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月渐隐,万物仰视。天空云端的色彩由暗转明,仿佛在传递温暖春意。采玉姑娘倚窗相靠,疲倦的身体止不住微微颤抖。昨夜思虑过度,未能入眠。因之等待无望而失落的心中,此刻感受到阵阵冰凉。
自今日始,河神定下的约期完结。人玉未还,她和东洛哥都已恢复自由之身。也就是说,他们此后可以各做打算。
“东洛哥怎么样了……?”采玉突然好害怕:“他不会是遇难了吧?”
无论如何,求学铸剑不比赴边关作战。怎么算来,十年的时间都应该足够。也许东洛哥早就归心似箭,急忙忙赶着奔回故乡。却不幸途中翻船沉入河底,或是失足摔落山崖。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东洛哥真的已经另有打算。毕竟,外面的世界充满诱惑。听说异域的风情女子妖媚动人,浑身散发奇香,善使勾魂术。虽是李大伯夸口曾以冰心咒相抗衡,可是好侄儿不见得会有这般本事。呆头呆脑的蠢家伙,那年连个十岁的小女孩都没闪过。
“东洛哥哥……!”采玉不敢多想,下意识从怀中掏出暗藏钱币。欲要念咒,思忖半晌。就这么个土里土气的东西,也敢号称有神奇魔力。扬手‘当’地一声,把它给扔进了床底下。
天色已明,女子故作镇静,仍如往常一样走出家门,走向大河渡口。
头十年里,她总会面带笑容,满怀期盼走过熟悉的村落,走过喧嚣的市集。即使孤身一人,也从未感到任何孤独。惟今晨伊始,心情已然大为不同。她甚至觉得恍惚间好像已经失去了目的,只是为了去而去。既不知道该去等待何人,也不知道究竟要等至何时。
时光如水,一年又一年过去了。
女子变得愈加沉默,在每个晨昏往返于小村与渡口。渐渐地,成为此处一道独特而伤感的风景。那个年代,大河各族村落民风开放,鼓励婚育,因此并无贞女立碑之说。所以女子的执着选择,反为众人不解。
河姆村的村民不再提及十几年前,那场惊动河神的大事件。集市里的老商贩们也几乎已淡忘了那个受到贵族夫人夸赞,为爱勇敢向前冲的小女孩。现今只有这位早过适龄,仍然未婚的古怪女子,总是在河岸边独处徘徊。
渡口的人们迎来送往,脸上尽皆写满相逢喜悦或离别不舍。只有她面无表情,看起来是那么与众不同。对于这样另类的女子,人们即使没有神奇钱币,多半也能预测她最终的归宿。不是去往落霞山做个无欲无求的隐士,就是到灵月宫当个虔诚敬拜月神的半老侍女。
何李两家的关系,终于彻底宣告破裂。起因是何家妈妈有天忍无可忍,当着李家人的面喝斥采玉,说了些难听的话。
“没见过你这样的傻丫头,把我们家的脸都快丢尽了。天下男人都不入你的眼,你就认得个李东洛……我且问你,假如东洛死在了外面。你是不是还要替他披麻戴孝,守一辈子寡才能尽你心意。”
采玉闭着眼睛,闷声不语。李二婶脸上瞬即变了颜色,恼羞成怒推门而出。
其间,河图族的孙长老也有前来劝告女子。他作为采玉的义父,对女儿的婚嫁情况很是格外关心。
“孩子!世上并非所有的美好期盼,都会有个满意的结果。”河图族的部落长老语重心长道:“我既受人嘱托,便要好好地看护于你。如今十年约定已过,再等未知何期。你是我的义女,身份亦有不同。我自当替你在河域地望族中寻找合适婚配。我想……这应该也是她的心愿。”
采玉不用猜也知道‘她’是谁,心中对那位尊贵夫人满怀感激。从义父沉重的话语口气中,女子断定夫人已经不在尘世。她虽无比悲伤,惟有默默祝福。希望越地巫女的滴血咒真有神奇效果,能让女孩颜离带着今生存留的一点心念,在来世找到最想遇见的爱人。
但是对于义父的好意,采玉也明白无误地示以拒绝。因为她的未来,并不如女孩颜离那般无从抉择。她自己在十岁那年,早已选定了今世所爱,且发誓在余生岁月中永不更改。
