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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兩刻鐘後,五位閣老悉數抵達乾清宮,見柳海面色前所未有凝重,均以為出了大事。
也确實出了大事。
那位帝王,忽然平靜擡起眼,懶淡扔下一句,
“接下來有一段時日,朕不會在朝廷露面。”
他沒有直言自己要出京,身為皇帝輕易不能出宮,更不能出京,甭說還是八千裏外的邊城。他不能給閣老反對他的機會。
這話一落,幾位閣老均變了臉色。
“陛下,您這是....”
“不要問,什麽都不要問,你們也無需知道。”
裴浚輕輕捏了捏那只朱筆,不知想起什麽,嘲諷地笑了笑,
“當然,朝臣問起來,你們就說,朕...訪仙求道煉長生不老丹藥去了。”
歷朝歷代的皇帝不均愛整這些玩意兒?
這個由頭抛出來,百官不會奇怪。
袁士宏看着半是認真,半是玩笑的裴浚,哭笑不得。
“陛下,您好歹給臣等交個底,這得不視朝多久,咱們也好....”
裴浚神色嚴肅截斷他的話,“遇大事,由五位閣老在文華殿決議,争議不休者,交由掌印裁奪。”
拿捏人心始終是裴浚的拿手好戲。
他很擅長分化制衡,不給他們五個齊聲質疑的機會,踱入梢間,挨個挨個召見,每人吩咐了什麽,旁人不得而知,是否授予密旨,也都沒準,誰都不知對方底細。
原先對裴浚的揣度,轉化成對彼此的猜忌。
在他們看來,這位心思詭谲的皇帝定又在悄悄折騰什麽,誰也不敢大意,生怕自己中招。
這就是裴浚的高明之處。
對武将亦是如此,從北軍都尉,到都督府兩位都督,及上六衛大将軍,均是私下密議,比起內閣閣老,對着這些武将裴浚就更神秘了,壓根沒說自己不視朝的事,人人授予幾道暗旨,他給朝官的印象一向是笑裏藏刀,心深似海,無人敢置喙他。
尋了個由頭,撤了永寧侯京營團練使的職,提拔一位新貴擔任。
此外,授予羽林衛大将軍陳平一道密令,
洩露他不在京消息者,殺無赦。
妄議帝蹤者,殺無赦。
以文挾武,以武懾文,內外相制,層層相扣。
裴浚雷厲風行織出一張嚴密的網,是夜帶着錦衣衛都指揮使彭瑜,及秘密訓練出來的黑龍衛,星夜兼程趕赴烏城。
*
康家堡沒有什麽人和事能瞞得過烏先生,鎮上出現兩名陌生人的事,烏先生也了如指掌,私下對過眼色,他猜到是裴浚派來的暗衛。
暗衛盯過烏先生,确認烏先生對鳳寧無任何不當之舉,也就沒動他。
烏先生也确認過暗衛,沒打算打攪鳳寧,他也就默認不管。
烏先生沒有給康木因騷擾鳳寧的機會,任何可能給鳳寧帶來不安的威脅,他都會毫不留情剔除,
她已經背井離鄉來到康家堡,無比信任他,打算在這裏終了此生,他決不能讓她失望。或許是自小失母的同病相憐,讓他對當年的小鳳寧多了幾分疼惜,随着那份朝夕相伴,不知不覺,照料她守護她,已成為骨子裏的習慣和本能。
想要鳳寧在康家堡安身立命,奪權是他不二之選。
掮客終究不好聽,烏先生也有一番抱負,可以立足康家堡做一些什麽,尤其是在裴浚重啓絲綢之路後。
三語學堂顯然是打開這條通道最便捷,影響最為深遠的途徑。
師徒倆孜孜不倦在康家堡大展拳腳。
鳳寧前兩日進城,遇見一位頗曉天文地理的落魄書生,一番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将他請來給孩子們授課,如今學堂漸漸全備。
進入六月後,西北格外炎熱,白日能将人蒸得全身是汗,孩子們上課不那麽專心,後來幾位夫子商議,往後每年酷暑給孩子們放兩月假,如此寒冬一月,酷暑兩月,孩子們勞逸結合,夫子們也有充裕的假期走親訪友。
學堂從六月初十開始休沐,鳳寧閑下來開始著書,準備下學年度的教義。
午後日頭曬得厲害,鳳寧躲去院子裏歇晌,烏婆婆給她送了些冰鎮的甜瓜來,傻妞搶着先吃了幾口,烏婆婆嫌她手髒,狠狠拍了她幾下,
“少公子都沒吃呢,你就上了手!”
