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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清晨第一縷霞光投遞在城門,古老的城關吱呀一聲被重重推開,如煙的人潮從城門內争先恐後湧出,奔去四面八方。
有镖師與掮客領着一行車隊往西,繼續通達烏特國的東和城。
烏城與東和城之間只隔了不到十裏路,遙遙越過一片稀疏的沙地便能瞧見,過去兩國之間各設關卡,非朝廷通關文書不可出入,裴浚重啓絲綢之路後,普通民衆與商賈只需持有過所,說明必要緣由,便可前往東和城貿易。
過去烏城因是邊城,戰事頻繁,人口并不多,朝廷開關後,附近各地的百姓商賈陸陸續續遷過來,漸漸有了繁榮之象。
人群中最打眼的便是一群稚兒,這些孩子三三兩兩擠出人群,朝城門外撒丫跑去,他們當然不是去東和城,而是往北折往一裏以外的一個小鎮,這個小鎮大約有一百戶人口,百姓沿着狹長的山腳群居。
順着山腳往上張望,那是一片壁立的山峰,山峰北面還有一罕見的深湖,湖水碧綠,狀如月牙,五峰環抱在正中凹出一個窩,而這個山窩裏更是建了大大小小數十個烏堡,這裏的百姓都姓康,祖上曾是馬賊,專職虜獲沿途的商賈富商,經過一次可怖的血洗之後,開始轉做掮客的生意。
此地北接蒙兀,西通烏特等西域諸國,南則與大晉接壤。
三國不通商前,康家人便借機游走各國,買賣情報,轉賣物資,傳言有一年蒙兀鐵騎南下,意圖從康家人手裏得到重要情報,康家嫌蒙兀給的價錢不夠,予以拒絕,蒙兀率大軍意圖将康家堡給吞滅,可奇跡發生了。
五峰北面那片水泊突然間興起一陣龍卷風,将蒙兀鐵騎掀入湖泊,死傷殆盡,在那之後,極少有人敢冒險攻打五峰。
康家人戰時躲上峰頂,據險自守,閑時便下山住在山腳做生意。
康家堡就在烏城城外不遠處,蒙兀和烏特國都希望借着康家堡轉買大晉物資,不許大晉吞并康家堡。
就是借着詭異的地緣優勢,康家堡奇跡般地存活下來。
烏先生帶着鳳寧在西域游歷諸國後,便回到康家堡,鳳寧也是在這時,才知道烏先生的真實身份,他并不姓烏,本姓康,母親曾是大晉一商賈之女,烏小姐自小住在烏城,學了幾國語言,陪着父親前往西域通商,有一年突遇大風,沿途遭遇馬賊襲擊,那位烏小姐被馬賊擄去康家堡,父兄死傷殆盡,馬賊之首觊觎烏小姐貌美意圖占有為妻,而烏先生便是在這個情景下出生了。
烏小姐雖生了兒子,卻一直懷恨在心,一面教導孩子漢語蒙語波斯語,教他讀書認字,一面毫不避諱告訴兒子她的悲慘際遇。
烏先生十歲那年,母親郁郁寡歡而死,他心中痛恨,發誓要為母親報仇,往後白日讀書,夜裏習武,就這麽不聲不響在康家堡長大,大約是十六歲那年,他半夜被喧鬧聲吵醒,往窗棂外瞄了一眼,才知道原來父親帶着弟兄們又擄了人上來,烏先生嫌惡不已。
那一夜悄悄在井水裏下了毒,毒死了五六十名馬賊,此事最終追查到烏先生身上,其餘馬賊憤慨不已,強烈要求烏先生的父親将他就地正法,烏先生反而趁對方不備,先下手為強,親手宰了自己的父親給母親報仇,又殺了十幾人,負傷累累連夜逃出康家堡。
餘下馬賊追他至大晉城下,烏先生只道自己有密報,大晉守将開門,烏先生便謊稱康家堡的馬賊密謀偷襲大晉,又将上山的路線與機關告之,利用大晉官兵剿滅了康家堡的馬賊。
