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在门缝里瞄到的,此墓室只有十来个平方,由青砖砌成,当中一座三尺宽七尺长四尺高的棺椁,棺尾正对墓道。墓顶为四角尖顶,尖顶正对棺首,顶尖处高约三米,自顶出斜落而下,到一米五处化作直筒圆形墓墙,围绕整个墓室,是个典型的明清墓葬。
墓墙无壁画等饰物,只在墓道的上方又一处砖雕,刻画的是一对鸳鸯在云海里相戏莲蓬。看来故事里的贵族少爷还真是痴情,到了这一步,仍想着死后和爱人相聚,莲蓬含莲子,有多子多孙的寓意。
陆森微微弓着身,拿着折叠铲绕着墓室走了一圈,这墓室没有耳房,墙角也没什么陪葬品,地面相对干净,只有滑落的棺盖落在一旁,并没有如陆森所想的那样,揭棺而起的墓主人爬起来后又死了一遍——事实上他在站起来的一刹那就已经看到,那棺材盖都飞了的棺椁里,正规规整整的躺着一个身影,没有半分动静。
陆森慢慢的走近棺椁,向里面瞄了一眼,只看到一具早已干朽的尸体安睡在内,华丽的殓服已经在岁月之下半腐半朽,殓被已经化作一团一团的棉絮,黑乎乎一片。这倒是个正常的古墓情景,就仿佛这具尸体已经安然的在这里沉睡了几百年一样——除了那落到一边的棺盖。
陆森没有继续靠近,而是谨慎的走到了棺盖边,仔细的观察了一下:地面之上,棺材盖和椁盖是仍然合在一起的。
椁是棺材衣,棺椁事实上是套棺,里面的是棺材,外面的是棺材盒子。古时有制法,帝王有四重椁,帝后外椁两层,公卿为三重,侯伯子男为两重。那贵族少爷给这王喜儿用两重椁,已经不是一般意义的厚葬,而是对王喜儿身份的认同。
但问题就来了,棺木本就厚重,加上椁盖恐怕有数百斤重。倘若棺椁是从外打开,必然是一层一层的开馆,然而眼前这棺盖椁盖严丝合缝的合在一起,显然这棺盖是从内向外打开的。
“不会吧不会吧,这姐们难道揭棺而起发现旁边没人就又躺回去睡了?”陆森皱起眉头,扬起手里的药瓶,大朗,不,大姐,你是不是该吃药了?
说真的,他这时候挺想给这棺内女尸来一下的,但是药到嘴边又停了下来:对方还毫无动静,他这时候动手,会不会有点不讲武德?就算这时候不该讲武德,但有些道理还是得讲清楚的——来自梦境世界的经验告诉陆森,若非必要,那就最好别把路走死,在对方发难之前,贸然惊扰一位不太好惹的存在显然不是什么好主意。
“这位大姐,我是误入此地,不是什么盗墓贼。来这也只是调查一下有没有出去的线索。我知道你可能会动,但只要你不动,我就当你不会动,如何?当然,你要是动了,我就只能给你吃药了!”陆森想了想,决定还是先跟对方讲讲道理,一如他梦境中对沿街厉鬼们所做的一样。
十秒钟之后,陆森松了口气,双方似乎达成了共识。
接下来,陆森便大胆的来到了棺椁边,一只手拿着药瓶,一只手拿着折叠铲,轻轻地敲了敲棺材沿,对方果然一动不动。
“谢谢!”