烏婆婆雖知鳳寧真實身份,口頭始終是以少公子相稱。
傻妞被她打得淚眼汪汪,鳳寧含笑邁過來,掏出一塊帕子打了水給傻妞淨了手,自個兒也撿了一塊入嘴,清甜冰爽十分可口,鳳寧遙遙望着對面橫廳的烏先生,
“先生,您要來一塊嗎?”
烏先生穿着一身灰袍,烏木而冠,與在李府時沒什麽兩樣,神态悠閑而自得,擺擺手道,“我不吃冰瓜。”
烏先生那條腿受過傷,從來不吃寒涼之物,不過自從回到西北,這裏天氣幹旱,他的老寒腿已經許久不曾發作。
鳳寧就沒管他,她吃了幾口後,餘下的全部被傻妞吃了,傻妞抱着盤子坐在門前的地磚上吃得認真。
烏婆婆看着她傻樂的模樣搖搖頭。
學堂休沐,院子裏也靜了下來,烏婆婆挨着鳳寧坐在錦杌上,瞟了一眼遠處看賬冊的烏先生,又觑了一眼身旁的鳳寧。
姑娘還是做男裝打扮,穿着一件樸素的長衫,胸前微束,烏發清清朗朗束入一個小冠,露出一張白淨的小臉,最開始那段時日,鳳寧面上總要做一些易容,如今康家堡的人都熟悉了,學生們也處的融洽,鳳寧便随意一些,孩子們都誇自家夫子很好看,将來定娶一門漂亮的媳婦,把鳳寧給逗樂了。
當然,騙得過孩子,騙不過幾位夫子,請來的那位女夫子與兩位男夫子,朝夕相處倒是看出鳳寧的身份來,大家看破不說破,默契不提。
鳳寧已過了十九歲生辰,人雖生得腼腆明秀,在烏婆婆來看,年齡不小了。
“少公子,您真的不打算成婚了?”
鳳寧笑吟吟搖頭,“婆婆,我不是說過麽,我在給我夫君守孝呢。”
過去在京城打着未婚夫的幌子,如今年紀有了,便正兒八經說夫君。
烏婆婆得知鳳寧嫁過人,心中頗有遺憾,悄溜溜瞥一眼遠處的烏先生,有口難言。
烏先生打一開始就敲打過她,不許她胡亂撺掇。
在烏婆婆來看,鳳寧嫁過人,烏先生有了些年紀,二人做個伴,生個孩子簡直是皆大歡喜,可惜她旁觀了一陣,烏先生對鳳寧止乎禮,鳳寧對烏先生更是一片敬重,看樣子是沒那個心思。
慢慢來吧,日久生情,待上了年紀,他們走着走着就能走到一塊去了。
“我不僅替你愁,我也替他愁。”烏婆婆悄悄指了指遠處的烏先生。
鳳寧想起烏先生少時有一位未婚妻的事,“真有其事?”
烏婆婆哂笑,“全是诓騙人的話,哪有呢,他殺過那麽多人,自問罪孽深重,不敢貪圖人間喜樂。”
鳳寧望着烏先生眉間也犯愁,他心裏很苦,卻從不言苦。
她轉眸與烏婆婆道,“如今咱們安定了下來,是該琢磨這些的時候,您瞧見合适的,就給先生張羅吧,不如我搬出去住?我手裏也有些家當,可在隔壁再買個院子....”
