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金是金,铁是铁。
是不是有点废话了?我想表达的其实就是,有的事物从创生伊始便已然定型。点石成金并非虚妄,但我们也都知道…引发所谓的聚变反应到底需要多么恐怖的能量。
抛开一切外部因素,只扫一眼元素周期表就能明白了。铁排在二十六,金排在七十九…
这就是为什么相较来说人们更喜欢金粒子,而不是铁疙瘩。
集合了七十九个质子的金…是来自悠远亘古之外的辉光,是星辰迎向灿烂死亡的烟火,是从双星偶然碰撞中诞生的奇迹。
是我们对万物起源的辉煌记忆。
贵有贵的道理。
那么钻石呢?排在第六位的碳,走过高温高压流水线一条龙,好了,做好了。
这玩意唯一的特性就是够硬。
太,他妈的,硬了。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虽说木鱼僧不知为何突然化身正义使者,强势顶住了来自琉璃王的大部分压力。但光是这两位灭世魔王对战斗法时产生的余波,就足够让后人头疼环境问题了。
大概打了五分钟,佛爷们的热身运动估计都还没做完,集辛平原便已经可以改名叫琉璃岛了…货真价实的琉璃岛,隔上十几步就能撞上一座几丈高的金刚石柱的那种。
我说…
你俩能不能去练舞室里打啊?
“看来你的括约肌还是挺强壮的,是有专门锻炼过么?”天崩地裂,岚尘四散间,杨御成颇为轻松地抱着膀子幸灾乐祸道。
“我真搞不明白,明明是亲兄弟,你跟雪隐怎么就能差这么多!?”满面血污,身上散发出难闻腥臊的余复载怒吼道:“去死吧!杨御成!!你就不该生出来,去死吧!”
歇斯底里也是一种减轻恐惧的手段。
“我无意嘲笑你,我知道这不是出于你主观的惊惧。”杨御成严肃回道:“当内脏遭到难以承受的严重损害,失禁只是最轻的一种表象体现。即使大的来了也别憋着…你的身体正在自我调节,以期跨越这条远超理解的死线。”
正扒着通透琉璃柱翻越岩地裂层的余复载狠狠啐了他一口血沫子。
当然…穿过去了。
“我很抱歉。”杨御成轻声嘟囔道。
“又怎么了!?”余复载甩了甩脑袋。
“少年英杰会那会…我本来是准备跟你过上五六招试试你的斤两的。”杨御成摊手耸肩道:“那时候我需要吸引关注,速战速决自然是最快捷的引流手段…只是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弱。”
“你妈了…”
呜呜呜…失声,天昏地暗。
“不要再向前走了。”十全子一指点灭红天道集束迸出的猩红氤氲,散乱神力狂涌爆散,方圆百里举凡离地数米之物尽数被削作秃头:
“你尚不完全,又混杂了诸多执念…你是无法战胜我的。金与铁,终有差距。”
“别说得好像你我很熟一样。”红天道微微眯眼,握拳压缩黑焰,揽臂挥出扇形扩散向天际尽头的滚滚浊流:“你是我的敌人,就这么简单…而且我也不在乎你是否会回应我。”
定身如风雪劲松,任漆黑焰浆自足下两侧呼啸流过,十全子指尖轻点纯白飞花。
“间宫穹不会希望看到这幅场景的。”他抬起头来平静说道:“他对你有更高的期望,他向你倾注一切,并不是为了让你变成一头怪物。”
“你再敢提起那个名字一次…”红天道清秀的面颊因激愤扭成一团,飞身纵跃以无比玄妙的角度闪过如雨白矢:
“你这个扭曲的人偶,霸占着先人的样貌,却永远学不会他胸中沟壑的一丝一毫…永远立于云端高高在上,永远怀抱着俯视的爱!你懂他的什么?你有什么资格提他的名字!?”
十全子目光一凛。
红白激撞,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降为地。一沉一浮间,世间真理已然道尽。
红天道从被自己砸出来的百丈陷坑中翻起身来向上仰望,目中红光怒似沸血。
来自渊底的赤芒,我的梦魇…
十全子浮于天穹之上静静俯瞰,沉静面孔上划过一丝若有若无的悲意。
人类,可悲的人类…由情而起,却又受情所困,再也无法攀向更高的境界。
犹如劳碌一生,朝生暮死的蜉蝣。永远,永远都不可能突破宿命的枷锁。
“尽其乐!”铿锵之声幽幽传入耳畔:“鹤寿千岁,以极其游…蜉蝣朝生而暮死,而尽其乐!这就是意义,没有意义…就是最大的意义!”