“娘娘……我会记住您说过的话。”孤寂的夜里,女子轻声安慰自己:“无论此身相隔多远,只要有同心玉在,我们的心就不会分开。”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渡口的女子仍在沉默等待。当她站在河岸边静立不动时,形如一尊凄美的雕像。河上有许多船只不停地穿梭往返,却始终未见那艘载满爱的航船。她只好空留岸边眼望水波,坚信诺言不会像逝水流走。
希望将至,时间临近。
这是个初冬的早晨,薄雾轻笼大河,空气中泛着寒意。今天不是出行吉日,渡口的大小船只泊靠在坞里。岸边还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正聚在一处闲聊。离着他们不远处,就是那位每日必见,从不参与说话的古怪女子。人们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习以为常。
空旷之处刻意压低的话语声音,悉悉索索响起时有如虫鸣。河边闲谈的话题从天上到地下跑来跑去,然后不知怎的就指向了那位女子。人们普遍对她的境遇表示出莫大同情,并议论她放弃了可以选择的更好机会,于此痴侯坚守到底是值或不值。
“此女不仅惊动河神显灵,连河图族首领也在过问她的婚事。”有个人显得要比别人知根知底,卖弄说道:“她虽是河姆村普通人家的女儿,但同时也是大河部落孙长老的义女,有着小姐的身份呢。”
“听说她还被册封了公主……。”另一个人接着问道:“这就过分厉害了吧!不是只有中都殿的君王才能下诏宣布吗?”
“你们都别瞎传了,全是些没用的废话……。”有个邻近的村民凑过来,跟着插嘴道:“我可真是看着她长大的,小时候挺机灵可爱的一个女孩。唉!现在已经完全傻掉了,还能嫁给谁啊?大家都在背地里笑话她,有事没事,总把许多闲话传来传去……。”
“传……传呀!”
不远处的女子猛地叫喊起来,像是积压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忍无可忍释放爆发。近乎撕裂的声音顿时震响河岸,把这几个闲佬吓了一大跳。嗟!本不欲背后论人短长,奈何今晨雾锁江河,压抑心扉,才导致有些话语脱口而出。
几个人怕是惹恼了痴女子,急忙齐齐转头报以羞赧的歉意。同时也很惊异女子与他们相隔较远,如何有这样好的耳力听清窃窃私语。
“船……船啊!”
古怪女子仍在忘我高呼,根本不是针对这几个闲佬。此时此刻,她一改从前众人见惯的冷淡麻木,像是突然变作了另一个人,情绪高昂地挥舞双手。岸边众人皆不知所措,慌忙又转头望向河那边。
河上薄雾弥散,远处轮廓渐清。一艘大船,劲张云帆。就在这不可思议的冬日早晨,正从北方的天际慢慢驶来。虽未见归客招手,冥冥中似有感应。痴女子迎着行船的方向,发疯似的奔跑起来。她在历经了十八年的漫长等待之后,在看过了河上有无数条船只来来去去之后,终于等到属于她的船的来临。
此情此景,忽令众人肃然起敬,继而落泪。
“东洛!东洛!哇哇……!”眼看归船靠岸,采玉声嘶力竭,跺着脚在渡口旁嚎啕大哭。
若非有旁人指点,东洛还真没认出这位近乎疯狂的中年女子,竟然就是那年离别时稚嫩的邻家妹子。时光催人老,容颜何复求。四季的风从无怜惜之情,日以继夜吹皱了河畔伊人的肌肤。
“东洛啊!哦!东洛……。”采玉不由别人再多分说,一把抱住无语的东洛。她如今早过适龄,已经不再是那个小女孩了。她现在有权向全世界宣布,‘河姆村的大叔李东洛,属于河姆村的妇女何采玉所有。自今日起,至今生今世止,他们绝不可分开。’
“采玉,我都晓得勒……哎!你先松开手。”东洛尴尬无比,一张老脸羞得通红。
“我不放……我再也不会松手!”采玉无所顾忌地哭号着,眼前情景好似幻梦。十八年呐!十八年的痴情等待,从河神定约到村人嘲讽,从满怀希望到忍受失落。既然苦尽甘来,此刻拥有,如何再让她放手。
“东洛哥,这就是你念念不忘的温柔妹子呀?”