她話未說完,被烏婆婆打斷,“哎呦喂,我的少公子诶,您可千萬別動這個心思,他真要成親,回上頭烏堡成親就是。”
鳳寧心裏琢磨着,烏先生遲早得成家立業,她得為自己謀下一步,置辦宅邸,弄些人手看家護院....至于男人....遇見合适的再說吧,鳳寧笑了笑。
下午申時,烏先生回了山頂的康家堡,鳳寧帶着傻妞來到街對面的茶樓吃點心,這裏煮了一碗極為好吃的豆花,鳳寧每日午後都要來吃上兩口,冰冰涼涼十分解暑。
街上熙熙攘攘,來往商賈極多,通往各國行商。
而康家堡很好地成為了他們的給予站。
恰恰有一大宛人牽着幾匹馬打前面路過,鳳寧瞧見了,登時喚住了人。
小壯留在章家,小赤兔還在上林苑。
鳳寧想買一匹自己的馬。
用波斯語與對方交流,大宛人嫌鳳寧價格壓得低,有些不想賣,他這些馬只要牽去烏城,價格立馬翻倍,在城外就是賣不出價。
可鳳寧如今練就了一張厲害的嘴皮子。
“您有通關文書麽?能不能進烏城還難說呢....可別偷雞不成蝕把米。”一番威逼利誘,唬着對方将最好的一匹賣給了她。
箭步開外的一顆老棗樹下,一道修長黑影長身玉立,他輕而易舉在人群中鎖住了那道背影,她穿着打扮與在中原迥然不同,捏着粗粗的嗓音,故意遮掩女聲,即便如此,一個人的姿态不會輕易改變,他還是一眼認出了她來。
他的姑娘變得伶牙俐齒,她始終樸素無華,雪白的一抹鬓角在視線前端晃,卻始終不曾轉過那張臉來,終于,她買下了喜歡的駿馬,轉過身與那大宛人揮手告別,那張毫無瑕疵的臉眉梢飛揚,挂着不谙世事的笑。
“下回再來哈。”
說着他聽不懂的波斯話。
大約是察覺有一道視線打量她,她眸光追過來,四目相接。
裴浚心弦被猛撞了下,就仿佛那塊被挖走的肉又重新合上,沉寂許久的心恍惚活過來了。
思念,委屈,憤怒,埋怨,不一而足,通通絞在他的心口。
她離開了整整五百六十一日,她怎麽舍得,将他一個人撂下這麽久。
隔着有些距離,鳳寧眨了眨眼,只覺那人無論姿态形容十分眼熟。
她當然知道他像誰,她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那個人,她聽說他勵精圖治,大刀闊斧改革,讓國力蒸蒸日上,她也聽說他坐擁三宮六院,是中興之主。
他不可能出現在這裏。
該是許久沒想起他,遇見一身影熟悉的便生了錯覺。
鳳寧揉了揉眼,讓傻妞牽着馬往回走。
跨過街道,回到學堂,傻妞去系馬,鳳寧擦了擦手,打算進院門,身後突然傳來一道沙啞的嗓音。
“鳳寧。”
鳳寧腳步釘住了。
人足足愣了好半晌,方慢騰騰轉過眸。
他一襲黑衫如墨,身影依舊修長挺拔,那張臉該怎麽形容呢,五官深刻又深邃,面頰的肉明顯削下去不少,襯着那身威赫越發逼人。
鳳寧太過震驚以至于盯着他反應不過來。
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他怎麽能出現在這裏?
裴浚靜靜看着她的反應,不論心裏如何作想,情緒有多濃烈,悉數克制住,面帶微笑上前,“鳳寧,許久不見。”
好不容易找到人,生怕弄出岔子,一向強勢的裴浚選擇穩妥起見,徐徐圖之。
眨眼間,他又是那個風度翩然的年輕帝王。
鳳寧看着他溫和的神色,好像她只是一位尋常的故友,心頭湧現的震驚,擔憂甚至略微的惶恐慢慢淡去,她蹙着眉,四下環顧一周,憂心忡忡上前屈膝施禮,焦慮回望他,
“您怎麽出現在這?”
他是帝王,不可輕身涉險。
沒有相遇的驚喜。
裴浚鼻尖都酸了,掌心掐出一絲血來,他暗暗吸了一口氣,不動聲色回,
“祈王私通蒙兀,暗中頗有動作,我防着邊關出事,微服私訪。”
這就說得通了。
方才心裏隐隐那點擔憂也化去。
他不是沖她來的,當然她知道他不至于如此。
鳳寧點點頭,随後四目相望,不知該說什麽。
當初那樣算計他離京,眼下頗有些尴尬。
他滞留多久?
要請他進去喝一口茶嗎?