御成…先生?
天道显化双双转头循声望去。
“怎么可能?”红天道眼角一颤:“你明明该在这里,跟我一起…怎么可能?”
“把我的猫还给我!你这饿死鬼托生的贱种…”杨御成瞪向红天道怒声骂道。
“呼,啊…什么?”余复载从碎石堆中狼狈翻出身来,猛吐一滩黑红血块:“你在跟谁说话?”
紧贴在腰间的拘束感倏然散去,渐渐缓过神来的余复载这才想起前尘往事,猛然扭过头去确认起了队友的位置。
劳止泽在左后方不远处…还在站着,跛了一条腿,身上的护具碎去大半。
那身战斗用的特制装备,本来我还想求他帮我搞一套呢…算了,工帮的手艺也就这点水平了。还是小桔子更靠谱一点,甚至更便宜…
寂叙…在那,右侧百米开外,背上扎着一根大腿粗细的琉璃裂晶。他蹲伏在地,怀中依旧紧紧护着行尸走肉一样的赵抚兰…
我真的搞不明白这个憨傻憨傻的大和尚,他流的血都够浇完一座小花园了。为什么就是不肯放开身上的累赘呢?他跟那个丑家伙的关系有那么好吗?为什么…为什么呢?
顾生平…顾生平…
伸手摸向腰间散失灵力的瘫软蛇鞭,余复载愣愣顺着其轨迹向碎石滩中遥望而去…
“别看了,他还活着。”杨御成冷冷打断了他搜寻同伴的视线:“时间紧迫。”
“你怎么能确定?”余复载愣愣转过头来。
“直觉。”杨御成沉声回道。
“你就这么…不把我们的命当命吗?”余复载僵硬摇头:“我们都只是你为了完成目的而寻来的棋子,道具,用完即弃的耗材吗?”
“没错。”杨御成平淡点头:“你走不动了么?去碰一下劳止泽,换他来背我。”
“不,不是的…”余复载眼角跃动一阵:“其实,其实我到现在都没搞清楚情况,我甚至都想不起来刚才那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似乎是有冲击自远方传来,破裂大地掀起岩浪,落在最后的顾生平即时挥出蛇鞭将我们卷向安全地带,但他自己却…
没错,是这样,我想起来了。
“我到现在才想起来…”余复载喘气说道:“在此之前,我心中的那阵悲伤,那股愤怒…那些激烈情感又是从何而来的?那不是我的东西…”
“赶路。”杨御成眯眼发下最后通牒。
是的,没错,赶路。
我们就是来干这个的…
尚在视野中的两人紧咬牙关踉跄聚来,余复载捂着肚子撑起身体,目光锁向前方地平。
你…杨御成,对你来说,我们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呢,对你自己来说,你又是什么?
我不是…我不是擅长思考的角色。
该动身了。
“那不是…?”早已撤至远方军阵之中,有占据高点的中年人皱眉观望到琉璃晶柱林中的小小身影:“老余,那不是你儿子么!?”
“什么?”正在为同伴处置伤势的云响神豹眼皮一跳,迅速起身翻上高台。
掌撑脑门顺指示望去…
还真他妈是那个王八羔子!!
“余复载,你疯啦!?”神豹焦急大喊道:“你在那鬼混什么?快回来———!!”
苍空悠悠,喊声被凛风吹散。
慧洁道场馆主,云响工帮总使也应着呼唤焦急跑来,不可思议地望向那三道疾奔迅影。
那是…我们的孩子。
他们不是应该和叛军在一起么?叛军主部不是已经和太后还有五山联盟汇合了么?
“他们在…横穿战场,而且意向相当坚决。”赵平苍皱眉沉吟道:“不是为了逃窜,似乎是在运送某样东西?为了…某种希望?”