陆森道了个谢,然后边心安理得的开始研究棺材里的东西来。
他看到女尸睡得很是安详,干枯的几乎成为骷髅的脸上双目紧闭,皮肤虽然干枯,但却不虚胖,仍能看出生前的脸型,果然不愧是花魁,死了也堪称尸中美人。
陆森不由得拿来跟自己梦中的样子对比,想了半天,仍然觉得自己好看。
棺木的内里被厚厚的殓被遮盖,已经化作大团的棉絮,陆森皱着眉头慢慢取出一团一团的棉絮,很久才露出女尸的全身:她身着一件大红色的华丽殓服,宛如嫁衣一般,头上甚至带着繁重的发饰和头冠,显得极为隆重。头部两侧有少量的陪葬品,似乎是几个化妆盒和首饰盒。头部下面枕着一只瓷枕,釉色尚好,隐约可见荷塘莲花,倒是与墓道之上砖雕的莲蓬相呼应。女尸双手自然叠放在胸前,半笼在殓服的长袖里,只有干枯的手指露出,手指交叉之间,露出一根捧在胸前的发钗。
古时丧葬文化发展中,陪葬品最重的是秦汉之前,当时讲究事死如事生,随葬品极为丰厚,甚至以活人做祭。到了唐宋时期经济发达,但观念已然改变,陪葬品以特色居多,金银之物反而更少。明代之后,或许是因为风俗改变,随葬品变得更加简化,大多只有墓主生前所爱所用之物。显然,这墓主人生前最珍爱之物,便是这枚发钗了。
陆森饶有兴致的低头细细观赏,这发钗通体氧化发黑,应当是一枚银钗,但钗首处又显出几道厚厚的金线,组成了一个鸾鸟的形状,如无差错应当是错金上去的,金色纹路和银质结合处了无痕迹,做工之精细巧夺天工。而在复杂的造型中央,有一颗拇指大小的红色通透宝石点缀在鸟尾上,显得甚为璀璨夺目。
这柄发钗造型优雅,工艺高超,即便抛去材质年代,单这技艺就让人叹为观止。那颗红色宝石如无意外,应该是一枚赤翡翠,品质不算极品,却极为难得,给陆森流下了极深的印象。
“墓志铭里说,墓主人是花魁,想要搏美人一笑的人当然是很多的。但这件发钗却不是一般人能够送得起的,鸾鸟的造型虽然不似龙凤一样为皇家专用,但绝不是一般人能够随意拥有。而她又这么重视,说不定就是贵族少爷给的定情信物吧。”陆森捏了捏下巴,抬头看了一眼女尸,这一刻还真有点被这一对儿的深情所感动。
感慨片刻,陆森慢慢看向棺尾处:他看到女尸的脚下贴着棺木的地方,似乎藏着两个大概一尺大小的东西,在女尸殓服下隆起两个鼓包,十分显眼,好像不是垫脚之物。
陆森小心翼翼的挪过去,轻轻的掀起女尸的一侧裙角——虽然这动作感觉很是猥琐,但考虑到对象几乎是一副枯骨,因此只有怪异和惊悚——陆森一愣,他竟然发现那隆起的裙角内居然是空的!
不,不是空的,而是这里原本应该有什么东西存在,并且存在了很久,但却忽然消失,只留下了一个空洞。殓服老旧已经干硬,因此隆起之处没有变化,似乎那东西还在一样。
陆森皱了皱眉头,这又是一处不正常的地方。
抬头看了一眼女尸,对方仍然在安睡,似乎默许了陆森的掀裙角行为。
于是陆森抬起手掀起了另一侧裙角——事实上这时候陆森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准备看到另一个空洞,但出乎陆森的预料,也在他心里准备之中的是,这里的东西居然还在,并且
并且,那是一个雕琢的活灵活现,面目精致,身穿着一件威风凛凛的披挂的,黑色京剧人偶!
黑色戏服?!
陆森险些没有跳起来——过度的震惊让他的大脑出现了片刻的空白,这件从各种意义上都超出他想象和预料的玩偶骤然出现,而陆森完全没有做好任何接受的准备,他就这么呆愣楞的看了好一会,才猛地直起身,狠狠的吸了一口气。
陆森用了好一会儿才安定下起伏的心情,缓慢而坚定的伸出手,将那个黑色京剧人偶取了出来。
过程中有些心惊肉跳,但黑色京剧人偶很顺利的被陆森取到手中。
人偶很轻,材质是经过处理的木头,黑色的戏服是皮革和精巧的金属丝线编织而成,面部的脸谱是京剧中的武将扮相。它已经躺在这座坟墓里陪伴了主人无数个日夜,而岁月也在它的身上留下了应有的痕迹,不过好在用料扎实,虽然显得陈旧了一些,但还算结实。
陆森着重的观察了一下,他发现人偶佩戴的武器并非是一柄无坚不摧的塔锏,而是一根花枪。
“所以,这才是你应有的样子?”陆森把人偶放在旁边的棺材板上,自己蹲在一边,用手指轻轻敲着棺盖。他目光缓缓扫过人偶的全身,将每一处细节都记在心里,然后和记忆中的那只怖人鬼物一一对比,得出的结论是二者相似度在八成以上。
“人偶,鬼物,两者之间的关系或许就是关键。这个是黑色,那白色的那个应该也存在一个对应的人偶。嗯,存在的痕迹还在,但却消失了,或者说跑了,跑到了外面,还引发了这么大的混乱。可你们为什么没有一起走?而是把你留下来了呢?是因为你已经死了么?”