烏先生本人為了逃避康家堡的追殺,沿着河西走廊一路往東,游歷大約半年,抵達京城,後來偶然被李巍撞見,引以為知己,一住便是十來年。
“鳳寧,你該對我很失望吧,原以為自己先生多麽德高望重,實則不過一馬賊出身。”不僅出身不好,甚至手上沾着近百條人命。
烏先生兀自苦笑。
鳳寧得知真相後,百感交集,心疼地搖頭,
“先生高義,大義滅親,除了那麽多馬賊,為烏特國與大晉通商提供便利,鳳寧佩服您還來不及。”
就因為這次滅門之案,康家堡不再以擄獲為生,轉頭做起掮客的買賣,游走各國。
如今康家堡做主的是烏先生過去一位堂伯,這位堂伯性子老實巴交,又因當初烏先生引來的那場殺戮,反而讓他成了康家堡的堡主,心中對着烏先生暗生感念。
“回來了就好,你終究是咱們康家堡的人,你小子自小就本事奇絕,往後就靠你幫襯着木因守住咱們康家堡。”
康木因就是烏先生的堂弟,如今的堡主之子,康家堡未來的繼承人,康木因聽聞過堂兄的威名,對他生出幾分欽佩,痛快與他把酒言歡。
至于鳳寧,烏先生寥寥數語道是自己徒弟,堡主諸人也沒多問。
後來烏先生就在山腳置辦了一個院子,請了自己過去一位乳母照料她,這位乳母恰巧有一位傻大個的孫女,孫女少時摔過,腦子不頂事,卻是力大無窮,鳳寧是康家堡唯一不嫌她笨的人,她喜歡鳳寧,烏先生讓她保護鳳寧,寸步不離。
院子不小,前有一寬闊的庭院,後有兩進女宅,烏先生住在前庭的西跨院,橫廳與東院悉數用作學堂,烏婆婆與傻妞伴着鳳寧住在後院。
堡主十分信任烏先生,他一回來,便叫烏先生管賬房,讓他幫着開拓生意。
康家堡不比別處,它有自己一套戍衛制度,平日這些守衛就在小鎮各地巡邏,護衛一鎮安虞,每家每戶均有密道通往山上的烏堡,這裏的百姓安居樂業,俨然世外桃源。
鳳寧落腳後,便開設了一三語教堂,大晉物華天寶,人口繁盛,是西域諸國争相通商的對象,學堂一開,遠近百姓紛紛送了孩子前來求學,這份束脩可不便宜,一半給予鳳寧與烏先生,一半交予烏堡做防衛用,所以康家堡諸人特別樂意替鳳寧吆喝,後來學堂規模擴大,在隔壁租了整整一間院子,男女分堂教學。
鳳寧對這些學子期望極高,希望将來他們能成為各國通交方面的領軍人才。
有過游歷經驗,熟知各國風俗習慣,如今的鳳寧行事越發落落大方,也更有底氣和魄力。
學堂全然由她主導,人人敬稱她一句李山長,邊關之地,熟悉三語的人并不少,鳳寧一人忙不過來,便在烏城請了兩位先生來幫襯,一位女先生,一位男先生,康家堡學堂在這一帶漸漸打響名聲。
烏先生不是沒防着被裴浚的人發現,他知道這是遲早的事,但這裏不是京城,他進可攻退可守,哪怕裴浚是一國之君,強龍難壓地頭蛇,烏先生自信有本事與他周旋。
且裴浚曾對關外放話,他已立後封妃,烏先生與鳳寧實足已放下大半戒心。
裴浚不是非她不可,念着過往的情分,也不必揪着不放,一別兩寬,各自安好才是正理。
當年鳳寧為離開對裴浚做的那套,裴浚如數奉還。
鳳寧在這住了将近半年,去年十一月抵達康家堡,開春辦了學堂,如今已有數月光景,這數月時不時會與康木因打交道,剛到康家堡時,天氣寒冷,袍子一層裹着一層,旁人看不出端倪,如今天氣漸熱,鳳寧穿戴也漸漸随意,康木因眼力何等毒辣,偶爾瞄了一眼鳳寧那柔軟的身段,猜到她是位姑娘。
一日夜裏與烏先生喝酒時,忍不住問出口。
“阿澤,跟你來的是位姑娘吧,你看得這麽緊,怎麽不娶她?”