“喂!老余,你要去哪?”有相熟的江湖好友赶忙上前拉住一语不发就要踏入战场的云响神豹:“别冲动!先不说距离,他们战斗时的冲击有多猛烈你应该也看到了,哪怕是你…”
“不是冲击不冲击的问题…”木然转过头来的神豹爷似乎一下就老了十几岁:“我做这一切,我舍下老脸费尽心机陪着陈厚崇折腾来折腾去…这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孩子。”
“无论有何种理由,无论…他会死在那里,我的孩子…会死在那里。”他的表情,就像亲眼看着最爱的玩具在自己面前崩裂解体的无助孩童:“该在那里的是我啊,无论他们是在做什么…现在该在那里的,不该是我的儿子啊…”
该在那里的…是我们。
他说的没错,他也不是第一个意识到这个道理的人。该为拯救某种事物而消耗性命的,绝对不是人生还未迎来耀眼绽放的孩子们。
没有理由让花骨朵先去面对狂风暴雨。
“只需要一点点修正…“错误”就能回归正轨。”突然重回冷静,似乎又变回护法明王的红天道朝少年们所在的方向抬高手掌:
“杨御成,这个未知的,错误的危险因素…绝不能容他存于世间,听清楚了吗?”
“是的,母亲。”他点了点头,煞有介事地自问自答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赤红龙鳞凝束指尖…
咻咻咻…天幕映暗红,大地蒸腾碎裂。
“呵,来了泡大的哈?”与身体所受的醒目损害不同,劳止泽脸上的表情却相当轻松。
越接近死亡,越能感到自己还活着。
我就是这么贱的一个人…
废去一足,三肢并用,奔行如野兽。劳止泽是四人之中修为最高的,同时也是最神秘的…就连杨御成都不能确定他的真实身份。
“怎么连你也这样啊!?”余复载边跑边吐血的余复载此刻也没空再管身下污秽了。
“没事,其实我也…”
话音未落,左侧天际尽头有红芒爆闪乍现,龙鳞风暴随之漫卷涌来。
远远看去,就像…即将爬上沙滩的海浪。
三人长叹一声。
“老余。”劳止泽突然转过头来:“英杰会的结果…其实我还是有点不服的。你能看出来吧?我当时故意让你了好几招…”
“啊…”余复载愣愣回道。
“这事搞完,咱们再打一回。”抹掉面上血污,劳止泽爽朗一笑:“走吧!”
“等等,你要干…”
潮起,潮落,一物沉,万物浮。
“我还以为你眼里只有我呢。”及时挡下大半红天风暴的十全子一把扯下红衣青年的整条右臂:“你总是在关键时刻分心。我一直都觉得很奇怪,现在…我总算找到原因了。”
红天道连退数步,体内恶念循流翻涌四溢趋向不稳。费了好大的劲,他才终于将那股狂暴奔腾的恐怖力量压抑下来。
“……”站定身形复原右臂,红天道抬起头来紧眯赤青双眸:“业斋…?”
“极其游,尽其乐,确实是个很好的解释…我总是处在受教导的那一方。”十全子解下上身袈裟,现出精壮躯体,祥和安娴的美丽面庞上缓缓浮现岁月削刻的皱纹痕迹:
“该如何做好一位护法明王呢?我之前一直都没有时间教给你…第一课,专注。”
在红天道惊愕至极的目光注视下,灰袍青年的飘逸青丝渐渐散去,健硕身形也开始变得愈发佝偻枯瘦。
绝无可能发生的事,于此刻接二连三…
“专注,世国。”薄唇轻启,沉声不响却势若洪钟:“去倾听,去感受,去参悟自己的悲与喜,由此体谅他人的苦与乐。”
第一课,也是最后一课。
老僧开眼,瞳色…猩红。
当你逃避着来自深渊之底的梦魇…
也许,它也在畏惧于你的双眸。
他是…他是从哪学会这一招的?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按理来说他没道理能在我面前藏住底细啊?真的是因为我太笨了吗?
我连自己最好的朋友都不了解吗?
风暴涌来时,劳止泽忽然推开两人,双掌比作倒悬莲台,银白麒麟咆哮踏现。
一瞬飘飞数里,我和大和尚…我们被止泽送出了风暴席卷的致命范围,但他本人没有跟来。这术法唤出的东西…施术者却乘不了吗?这到底是哪门子毫无意义的邪功啊?