忽然有个女声在耳畔响起,直把采玉吓得不轻。痴女子止住哭泣,睁大眼睛循声望去。这才发现东洛并非一人归来,身后还站着好几位朋友呢。三男两女,衣装怪异。此时出声问话的正是那个稍显年轻,妆容诡艳的碧眼女人。
她是谁?为什么她也喊东洛哥?采玉目瞪口呆,没顾及涕泪还挂在嘴边,不情愿地松开怀抱。就在这爱的重逢时,从哪里冒出个异域的风情女子。酥骨功?勾魂术?也不知道蠢男人挡住了几样没有。
东洛面色正经,转头活动脖颈,接着热情地介绍随行诸人。采玉一时没能记住几位来者姓甚名谁,只大致弄明白他们的身份都是冰河星徒。其中更把那个叫做喀丝莉的碧眼女子,还误听成了‘卡死你’。
“李大伯呢?”冷静下来,采玉这才发现游侠未见踪影。
“淮尚大伯……他……他?”东洛神情凝重,拼命想挤出几滴眼泪,脸上却又显露不出任何痛悲:“他早在前番途中已不幸遇难……唉!我们失去了一位值得尊敬的长辈。妹子啊,希望你不要为此太难过。”
难过?呵呵!采玉默默地点了点头,哪有什么难过。只是消息来得太过突然,实在是出人意料。女子感到震惊之余,略带有些幸灾乐祸。
五位星徒下船之后,既没有为大河游侠的不幸‘遇难’表示出任何悲悼,也没有为东洛采玉的别后重逢送上半分恭喜。他们俱都任务在身,此行承担着艰巨的使命。像这样红尘俗世的儿女情事,以及哭哭啼啼、唧唧歪歪说不完的话语。在他们眼里看来,简直就是在浪费宝贵的时间和生命。
“李东洛,你到底搞清楚没有……现在是回家娶媳妇结婚,还是和我们一起去寻找玄铁。”那位年长的女星徒许不耐烦,开口质问。
东洛迟疑着还未答上话,采玉闻言再度感到震惊。
怎么?东洛哥难道不是回来找我的吗?采玉几乎要晕倒,无比吃惊地抓住东洛的手。这时侯,有四位冰河星徒都在用冷冰冰的目光注视着东洛,等待他给出答案。只有那个叫什么‘卡死你’的年轻女星徒善解人意,瞬间博得了采玉对她的无限好感。
“师姐!就让东洛哥回家去吧。”喀丝莉十分仗义,出言替东洛解围:“寻找玄铁的事情,交给我们就行。”
她说完话即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一件神奇物件。采玉急忙斜眼望去,不由目光出神。喀丝莉以为采玉是在瞄着她的宝贝,其实采玉是在趁机打量她的胸。
“这是星盘,能够感知玄铁神力。”碧眼女子还好心好意地解释:“可惜我不是观星女,看不到天机星指引的方向。所以,只能借助于此等宝物去寻找玄铁。”
喀丝莉话音未落,星徒们事不宜迟,四散分开去执行任务。他们无从理会河口众人为东洛归来发出的欢声笑语,激动人心的重逢之爱只是尘世浮华表象。时间已经耽搁了许久,若不能再找到最后一块玄铁,未来的整个世界恐怕都会陷入危险境地中。
采玉的婚事同样已被耽搁很久,现在也要抓紧时间了。寒冬腊月时节,白雪红梅争春,喜鹊枝头急叫。何李两家迅速修复关系,扫平了结亲的障碍。亲友乡邻齐来祝贺,有情人终成眷属。
月光下,花窗内。好相公弄起脂粉,精心替佳人描妆。打铁的胳膊沉着有力,小小眉笔拿捏不在话下。新屋外枝叶分开,人影晃动。喀丝莉手举星盘,抽空溜到窗前好奇探看。
“东洛哥,嫂子的眉毛稍显画得粗了。”碧眼女子趴在窗口,温情评说。
“啊……是这样吗?”东洛慌忙看了又看。他倒还觉得画细了,没有突出倔媳妇那份独树一帜,舍我其谁的英勇气势。