烏先生眯起眼沒接這話,只給他斟了一杯酒。
康木因打了個酒嗝,喝得醉醺醺的,“我瞧她對你,十分敬重,莫非是将你做先生看待,沒有男女心思?阿澤,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不娶,便讓我娶了。”
烏先生看着這位自小一塊長大的堂弟,深深笑了笑,溫聲道,“那我幫你問問她。”
得了這話,康木因喜得跟什麽似的,抹了一把臉起身,“一言為定,我這就回去跟我娘親說,讓她準備聘禮,擇日不如撞日,等你說道後,我就将人迎娶過門。”
骨子裏還是馬賊那一套。
烏先生笑着道好。
目送他搖搖晃晃離開,烏先生臉上的笑容落下,也佯裝醉倒回了卧室,燈一滅,他忽然睜開眼,換了一身黑衫,如鬼魅般閃出窗牖,等在康木因回府的必經路上。
康木因平日住在小鎮東頭最大的一間別苑,此刻喝醉了酒,吊兒郎當,警覺遠不如尋常,就這樣,黑漆漆的草叢中突然竄出一條鐵鏈,鐵鏈迅速卡住了他的喉嚨,他甚至來不及呼叫,人已被烏先生拖過來,懸挂在樹上。
烏先生動作之幹脆利落,令人咋舌。
翌日淩晨,一老漢挑擔去烏城買賣,瞥見巷子裏那顆胡楊樹下挂着個人,吓得屁滾尿流,急忙喚來巡邏的将士,一傳十十傳百,小鎮上下均聚了過來。
康木因母親哭得撕心裂肺,堡主也差點寸斷肝腸,他就這麽一個兒子,往後何人能繼承家業?
這等死法在康家堡并不少見,這是西域一個游牧民族報仇的慣用手法,康木因貪好美色,沒少四處惹禍,終招至此難。
堡主葬了兒子,經此打擊,一蹶不振,越發信任烏先生,有意讓他做接班人。
如此烏先生差不多掌握了堡內大半勢力,此是後話。
再說回裴浚,自得了鳳寧下落,這一日夜裏多進了幾口飯,他一身明黃龍袍,胸前搭着一件黑底緞面龍紋的背搭,面色平靜靠在龍椅一勺一勺喝粥,這頓晚膳足足吃了半個時辰,到腹內撐滿,也不知自己吃了什麽。
消食片刻,在養心殿後院習了一個時辰劍,沐浴更衣倒頭就睡。
柳海發現,沒找到不高興,找到了也不高興。
前段時日還有些客套笑容,這一日臉上笑不出來了。
找到李鳳寧的第一刻,裴浚真的很高興,可很快心口突突地疼,疼得他險些受不住,八千裏,赤兔馬晝夜不息也得半月,來回光在路上耗時得有一月,她選了個離他最遠的距離,決心可見一斑。
裴浚病了,連夜發起高熱,次日雖退了燒,卻是久咳不愈,太醫診斷,肺火旺盛,心內郁結,直到二十日後,彭瑜打烏城而歸,臉色才好看些。
“這是鳳姑娘寫得一篇游記,學堂的孩子争相帶回家習讀,臣悄悄在一商戶家裏偷來的。”
上面用漢文記錄了她在波斯諸國的見聞,十分有趣,也很珍貴。
西域物資匮乏,宣紙湖筆一類彌足珍貴,鳳寧用的是最差等的宣紙,紙張生硬,不易保存。
彭瑜陸陸續續說起鳳寧在邊關的光景,知道姑娘活得樂觀豁達,自在惬意,裴浚喉嚨黏住,心情五味陳雜。
看來是沒打算回來了。
