陷。临危之际,公子泰带领侍卫护送离姜入关。铁蹄踏响,追骑紧随而至。离姜虽幸得逃脱,英勇少年却被围杀在重关之外。命运多舛的九公主拨马回眸一眼,目睹那血肉模糊的身躯,方知心碎肠断是何种滋味。

    多少年过后,作为河图族首领的遗孀,已经老去的离姜公主。当她站在大河岸边感怀起这段往事,任有多少泪水也流不尽。

    “小泰一直沉默寡言,但他最后流露的真情狂放而炽烈……。”灰斗篷夫人说到这里,几乎是泣不成声:“他……他……拼命地叫喊颜离、颜离你快跑呀!你一定要记得,我会在来世等着你。不管怎样,我还会一如既往地默默守护你,直到你找到那个深爱的人……呜!小泰啊!他就是那么傻的一个大男孩呀……。”

    “娘娘,我也为小泰感到难过。”采玉很是相伴动情,掉下了眼泪:“另外我还觉得,小泰比郄光更值得女孩颜离去爱。也许是我年纪小,有些感情还不太懂,反正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感情这种事情,许多时候真是没法弄个明白。”灰斗篷夫人俯首深思,仰头迷惘:“就比方说吧,你现在一心一意地爱着东洛哥。可是将来有一天,忽然发现有个男子也同样一心一意地爱着你。小采玉……你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采玉抿着嘴给出答案:“我只爱东洛哥,别人怎么样我管不到。”

    “那不就对了么?”灰斗篷夫人无分老幼,极为较真地杠了起来:“你看你才说完的话就自相矛盾了吧……当然你年纪还小,无法理解女孩颜离此生爱得好辛苦。她心中永远藏着一个初恋的情人,那个得不到的爱人。而后经历人生困境时,又遇见一个默默为她付出的人。再然后又嫁给一个明明不爱,却又不得不相处一生的男子……。”

    伤情女人值此感慨之际,采玉偷偷瞄着眼睛看她的脸。在那面上虽有粉霜巧妙遮盖,待仔细分辨,还是能看出她左侧脸颊颧骨至嘴角位置有道疤痕。若依她刚才的故事所述,女孩颜离曾在越地山中与一群野狼搏斗时,惨被利爪抓伤颜面。仅凭这点足可印证,故事细节遑论虚实真假,应该从头到尾都是在讲她自己了。

    与此同时,灰斗篷夫人无意瞥到采玉的目光所向。立刻有所警觉,赶紧假装擦抹眼泪,顺势用手捂住了脸。

    “娘娘,您说女孩颜离已经放下所有过去的爱……。”采玉接着问道:“她把最为珍贵的同心玉都交给了别人,那她自己将要去往何处呢?”

    “呵!她即将远行……。”灰斗篷夫人站起身来,要做最后的交代了。干脆把手放下,也没什么脸不脸的。在这个聪明伶俐、胆大心细的乡下小女孩面前,又何必遮遮掩掩,欲说还休。

    “她朝着最初相爱的地方走去,走向那人世的渡口。她会在发髻插戴素雅白花,满怀希冀登上一艘云帆巨船。纵使她原先很迷惘,可是后来却坚信。今生遗留的无数缺憾,也并非不可弥补。因为彼岸之处,有人等待。只要施以真情,铭刻同心,就能穿越时空隔阂,重新和深爱的人相约一起……。”

    “娘娘……您说的是来世吗?”采玉张大嘴巴,好不意外。尊贵夫人整晚情绪都在反复波动,不是哭来就是笑,终极向往的目标更是让人吃惊。在乡村小女孩的有限认知里,好像只有困苦不堪的穷人,才会抱有什么来世愿景。而王公贵族们享尽荣华,应该是非常贪生怕死才对呢。

    灰斗篷夫人这是生无可恋了呀!

    “采玉……我说的故事到此结束了。”老去的颜离公主莞尔浅笑,没看出有半分要去寻死的意思。她甚至还不顾端庄高贵的形象,装作俏皮地朝向小采玉眨眨眼睛。动情眉目间及时传递的讯息,就如同那位永远芳龄二八的少女。

    “……而现在,你的故事才刚刚开始。你要相信,当你心怀一份爱的时候,就像是大河孕育了一粒新的种子,终会在世间开出绚烂的生命花朵。尘世中,每个生命经历的路程都会很长很长,我们彼此相连依存,谁都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也许未来某天,我们还会相逢遇见。那时候,我将和你身骑白马穿过茫茫黑夜,共同去追寻爱的光芒。”

    渡口告别,河水泛波相送,颜离公主踏上去往落霞山的道路。同一时刻,在遥远的西域枫林圣地,西夷侯终究不负使命,已将第二块玄铁铸炼成功。更远处,在神秘的须弥山脚下,驼背弓腰的怙阳子手托第三块玄铁,坐在冰河之畔目视苍茫。仿佛从迷雾中看见有一艘航船,正载着少年东洛为梦想而来。

    夜寂静,小采玉还没有回家。彼时年幼的观星女,正虔诚抬头望向夜空。她的眼睛惊奇看见,穹苍之上,除却当时明月,还有一颗陌生的星星在冉冉升起。星辰清辉闪耀,映照出她明亮的双眸。直至那刻,小星女尚未察觉,只要顺着一束光芒指引,在那光辉落向之处,即是第四块玄铁隐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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