采玉含笑摇头,虽与女星徒所见略同。但使好相公亲自动手描绘的,管教是粗眉细眼,只要他爱着就好。
东洛放下心来,转向窗外回敬道:“喀丝莉,莫要不懂装懂,还不速速去寻找玄铁。我夫妇俩此刻另有传延后代的要事在身,没时间陪你闲聊。”
“好的!”喀丝莉依言轻手轻脚,猫着腰潜入树丛。碧眼女子妖艳的外表下,难得藏着一颗单纯的心。她不比众星徒胸怀旷世大爱,只羡慕人间鸳鸯戏水。
“哼!找呀找啊找甚么铁……我若能找到真爱之人,全世界的未来又与我何干。”
大河附近,群山翠岭,星徒们正在不遗余力寻找玄铁。究其事因,时间可向上往溯到百多年前,从首位观星者洞察天机,看见玄铁秘藏之处始。一个激动人心的铸剑时代,就此帷幕开启。历往至今,后继者们虽无观星慧眼。但他们凭借聪明才智与执着信念,借助星盘测定方位,仍能将另两块玄铁艰难找出,辗转送至当代铸剑大师手中。
惟有遗憾,就是这最后一块玄铁实难寻找。多年来悄无声息,未知落在何处。按照星徒们欢喜贴切的说法,它像是个害羞的小妹妹,深藏闺阁不愿露面。任是外面的世界敲打无歇,竭力把那三位兄长锤炼锻造,并最终赋予天降使命的非凡寓意。它也依旧安然若素,根本不为俗事所动。
星徒们热情不减,发誓踏遍山河也要把‘小妹妹’给找出来。然而,怙阳子大师对此另有不同看法。驼背剑师在幽溟剑成后发出感叹,谓之三剑立于世间,以生、死、情相对而出。其后流年时光中,将随不同剑者辗转易手,彼此争锋抗衡,得以窥见人心。至于那最后一块玄铁或承无用之意,实际是为‘废铁’。
“恩师见解与常人不同,信奉乱出于治,死为生机。他凭此悟道,方得铸剑。临终前遣鬼使带幽溟去往南疆之地,意在协助蛮王起势。而星徒们为此担忧,认定南疆一统之日,即是中原世界危急之时。到那时候,仅凭玄铁三剑难以维系世间诸道平衡,必要加上第四把神剑。”
冬夜风寒,红绡帐暖,东洛拥着采玉说起冰河旧事。纵使情浓时刻,夫妇俩的悄悄话也句句离不开玄铁铸剑。
“你那个师傅乖戾无常,绝非什么良善之辈。但只他擅作主张不顾河神定约,十几年来把你困在寒川修炼这一件事,我就绝不会原谅他。”采玉慵懒的靠在东洛怀里,仍是心存不满嗔怪道。
“恩师常论,欲要铸剑,必先断情。”东洛先卖掉师傅替自己开脱,后手出玉佩讨好媳妇:“我虽有许多事情,都对他言听计从。惟有此点,并不苟同。想那往日,夜半无人。我时时抚玉思之,从没有哪天敢忘记你。”
“好徒弟,师傅的话你也敢不听。”采玉更是恼他言不由衷,当下竖起两道骇人粗眉,带着几分生气用手指戳住东洛的鼻子:“你断不得情,就铸不了剑,将来可怎么做个好剑师。”
东洛愧疚,只能以实际行动为自己证明。
烛火摇颤,画风陡转。好相公既已被婚姻束缚,就要认清眼前现实。他未来既定的目标,除了想做个举世闻名的剑师外,必须还要做个好爸爸。夫妇俩现在年纪都已经不小,因此明白此刻传延后代的任务,完全不逊于星徒寻找玄铁的紧迫形势。
然世事多有不顺,可谓急于求成,反而难成。且不说这厢里采玉求子心切,结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至婚后四年仍未怀上珠胎,又沦为村人背后指指点点的笑柄。那厢里众星徒也是披星戴月,在河域远近各地反复探查,星盘上虽则时隐时现提示有玄铁神力,却怎么也找不出‘小妹妹’的藏身真迹。