陆森目光幽幽的挪到了黑色人偶的面部,那张黑色的脸谱上——此刻,黑色脸谱已经不再完整,在脸谱的脑门位置,存在一个小指大小的孔洞,孔洞击碎了这个人偶的头部,裂出数道缝隙,若不是木质之间的纤维尚有连接,并且还有布料和金属丝的固定,恐怕早就碎成几半了。
这痕迹陆森并不陌生,甚至他还知道,在人偶戏服之下,胸口的位置,应该还有两个类似的孔洞——这是弹痕,由一把来自梦境世界的世界名枪所击发的,口径为点45的子弹造成,而开枪的人,便是恐怖商店的主人,也就是陆森在梦境里的化身。
单纯的黑色人偶不会让陆森吃惊,单纯的弹痕也不会吓到任何人,但两者结合所诞生的意义就与众不同了,在看到这黑色人偶的第一眼,陆森就明白了一件事:这个黑色京剧人偶,就是昨天晚上袭击恐怖商店的黑白鬼物之一,弹痕为证!
确认了这一点,那么出现在工地的白色影子也自然可以确定正是昨晚的白色鬼物,甚至从棺材里的痕迹也能确定这一点,那个和黑色人偶对应的空洞,必然还有一个白色人偶。只是现在,那个白色人偶已经不见了。
白色人偶跑了,黑色人偶则遗留下来,是不是因为黑色人偶被重创,或者干脆挂了的原因?这一对黑白人偶究竟是如何变成鬼物的?这一处墓穴又和梦境世界有什么联系?而自己是如何进入到这里的?为何自己能够进来?又为何进来的是自己?仅仅是因为自己和黑白鬼物之间存在的相互终结的联系么?
陆森拍了拍脑袋,努力不去想那些毫无头绪的问题,而是把注意力放在自己和这处墓穴的联系上,他想了半天,也只想到了自己在梦里和黑白鬼物之间的冲突以及黑白鬼物极有可能是墓主所有物这一层关系,但这层联系实在是有点八竿子打不着了,梦境里的事情也算联系,那跟现实完全?
等等,梦境?
陆森忽然一愣,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他一直以来寻找的,古怪梦境和现实的联系,似乎就摆在他眼前,就在他此刻面前的黑色人偶的弹孔以及出现在现实的白色人偶上!
以一种异常直白的方式!
“你该走了。”
忽然,一个声音从陆森背后响了起来。
“谁!”
陆森猛地跳了起来,二话不说就把神奇小药瓶举在手里,扭身看向身后。
入目的景象让陆森差点直接喂对方吃药,那绝对是陆森从一开始就防备的场景:墓室内,安睡在棺材内的女尸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的醒来,正站在陆森的背后。
然而对方只是站在那里,并没有扑上来的打算。
陆森蹭蹭蹭退了好几步,手中的药瓶微微发抖,显然被吓得不轻。但对方好像确实没什么恶意,并且还表现出能够交流的样子,陆森迟疑了片刻,还是开口道:“你你啥时候起来的?先说好,我不是有意跑到这里嗯?你这是什么意思?”
墓穴女尸形象恐怖,但身姿却端庄秀美,站在那里宛如大家闺秀一般,干枯的面容仿佛在凝视着陆森,此刻她一只手扶着袖子,另一只手平举着,举到陆森的身前,手指之间,正是那枚名贵的发钗。
“给我的?”
陆森有点迟疑,但对方似乎铁了心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只好小心翼翼的接到了手里。
“找到它,阻止它”女尸收回了手,指了指黑色的人偶,嘴巴没动,声音却回荡在整个墓室,她似乎迟疑了片刻,声音再次响起,“小心怪鸟!”
“怪鸟?”陆森一愣,刚要开口,只感觉大脑忽然一片恍惚。
他定了定神,刚想问问对方到底是什么意思,却见一个影子忽然扑倒了自己眼前,一只小手在脸上拼命的晃。
“陆森,陆森,你发的哪门子呆啊?哪来的什么煤气味啊?喂,我发现你现在有点奇怪啊?不会是想把我甩了然后自己独吞财宝吧,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