彭瑜累及,人也消瘦不成模樣,裴浚讓他回去休息,他靠坐在龍椅,目光定在那一張泛黃的宣紙,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僅僅是擡手的距離,裴浚卻始終沒動。
他怕看到熟悉的字跡,怕自己一發不可收拾。
李鳳寧現在要的就是他放手。
她要的,他都給。
裴浚克制住心頭的情緒,別過臉,平靜吩咐柳海,
“收好。”
柳海心酸地看了他一眼,那張臉側向一面,一半沁在和煦的燈芒中,一半隐在暗處,清潤與冷峻,光明與幽黯在他面頰交織,碰撞,久久不息。
柳海這輩子沒見裴浚委屈過自己,他從來随心所欲,想做什麽毫不猶豫,這是第一次在他面上看到克制甚至掙紮。
這是有多喜歡,才能把自己逼到這個地步。
柳海含着淚小心将宣紙收入匣子裏。
彭瑜從離開那日起,便吩咐留守的暗衛每一日均要送達消息回京。
所以從他抵達京城始,錦衣衛每日均有與李鳳寧有關的密報送達京城。
匣子被柳海擱在過去李鳳寧坐的那張小案,大約是彭瑜吩咐的,暗衛每日記載很細致,一日有好幾頁,很快匣子堆滿,又疊了一盒。
裴浚從來沒有動過。
一日梁冰來禦前禀事,瞥見那些盒子,心神一動問裴浚,
“陛下不瞧,能否讓臣女瞧一瞧,臣女挂念鳳寧。”
鳳寧離開後,梁冰與章佩佩等幾位女官時不時聚在楊婉的學院,聊的最多的居然是李鳳寧。
大約都很想念她,梁冰想幫姑娘們解解饞。
裴浚垂下眸,極淡地嗯了一聲。
梁冰将匣子搬去了敕告房。
迫不及待打開匣子一封封邸報瞧。
鳳寧又開了一家三語學院,天哪,這姑娘可真是越來越厲害了,她穿着布衣,扮做小夫子的模樣,流暢地給烏特國的孩子們講述論語和三字經。
用的正是自個兒翻譯的儒家典籍。
梁冰今日很高興,她高興開始寫在臉上。
又一日她收到邸報,邸報寫着鳳寧生病了,西北晝夜溫差大,鳳寧傍晚添衣遲了些,染了風寒,咳嗽不止。
連着三日邸報末尾:鳳姑娘身子未愈。
梁冰眉頭皺的死死的。
那兒有藥鋪嗎?藥材有京城全乎嗎?
這都過去幾日了,還沒治好,莫不是庸醫吧?
到了第六日,邸報第一句話寫着:鳳姑娘大安。
梁冰心情松乏,今日多飲了一杯奶酪。
梁冰現在是司禮監唯一的女秉筆,權柄只在柳海,黃錦,韓玉之下,她如今雖不住養心殿值房,每日卻是均要來一趟的。
裴浚現在看着梁冰很犯愁。
過去那是何等冷冰冰一張臉,專注冷靜,面無表情,是他認可的最完美的禦前女官,如今情緒都寫在臉上了。
裴浚不用看邸報,只用瞅一眼梁冰的臉色,就知道李鳳寧如何了。
以至于,往後只要梁冰出現,裴浚第一反應是看她的神情。
高興否?憂愁否?
他也能跟着踏實吃上幾口飯。
一日大雨瓢潑,梁冰送些折子來禦書房,一進門裴浚就發現梁冰面色沉沉,氣壓極低。
他心陡然一沉,李鳳寧出什麽事了?
按捺住沒問,等着梁冰跟他開口求援。
但梁冰沒有吭聲,照舊辦完差事打算退出,裴浚忍不了,冷聲問她,
“今日板着一張臉給朕瞧是什麽意思?”