鳳寧心裏沒數。
對于他突如其來的出現,腦子裏一片空白。
裴浚率先打破沉默,“鳳寧,我剛到烏城不久,口渴了,能請我進去喝杯茶嗎?”
大約是習慣了他發號施令,面對眼前的溫文爾雅,鳳寧有些不适應。
也對,他微服私訪,還是在邊關這樣敏感的地界,一旦被敵營發現,将是無可想象的浩劫。
鳳寧神色凝重,往裏一比,“您跟我來吧。”
徑直帶着他穿過門扉,進入前廳的東廂房坐着。
烏婆婆在後院做飯,傻妞還在隔壁學堂逗馬,院子裏無人,鳳寧很快去茶水間倒了茶來,立在門口往內望了一眼,那樣高峻的身影坐在并不算寬敞的廂房,連着屋子也顯得逼仄一些,鳳寧還沒緩過勁來,難以想象他真的出現了。
定了定神,鳳寧邁進去,将茶遞給他,依舊保持着君臣之儀,沒有落座。
裴浚卻是指了指對面,“坐吧。”
鳳寧依言挨着桌案另一邊坐下。
裴浚确實渴了,星夜兼程趕到這裏,下馬第一時間就來看她。
一口将茶水飲盡。
鳳寧看着空空的杯子,揉了揉眉棱。
不知說什麽,幹脆不吭聲。
裴浚看着出神的鳳寧,對着他的出現十分不自在,沒有半點搭讪的意思,心頭絞痛。
他無日無夜不在思念她,看她這副模樣,該是早把他丢去九霄雲外。
“這些年過得好嗎?”
即便沒有咄咄逼人,他還是沒忍住将她拽回這片尴尬裏。
鳳寧心裏微微發苦,幹笑道,“還不錯,走訪了不少西域國家,長了些見識。”
裴浚眸光灼灼盯着她的側臉,“不打算回京城了嗎?”
鳳寧身形微微一震,将眸眼垂低,沉默片刻,鄭重回道,“不打算回去了。”
裴浚閉了閉眼,側過臉,冷笑了聲。
鳳寧暗暗打量他,他顯見沒有在京城時那般盛氣淩人了。
他好像沒有逼她的意思。
鳳寧放下心來。
又是一陣詭異的沉默。
裴浚随口尋找話茬,撿着她愛聽的說,
“楊玉蘇前不久生了位嫡長女,燕家大喜,章佩佩....也已有孕在身。”
如果他們倆好好的,孩子怕是滿地爬了。
裴浚心頭苦澀。
鳳寧聞言神色明顯有了變化,激動道,“真的嗎?佩佩大婚時,可有...”
想起自己失信于佩佩,鳳寧眼眶終于犯了酸。
可就在這時,那道淩厲的眼風掃過來。
她食言的僅僅是章佩佩嗎?
鳳寧對上他的眼神,所有話堵在嗓子眼。
裴浚眼看她面露防備,很快收住情緒,立即移開視線,
“她當然會失望,不過她婚後過得很不錯。”
鳳寧望着他,仿佛方才那一抹淩厲是錯覺,她如釋重負笑了笑,“那就好。”
這回笑得很甜,也很真誠。
既然開了話茬,鳳寧也不藏着掖着了,一口氣問了幹脆。
“我爹爹呢,他還好嗎?”
提起李巍裴浚就來氣,他冷聲道,“他犯了錯,朕讓他停職一年,前不久方複了他九品之職。”
至于犯了什麽錯,鳳寧心知肚明,便是丢了她。
鳳寧尴尬地笑了笑,“多謝陛下寬容。”
離開這麽久,鳳寧對過去的事漸漸看淡,對李巍也沒那麽埋怨了。
往後興許不會有再見的機會。
唯一的遺憾是不能親自給母親上香。
幸在離開時,捎上了母親留給她的玉佩,回頭在康家堡立個衣冠冢吧,鳳寧這樣想。
裴浚看着面容恬靜的鳳寧,很想問一問她,可有想念過家,可有想過京城,可有想念過他....他終究是沒問出口,
慢慢來。
裴浚坐了一會兒就起身,“朕還要巡關,改日來看你。”
鳳寧聽到改日再來,心突突跳了下。
還要來嗎?