东洛为此两头忙碌,常常住家一夜,随后出门几日。来来回回,日夜辛苦,极是耗费精力。不知不觉中,已从当初那个修炼有成、内蕴神光的得道剑师,慢慢变成个萎靡不振、灰头土脸的中年汉子。如果仅从外表形象上判断,足可印证怙阳子大师在指导徒弟这方面,确有远见卓识。
时光如水,及至秋日。这晚采玉从梦中惊醒。她实感忐忑不安,犹疑片刻后起身下床。窗外夜空之上,那颗奇怪的星星还在向她眨眼。光芒愈盛时,洒下一束星辉频频指向后山之地。像是在不停催促人间的慧眼女子,快些快些放下心中爱的芥蒂。
采玉痴迷注视,不由深吸口气,下意识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是的!应该就是那颗星星。东洛口中时常提到的天机星,从不为俗世众人所见,相传只有观星女才能看清。
作为女人有限的报复,采玉刻意对东洛隐瞒了这个秘密。孰料人算不如天算,世事皆有关联,环环相扣。现在想来,当她以闲坐旁观的姿态,乐见东洛与星徒们忙忙碌碌毫无结果时。或许同样等待着的,还有她自己期盼的那个结果,亦迟迟不能来临。
“好相公……!”采玉至此明悟,回头大声喊道。
“在……?”东洛熟睡中被叫醒,迷迷糊糊应了声。他甚感疲累,只想再多睡会儿。却不料耳朵吃紧,愣是被他媳妇从床上给揪了起来。
“你仔细瞅瞅天上有什么?”采玉指向闪耀着星星点点的夜空问道。
“这能有什么呀?还不都是老样子。”东洛眼望无垠苍穹,颓废回应:“媳妇,你又不让人睡好觉。”
“你看不到……我知道怎么回事了。”本该入眠休息的夜里,采玉忽然面泛红晕来了兴致,提出个但凡是个男人都无法拒绝的请求:“东洛哥,我……我还想再要一次。”
“啊?不行不行……刚不是才完过事吗?”好相公没奈何,深感有心无力。
应知帷帐之内,即使再自夸的男子,也鲜有哪位硬汉敢称是婆娘的对手。更何况李剑师连日来奔波辛苦,还有很多事情急等去做。喀丝莉已经咬牙放下狠话,明晨先宰杀牛羊祭拜河神。然后根据星盘定位,誓要从莲花峰顶向下开挖,直达地心深处方肯罢休。可以想像长达四年的绝望找寻,已令她近乎疯狂。唉!也该劝劝她了。
“刚才是刚才,不算数……只这次,不一样。”采玉双手勾住了东洛脖子,没有丝毫放松:“因为此刻,我明白了爱就是爱,清透纯澈……爱就是我爱你,从没有辜负与不辜负,也没有原谅和不原谅……。”
“好媳妇!”东洛抱紧采玉,想推也推不开呀。
“四年来,我不该总是计较,你到底是为了寻找玄铁回到家乡,还是为了我回到家乡。”采玉仰头望着东洛,深情倾诉:“玄铁和我都是你的最爱,两者之间并无差别,所以你今生注定会回到这里。此姻缘是上天安排,而你我本该同心……。”
“你好像……要对我说什么?”东洛瞬间激动,忍不住浑身颤抖,强烈预感到媳妇后面的话应该很重要了。
“东洛哥哥,莫要怪责我现在才告诉你。”采玉张大嘴巴,语带喘息:“天机星早有指引,一直在我身边从未离开。现在,我想对你说……我看见过她,我真的看见过她……这些年来,我在河水中爱上了她的倒影。时光流去,我又在星光中迷恋着她的样子……我知道,她曾经属于那片夜空,她曾经属于那条大河。哦!东洛哥,来吧!从今往后,她将属于我们所有。她……她就是我们的孩子啊!”