等摆平这事,我一定要亲口问问他。不,还是直接在战斗中逼他再使出一次吧。
没错,亲口问他,面对面…
“别看了,他没事,精神得很…”银白麒麟化作砂土坍塌消散,余复载猛咳一口粘稠血块,一把将大和尚从碎石滩中揪了起来:
“他一直都是那个样子…一件事做着做着人就不见了踪影,真是…头疼死了。”
杨御成皱眉望向两人。
大和尚受了太多刺伤,绳挑细处断,锻炼得再结实的肉体也顶不住尖锐利刃。
虽然有厚重脂肪作为缓冲,但血…他已经没有多少血可流了。
余复载,从他胸口突出的那个…是肋骨么?很难想象他到底受了多重的内伤。
肉体已至极限,精神已至极限。支撑他们的绝不会是使命感与意志力之类的虚妄之物,而是…被托付而来的重量。
生命的重量。
“我从之前就在想了,小妖山,咳咳…小妖山不能再继续维持现状了。”余复载强撑地面,嘴角唾涎血丝缓缓滑落:
“封闭起来,是没有出路的…我想把它们搞出来,人与妖,不再区分彼此。嘿,大和尚,你在听我说吗?喂?”
“咳咳…”肉山猛颤,双目空洞的武僧寂叙睁着尚能睁开的半只眼睛颤抖抬头,先是确认了一下身下远比他眼神更空虚的赵抚兰安然无恙,这才耷拉着肥厚嘴唇颤声嘟囔道:“无意…冒犯…”
“啥啊…?你是刚睡醒吗?”余复载抹了把混合着沙土血珠的晶莹泪水。
“嗯,我做了个梦…有条河,沾到水就会发生很糟糕的事,所以我找了个摆渡的船夫…”大和尚喘着粗气嘟囔道:“他跟我要六文钱,我翻遍了身上的兜都没找出来,急死我了…”
“别过去啊!”余复载崩溃大吼道:“不是,等等,你他奶奶的去错地方了吧!?”
“呵…真羡慕你,一天到晚精神都那么好…”大和尚摇了摇头,拼尽全力将赵抚兰从自己的肚子下面拉了出来:“杨檀越,我有事想摆脱你…”
“说吧,但我可不是台座上的金身佛陀。”杨御成勉强扯起笑脸:“如果能见到他们的话…我跟他们的关系一定会超级不好的。”
“不,不是…这件事求佛也求不来…”寂叙一边磕着血沫子一边无奈笑道:“是关于钱的事,其实在英杰会的时候我就想跟你说了。奈何我空有一张大脸,皮子却薄得很…”
杨御成肃容点头,竖耳静听。
地平彼端,交缠双佛已然现出六丈法身。
琉璃王,琉璃佛。通体琉璃金刚不坏,势若雷,声如雷,抬手覆掌皆为层云激撞。
木鱼僧,木鱼佛。金身金面金日轮,万字法印通天穹,来者尽化大虚大无。
神戟飞掷,破坏天地。
日轮流转,万法转虚。
碎。
晶枪化晶雨,晶雨再裂解。形虽去,势不止,琉璃浓雾似风雪吹袭大地。
“我修行的斋院,那里有间禅室先前空置了好久…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就变成镇里孩子们的临时学堂了。”大和尚疲惫说道:
“来的大多都是些穷苦人家的孩子,我们都是出家人,自然也不会去管人家要钱…后来禅室年久失修塌了个大窟窿,一到下雨下雪里头根本就呆不了人,咳咳…收拾起来也麻烦。”
“庙里本来就不宽裕,我这量级的一天都只有仨馒头吃。请过官府之后他们也不肯出钱,说我们没有教资,会误人子弟…”他苦笑一声:
“我倒是觉得,让那些想读书又读不起的孩子进来听听课其实也不是坏事,毕竟我当年也是这样的…杨檀越,能请您捐些善款,帮我们修一修那座小禅房么?真的不用很多…”
“就为这事?”余复载眼皮直跳:“就为这事,你从神幕阁一路跟到了现在?不是…为什么不跟我们说啊?”
“我,我…”大和尚羞涩低头。
“不必再说了,这钱我出了。”杨御成笃定点头道:“我他妈的要给你们修一整座冰淇淋乐园出来,听好了…是他妈的一!整!座!”
“冰…冰淇淋?”大和尚愣了一下:“呃…毕竟是佛家静修之所,这样会不会有点…”
“孩子们,喜欢冰淇淋。”杨御成的答复就突出一个铿锵有力,不容置疑。
大和尚无奈点头。
行吧,也行…总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晶雾铺天,漫卷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