裴浚顯然看出她眼底閃過的慌亂,笑了笑,又道,“鳳寧,你在京城還留有不少衣物書籍,需要朕吩咐人給你送來嗎?”
裴浚做夢都沒想到自己有這樣虛情假意的一面。
為了讓她對他放下戒心,虛與委蛇。
鳳寧如今開辦學堂,确實很需要過去積攢的那些書冊,她不可置信望着他,
“真的可以嗎?”
裴浚笑,“當然可以。”
扔下這話,那挺拔的男人就邁出門檻,甚至擺擺手,示意她不必相送。
鳳寧望着他背影久久沒回過神來。
她懷疑她是否真的見到了裴浚。
換了個人似的。
看到他徹底丢開手,她也松了一口氣,她當然樂意與京城牽上線,誰願意整日躲躲藏藏過日子,若是順利,她還想與佩佩和玉蘇通信。
夜裏烏先生回來用晚膳,鳳寧就隐晦地将這事告訴了他。
“那個人來了。”
烏先生聞言筷子明顯一頓,不過他臉上并無明顯情緒,只沖鳳寧安撫笑道,
“你放心,我會保護好你,不讓你被他帶走。”
鳳寧忙解釋道,“他沒有那個意思....”她往四周指了指,意思是他來巡關。
烏先生哼笑不語。
他也就騙一騙鳳寧罷了。
能讓他堂堂帝王,不遠萬裏奔來烏城,可見他對鳳寧的決心。
回到書房,烏先生面色無比凝重,整個人倚在長椅上,眉目幽沉。
不一會果然有侍衛來報,說是鎮上來了一夥人。
懷疑對方有詐。
烏先生吩咐道,“先盯着,不必輕舉妄動。”
溫水煮青蛙這一招,在什麽時候都管用。
兩日後,裴浚又來了。
而這一日烏先生也在。
裴浚堂而皇之進了門,兩個人還是像上回那般,見面甚至相談甚歡,誰也不捅破那層窗戶紙,誰也不放心對方。
不過這一回,烏先生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這半年他跟着堡主四處游走,已在各國政要面前露了臉,他談笑風生,氣度不俗,各國的臣僚對着他比對堡主還要客氣。
有些國家争端處理不當的,均是烏先生出面調停。
裴浚給鳳寧帶了兩車子宣紙湖筆來,這簡直是鳳寧燃眉之需。
要知道烏城離江南上萬裏遠,宣紙湖筆運到此處,貴得不可思議,甚至有錢也買不到。鳳寧很多時候用的是西域的麻皮紙,裴浚一來,就給她運了兩車,鳳寧滿臉不受用,
“無功不受祿,您這樣,我們受之有愧....”
裴浚早料到她這麽說,于是他扔下一疊文書給她,
“幫我兩個忙,其一譯了這些文書,其二,”他目光挑向烏先生,“先生幫我走一趟蒙兀,打探敵情。”
鳳寧交予烏先生決斷。
烏先生眯起眼靜靜望着裴浚。
想将他使開。
倒是打得好算盤。
“我近來腿犯了病,不宜出遠門,不過我可以遣人幫着您去一趟蒙兀。”
裴浚也不失望,“好。”
交易達成,兩車子東西擱下,鳳寧與傻妞忙着将東西入庫。
人一離開,裴浚與烏先生便是窮圖匕現。
他冷冷觑着烏先生,“這樣的活計都讓她自個兒幹嗎?先生現在是堡主,使喚個人的本事還是有吧。”
烏先生從容答道,“她不喜歡院子裏人多。”
一句她喜歡,刺了裴浚的心,他無話可說。
時不時會過來探望,偶爾喝口茶就走。
不會給與她過多的困擾。
就是讓她慢慢習慣他的出現。
鳳寧摸不準他什麽意思,可人家堂堂皇帝放下身段,客氣又周到,她也挑不出錯來。
有的時候看着他遠去,鳳寧以為自己心裏過不去,卻發現,她比想象中要平靜。
忘得一幹二淨是假的,他依舊是那麽賞心悅目。
想起來時,依舊是一段值得品味的美好,只是再也沒了當年的兵荒馬亂。
感情也不過如此,它只是人生的一部分,可有無可,不影響她經營自己,不影響她讓自己過得更怯意舒适。