观星女终于坦诚相告,最后一块玄铁深藏在河姆村的后山里。那处隐秘地方之所以被星徒们忽视,只因为荒僻的山上草木稀疏,未显出任何灵秀迹象。兔子也不在那里打窝,飞鸟也不在那里停留。
次日清晨,剑师不顾腰膝酸软,仍自坚持与星徒们来到后山。
“怎么会是这个地方?”喀丝莉头发蓬乱,满脸质疑。她手托星盘前后测定,也没见指针有什么异动。
“好啦!你难道还不相信星女吗?”几位冷冰冰的师兄师姐同时冒出火来,齐声对她埋怨道:“这几年我们可是够信任你的了,看你瞎逞能都干了些什么?”
喀丝莉撅着嘴尽显委屈,祖师爷秘传的星盘不管用,也能怪到她身上么?再者以往那三块玄铁的现身之处,或为奇峻山岭,或为险川急流。可以吸食天地灵气,可以感受日月精华。‘小妹妹’究竟是如何落到这么个破地方,埋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实在也让她难以预料。
后山范围既定,具体位置还需仔细甄别。星徒们先勘测了几个像样的点,找来铁锹铲子后即开始挖坑。
天意使然,后山挖掘和星女孕怀几乎同步展开。此消息在河姆村落附近传遍,又引出各种闲话奇想。其中有个大胆预测,附会了灵珠子投胎之说——命中注定总是在等待的草殿公主,这次注定还要经历漫长等待。少说傻孕三年,没准到时候还会下出个蛋来。
不管怎样,采玉本人自肚皮高高隆起后,腰板也硬气了很多。她的性子开始变得随和,积极参与村中的妇女聚会。闲时三五成群,七八一伙。有牵着孩子的,有抱着娃娃的,也有挺着肚子的。姐妹们忽而聚集在树荫下,忽而扎堆在村口旁。可谓无话不谈,肆无忌惮。羞涩的读书郎看见她们会绕道而走,以免被无端嘲笑。成年莽撞的汉子若胆敢靠近,则会被她们群起攻之。
“采玉妹子,你这肚子看起来不小了。”一个有经验的妇女点评道:“……腹尖腰粗,多半是怀了个闺女。”
“也有可能……是怀了个蛋。”采玉‘哈哈’自嘲完毕,转而愤愤说道:“不过即使生下个蛋,我也会趴在上面把蛋给孵出来。这样才能满足某些人的好奇心,让他们好好见识一番。”
“妹子真会说笑……管教是谁在背后嚼舌根,也只烂他的嘴。”另一个想象力同样丰富的妇女说道:“他哪能猜出来,咱家大妹子怀的可是只金凤凰。将来定会飞上中都殿,嫁给尊贵的王子呢。”
女人们听了乐不可支,个个笑弯了腰。亲爱的王子殿下呀!他一定是世上最懂得礼仪的男子。英俊而潇洒,温柔又体贴,集合了天下所有男人的优点。倘若哪位幸运女孩能被他深情拥吻,想必全部身心都会被甜蜜融化。
采玉得此恭维很是受用,从没体会过这等舒畅快活。她与老姐妹们犹如迎来了第二春,一起笑得花枝乱颤。却不小心连同着肚子里的胎儿也躁动起来,左一拳来右一脚地奋力踢打。
“呀……呀……好痛哦!”采玉脸色大变,捂着肚子叫道:“我大概是要生了,快……快把我家相公找来。哎哟……好相公,你在哪里啊?”