梁冰跟裴浚從不客氣,說話也不拐彎抹角,頓時義憤填膺,
“陛下不知道吧,康家堡死了一個人,是康家的少堡主,他死後,烏先生便成了康家堡的少東家,暗衛說了,人是烏先生殺的,烏先生為什麽殺他?因為他觊觎鳳寧。”
“什麽烏遭子的混賬,也敢欺負鳳寧,”梁冰罵了一句,意識到自己有些失禮,讪讪輕咳,“臣女氣得昨夜一宿沒睡着...”
裴浚沒說話了,一張臉冰冷如霜。
三月二十這一日,天氣晴朗,蔣文鑫聽說裴浚近來心情不佳,入宮約他去南郊狩獵,柳海也勸了幾句想讓他散散心,被裴浚拒絕,他獨自來到禦花園的禦景亭坐着。
那一年就是在這裏,李鳳寧等了他十來日給他做了一道膳食,對他露出仰慕的神情。
裴浚坐了一會兒,吩咐禦膳房給他送來一碗面。
今日是李鳳寧十九歲生辰。
跟着他時才十六,不知不覺三年過去了。
他們天各一方。
她今日吃了長壽面了嗎?
哦,當然,那個誰會做。
他很想給她放一場煙花,隔得太遠,車馬送過去已是大半月後,更重要的是,他不敢打攪,他怕她沒地兒再躲,躲到更遠的西域諸國讓他鞭長莫及。
他很想忘了她,他也試過。
他試着去欣賞漂亮的宮女,每一張臉都能幻化出李鳳寧的模樣。
他試着放手,她的相貌,她的性子,她無依無靠的身份,每一處都不叫他放心。
她真的過得很好嘛?
裴浚回到養心殿,吩咐柳海去梁冰處将匣子拿回來。
他一封封信拆開,逐字逐句字認真看。
暗衛很有意思,将康家堡的模樣畫了個大致,就連鳳寧學堂前的院子也描了個輪廓。
他能想象她穿着荊釵布裙自信大方的樣子。
她真的又長進了。
字跡越發秀逸挺拔,游歷也寫得有模有樣,她還打算出書呢,将所見所聞傳于後世。
鳳寧,今日生辰,你開懷嗎?
半月後,裴浚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她果然吃了一碗長壽面,她的學生送了許多鮮花給她,她的笑容淹沒在孩子歡聲笑語中,她受許多百姓愛重。
她被稱為康家堡的少公子。
她是人人稱贊的李山長。
很快會是陽關外最耀眼的一顆明珠。
裴浚笑了,這一次是發自內心地笑。
他合上匣子,沒有再看,吩咐柳海往後錦衣衛送了邸報來,徑直給梁冰就是。
她過得越好,他就越要克制。
她應該不想他知道這些,更不想他看到這些。
她怕是已經忘了他這個人。
對吧,鳳寧?
裴浚兀自扯了扯唇角,起身從禦案後踱出,朝角落裏犯懶的卷卷招招手,卷卷如今對着他的脾性和手勢都摸得一清二楚,這架勢一看就是要捎它出去玩嘞。
卷卷高興壞了,猛地往前一竄,竄上了他手肘,雄赳赳氣昂昂蹲在皇帝陛下的胳膊,大搖大擺出了養心殿。
裴浚帶着卷卷去騎馬。
怕她不高興,怕她不願意受他的好,小赤兔後來被彭瑜帶了回來,一人一貓,騎着大小赤兔在上林苑奔馳。
裴浚一馬當先躍上山坡。
卷卷卻跟小赤兔打起擂臺,小赤兔嫌棄卷卷撓得它背不舒服,左扭右扭,想把卷卷甩出去,卷卷卻穩穩拽着那撮馬毛。
小赤兔有些拿它沒法子,就這麽別別扭扭上了山。
卷卷樂得沖裴浚背影喵了一聲。
很熟悉的一聲,與上回李鳳寧在時,如出一轍。