鳳寧聳肩笑了笑,轉身進屋讀書。
裴浚着實很忙,來烏城尋她的決定是在一瞬間做的,到了這裏發現能做的事很多。
邊關遠不如文書奏報裏那般固若金湯。
總歸鳳寧這邊不能急,裴浚趁機整頓邊防,烏城往南往北大約兩千公裏的範圍,均在他布局範圍內。
鳳寧有時很長一段時日見不到他,甚至以為他回了京,她也不在意。
七月初七七夕節。
烏城乞巧的習俗比京城更為隆重。
從六月三十日起,至七月初七,整整七日八夜,絲毫不消停,把戲也精彩紛呈,諸如手襻搭橋、跳麻姐姐、祈神迎水、照瓣蔔巧、巧飯會餐,應有盡有。
到了初七正日,姑娘們清晨早早拾掇自己,參與夜裏的百花盛宴,康家鎮的百姓家家戶戶張燈結彩,又将各式各樣的招牌打出來,盼着遠近村落城郭的姑娘少爺們來逛燈會。
這一日,姑娘會穿上最鮮豔的衣裳,臉上挂着各式各樣的臉譜,與年輕公子少爺一同彙入人流逛燈,若碰巧遇見對眼的人,便可帶回家裏商議婚事,七夕這一日,家裏長輩準許孩子們自由擇選夫婿,康家鎮的百姓相信,這是牛郎織女做媒,必是命中注定。
請來的那位女夫子姓周,原先訂過婚,後來未婚夫戰死,有人說她克夫,婚事一直很艱難,自從到了康家鎮,有了一份自己的營生,人也變得開朗豁達,換了一身海棠紅的裙子,邀請鳳寧一道出門。
“要不,你随我一塊去吧。”
鳳寧看了看自己的打扮,搖頭笑道,“我跟着去,怕是會擋你姻緣。”
誰叫她一身男裝呢。
這裏比京城要更加開化,男女之間并無大防,對姑娘們沒那麽多束縛。
周夫子無奈聳肩,拿着鳳寧贈她的輕羅小扇就出了門。
烏先生就坐在不遠處的廊庑,這些年,鳳寧整日穿着一身灰撲撲的男裳,跟着他東奔西跑,謹小慎微,如今到了康家堡,一切慢慢定下來,他不希望鳳寧束心束性,他心疼道,
“鳳寧,你想出門嗎,為師陪你一道出去走走。”
鳳寧曉得自己容貌略微招人,以恐惹亂子,她極少出門游玩,她甚至許久不知裙子是何物,她笑着折回廊庑,陪着烏先生在廊庑下望星星,
“算了吧,我又不是小孩,不必去逛,我還有書冊要譯呢。”
不一會,烏城方向的城牆突然綻放出一團煙火,這對于西北邊城來說,十分罕見。
四周的百姓均沸騰了,各個跳起來瞻仰,發出吶喊歡呼。
鳳寧也許久不曾看到煙花,煙火對于她來說,意義總歸不一樣,忍不住便起身,推開門扉來到門前,腳墊得高高的,伸着修長的脖頸往城牆張望,
“先生,這束煙花不錯,比除夕那回又好看了些呢....”
煙花是大晉所産,西域諸國均沒有這等玩意兒。
每年除夕,也就烏城能放那麽幾束,百姓年年圍觀。
沒成想今年七夕也放了,這是稀罕事。
鳳寧眼珠兒睜得極亮。
就在這時,一道修長身影從暗處踱了過來,在鳳寧五步遠的距離,輕聲說道,
“鳳寧,朕來了,你可以放心穿鮮豔的裙子,戴漂亮的首飾,放聲笑,敞亮地說話,不必再遮遮掩掩。”
不必再女扮男裝,遮掩自己的美。
不必再小心翼翼,以防招來男人觊觎。
過去皇權給她帶來了壓迫甚至束縛,而如今成了她的倚仗,他身後百萬雄兵,是她最大的後盾。
這個世上,再也不會有任何人欺負她,包括他自己。
她可以縱情肆意地活着。
一牆之隔的烏先生,聽了這話,手中書冊不知不覺滑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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