风过后山,这里现在遍布坑洞。大大小小的石块和地底翻出的黑泥到处堆积,几乎找不到一处能够落脚的像样地方。
东洛满身泥土站在最近新挖的坑洞旁,很是焦急等待。喀丝莉倒是长发飘飘,已经恢复了往日风采。她信心百倍地高举着手中星盘,仿佛吉祥天派遣的圣女,举起象征带给人类希望和光明的火炬。
现在可以证明星盘是好的,如假包换。盘面的指针虽已脱落,但也无关紧要了。当初的设计者显然没有考虑到星盘所能承受的最大负荷。因为就在刚才,转得懵圈的指针根本经不住‘滴溜溜’地快速急旋,惨被甩飞射出。
这令虔诚的星徒们感到不可思议,拍手称奇。从前疑惑,现在看清。‘小妹妹’原来很会懂得隐藏自己,选定今天才释放出强大神力。几位星徒当场泪流满面,非要比比谁能够最先见证奇迹。全然不顾被活埋的危险,各自操起铲子铁锹,你推我挤舍命钻进洞里。
“怎么没动静了?”等候许久,东洛在外面有些心慌,趴到坑洞旁伸头望去。洞内狭长而漆黑的窄道直通地底,像是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东洛哥,啥情况啊?”喀丝莉见状不妙,控制好左摇右摆地身体晃动,深一脚浅一脚踩了过来:“天呐……这么安静。他们几个该不会全闷在里面光荣殉道了吧。”
两人侧耳细听,还是杳无声息。山脚下,突然传来急切呼喊。
“东洛……你在哪儿?快点回家……!”
东洛急忙站起身来,抬眼看到不远处的山底下,他家的三姑姑带着两个傻小子正在向山上使劲招手。
“回家干什么?我现在有事很忙!”东洛大声回应。
“你还在瞎忙……?”山下的三姑姑气得大叫:“你要当爸爸啦!你媳妇在家里痛得死去活来,没你在身边……她生不出来呀!”
东洛一时气血上涌,慌神怔住。喀丝莉反应迅速,忙不迭在旁边催促:“是……是爸爸……出不来呀……赶紧!赶紧先回家。”
还没等东洛颤抖双腿,迈开脚步。身后沉寂已久的坑洞内,猛然爆发出激荡回响地热烈喊声:“出来了……出来了!”
东洛吓得脚下绊蒜,失足跌倒在地。待回头惊望,终于看见已被星徒们褪去泥浆包裹的一段黑色铁石,自洞内缓缓而出。尘世相遇,这是剑师的等待与期盼。同样倾心许久,同样时间漫长。
暮色正浓,落日熔金。天边云霞辉映出橘黄色的光芒,像是洒下一面壮丽的织锦垂覆在广阔天地。
夕阳下,风一样的男子身背玄铁,飞奔在回家路上。当他推开家中房门时,看见屋内的画面尽显温馨和暖。就在这注目凝视的瞬间,他明白此生最美好的时刻已至。无论他从前经历过什么,未来还会遇到什么。无论是经历彷徨挣扎,或是遭遇离别忧伤。今时眼前,闪亮一幕,都将永远值得回味,恒久铭记在心。
采玉怀抱新生儿半靠床上,神色疲惫中透出无限欢喜。就在刚才,体内涌动的母源力及时帮助她完成了一次重大的人生蜕变。此刻所有的恐惧害怕和撕裂疼痛,皆作烟消云散。她已先于丈夫一步,达至梦想成真。她不会铸造神剑,但她是尘世中伟大的生命创造者。
“是男孩……还是女孩?”东洛身上满是脏兮兮的泥土,站在门口不敢靠近。
“你猜……。”采玉目光不离怀中婴儿,出声细语呢喃:“猜出来后,还要给起个好听的名字……虽是我十分辛苦孕育,冠名权仍然归你。”
“我……我猜不出来。”东洛情绪激动,急搓着手:“但是名字,我早有想过……如果是个男孩,我们就叫他石头。如果是个女孩,我们就叫她——名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