裴浚笑了笑,沒有回眸。
日子入了夏,雨水漸多,裴浚讓自己忙起來,這幾年與民生息,國庫漸豐,裴浚決定整頓軍防,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無論海戰與陸戰,最重要的是船堅炮利,裴浚撥了一筆銀子,在通州海岸建了一艘造船廠,來到燕山腳下的軍器監,組織一批工匠,研制各式各樣的先進炮火。
有射程遠的重炮,也有便于馬上攜帶的輕型炮,改進了三眼沖鋒火铳,研制了新型的虎蹲炮,上次殺漢康王世子時,裴浚便琢磨着能不能弄一把手炮槍,冷不丁來一發,打對手個措手不及,也不賴。
這等妙想前所未有,軍器監的工匠們都瞠目結舌。
但皇帝發了話,他們只能賣力鑽研。
在外頭越忙,回到養心殿就沒功夫說話,每日倒頭就睡。
後來連大臣議事,他也幹脆卧在珠簾後的寬塌,聽他們唠叨,等他們唠叨完了,他這位皇帝再出來各打一把,主持公道。
慢慢的,他連梁冰也不見了。
他不愛看到那張臉,會下意識通過她的表情去揣度她背後那個人。
他不愛聽她的嗓音,會下意識通過輕快與否去琢磨那個人的喜樂。
所有一切悶在心裏。
關在心防。
又是一年萬壽節。
今年可是個大晴天。
萬裏無雲,百官同樂。
朝廷照舊休沐三日,共慶皇帝壽辰。
裴浚忙着接見各路大臣,年輕矜貴的帝王,一身明黃龍袍游走在前朝三大殿中。
他臉上挂着清潤的笑,姿态一如既往清隽從容。
文武百官在奉天殿喝酒,幾位老王爺陪着太後在中級殿用膳。自從章佩佩大婚後,太後顯見松乏許多,比起她在宮中汲汲為營一輩子,侄女能過得舒适安穩,也是另一種福分,前段時日章佩佩傳來有孕的消息,太後更加受用,笑得見牙不見眼。
裴浚這廂陪着太後用了午膳,被柳海等人簇擁回了奉天殿,接受百官朝拜,中途,裴浚召集幾位大臣商議幾樁國事,散會後,又回到正殿,鐘鼓司的舞女正在殿中伴樂,有官員拉着使臣載歌載舞,推杯換盞,酣暢之至。
裴浚正要往禦座落座,忽然瞥見右下首的寬臺一角,幾位臣子正圍着兩位蕃臣說笑。
那位蕃臣來自西域,操這一口流利的中原話,手裏懷抱琵琶正在給禮部與鴻胪寺幾位大臣彈奏哼曲,他年齡大約三十上下,鼻前一溜濃黑的胡子,肌膚黝黑,額前飽滿,梳着一條長長的辮子一路垂至背後,他坐在一張椅凳,翹着二郎腿拉琵,他唱的是西域民歌,大家聽不懂,卻從他沉醉的神色,悠揚的曲調聽出一種異域風情。
裴浚也被他給吸引,手中捏着那串早已變色的猛犸牙珠子,閑适地往他的方向靠了靠,聚精會神聽着。
聽到最後,一斷熟悉的發音忽然刺住他的耳膜。
裴浚猛地睜開眼,卻見那蕃臣恰好收尾。
衆臣望着他笑,“安達布大人,您唱的是什麽曲兒,這般好聽。”
安達布起身,将琵琶交予內侍,擦了一把汗笑着回,“這是我們烏蘭國,小夥子給姑娘求婚唱的曲。”
“最後一句尤為好聽。”其中一人贊道。
安達布深以為然,“可不是。”又将最後一句重複一遍,那曲調兒悠遠流長,恍若涓涓細流彙入大海,餘韻不歇。
他尾音拖了好一會兒才收住,
“這句話的意思是:姑娘诶,哥哥我傾慕你已久,嫁與我為妻吧....”
百官縱聲一笑。
這句話從裴浚腦海轟隆隆滾過。
他忽然沒了心跳,呼吸屏住,陡然起身一步步下臺階來到那蕃臣跟前,深沉的眸定在他身上一動不動,輕聲問,
“你剛剛唱的那句是什麽意思?你再說一遍。”
蕃臣茫然轉過身,望見那威嚴的帝王忽然出現在他身側,他唬得連忙後退一步,朝他拱袖施禮,
“回陛下,那句話的意思是:我傾慕你,你嫁給我為妻吧。”
裴浚瞳仁眯成一團濃烈的墨,眸底幽黯不堪,擡手捏住他的衣領,腦海回想起李鳳寧臨走時那句話,學着她的腔調,将那句話磕磕碰碰複述出,
“那這句話又是什麽意思?”
他脊梁微傾,整個人像是拉滿的弓,連眼角也繃着一抹陰戾。
周遭的官員被他這副模樣吓得忍不住犯哆嗦,紛紛起身,惶恐不安望着裴浚。
裴浚畢竟沒學過波斯語,發音不太準确,那蕃臣依着裴浚的話絞盡腦汁琢磨,又聯想自個兒唱的那句歌,揣度了一番意思,試着糾正他的發音。
他說了一句波斯語,“陛下,是這句話嗎?”
他的發音與李鳳寧一模一樣。
裴浚幽黯的雙眸如同撥雲見月,頓生灼色,“是!”
手依然揪着他沒放,一字一頓逼近他,克制着心跳,
“你告訴朕,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他眼眶都快紅了,險些有血色蓬勃而出。
蕃臣緩緩籲了一口氣,很誠懇地翻譯道,
“我傾慕你,由來已久。”
很平靜的一句話,聲勢浩大地撞在他耳膜。
腦海叮了一聲,仿佛有什麽破碎了,仿佛有一種克制的信念在崩塌,手中的珠子跌落在地。
密密匝匝的光刺入他眼簾,刺得他眼眶酸脹,什麽都看不清。
面前的人影在晃,那些舞女仿若波光粼粼下的倒影,朝臣的喝彩聲歡呼聲像緩緩湧上來的潮水,将他淹沒了。
積攢許久的情緒随着這句話浩浩蕩蕩沖破閘口,心裏築起的那道圍堤在這一刻徹底崩塌。
李鳳寧,你個大騙子,口口聲聲說心裏沒朕,卻在離開前與朕告白。
你欺負朕聽不懂波斯話。
你太狠心。
你有本事,當着朕的面親口說。
他寧願她怨他,恨他,埋汰他,而不是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往他背上灑下一束溫柔的光。
這是她第一次與他告白,也是唯一的一次。
他卻一無所知,沒有半分反應。
她當時心裏該有多難過。
她怎麽可以對自己這麽殘忍.....
裴浚心裏潮漲潮退,臉色被劇烈的情緒波動逼得一陣白一陣紅。
他松開蕃臣,高大的身子很明顯地晃了晃,茫然地轉過身,下意識往西邊走。
下了臺階,邁出甬道,來到奉天殿西邊臺樨,迎面一片金光潑灑過來,那是太陽西沉的方向,也是她的方向。
裴浚劇烈地喘着氣,大步流星越過葳蕤的花草,繞出繁複的長廊,離開奉天殿來到內右門,腳步越來越快,呼吸也越來越急迫,明黃的身影像是一陣風刮過養心殿外的長街,穿過禦花園,最後來到英華殿外的西角樓。
柳海眼看他突然失态,悶腦子往西邊走,急得不行,抱着拂塵一面追一面喊,
“快,小兔子崽們,快跟上!”
裴浚提着蔽膝沿着臺階一口氣奔上西角樓。
這是紫禁城離她最近的地方。
浩瀚無極的金光灑滿京城各個角落,錯落有致的屋舍遙遙沿着街道兩側依次排開,一條康莊大道從眼前一路鋪向遠方,直到與那道斜晖彙入天際盡頭。
裴浚腦海被那個念頭充滞,久久揮之不去。
那就不要遲疑。
他一刻都等不了了。
他始終還是那個想幹就幹的裴浚。
驀地轉過身,眼神帶着鋒銳之氣,吩咐柳海,
“召齊內閣閣老,乾清宮議事,朕要離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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