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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楊婉提前數日回府,幫着母親來到別苑操持壽宴。
發放請帖那日,章佩佩來找她一趟,“記得将鳳寧那個嫡姐也給我捎上。”
楊婉停筆問她,“這是何意?”
章佩佩理所當然道,“我倒是要看看什麽人欺負了鳳寧這麽多年?”章佩佩将袖子一攬,大有幹架的氣勢。
楊婉哭笑不得,“小祖宗,你消停些吧,你今個兒在壽宴給了人家沒臉,明個兒她回去就能給鳳寧難堪,你又不能跟着鳳寧一輩子,可別弄巧成拙的好。”
章佩佩心想鳳寧若是能嫁到她家來就好,可惜這話當着楊婉的面不好說。
“那你也給她下個帖,好叫她瞅一瞅,她妹妹有多少人護着,回去不敢大意。”
楊婉深思道,“敲山震虎,這倒是個好法子。”
八月二十這一日,李雲英便驅車前來學堂接鳳寧,
“首輔府的大小姐楊婉姑娘下帖子,請我們姐妹過府吃席,我記得她也是禦前女官,所以你們相識?”
李府從五品少卿府跌至九品小官門第,李雲英心裏有好大的落差,過去相識的姐妹不大願帶着她玩,九品小吏她又瞧不上,這數月來除了外祖家旁的地兒都不敢去,前日貿然收到首輔府的請帖,可是足足吃了一驚。
心裏約莫着是鳳寧之故,今日來接她時态度和軟了許多。
鳳寧尚在案頭忙碌呢,看都沒看她一眼,昨個兒李巍親自來了學館一趟,交予了一份重禮給她,再三交待她好好赴宴,莫要丢臉之類,這父女倆均打着東山再起的主意,可真是好笑。
“大約是婉姐姐給面子吧,要不你先去,我還有事要忙。”鳳寧神色淡淡道。
鋪子開張十來日,文書堆積如山,她現在別說赴宴,就是喝口茶都夠嗆。
她想起了養心殿的梁冰,終于明白梁冰為何不願搭理人,她現在誰也不願搭理。
天王老子來了都不想擡頭。
李雲英可沒機會結識楊婉,到了地兒估摸也無人搭理她,自然是要等鳳寧一起。
“母親和爹爹囑咐我照料你,我自然是等你一道去。”
鳳寧就沒管她了。
将手中一份書信譯完,素心過來告訴她,已是巳時三刻了,不能再耽擱,鳳寧遂仔細收好文書交予素心擱放,“你留在學堂幫我看院子,我去去就回。”
別苑就在隔壁不遠,穿過一條小巷子,街對面的鬧市便是,上回牙行的人領着她看鋪子,她瞥見一條長長的粉牆望不到盡頭,還很好奇,什麽人能在西市臨漕河一帶占據這麽大園子,原來是首輔別苑。
鳳寧出門前,看着素心形單影只立在門口,心想還得再雇個婆子才行,“你這幾日留意一下,回頭遇到踏實肯幹的粗使婆子,咱們就雇下來。”
李雲英聽了這話,頗為納罕,“妹妹如今不一樣了,說雇人就雇人,行事越發敞亮大氣,可見鋪子生意不錯。”
鳳寧曉得她想打聽她的進帳,置若罔聞,從跨院出來,鳳寧要從西面小門走,李雲英卻要去正門,“哎呀,鳳寧你往哪兒去?馬車在南門等着呢!”
鳳寧往小門方向指了指,“從這走一盞茶功夫便到,打正門坐馬車得繞道呢,我沒功夫浪費時間。”
李雲英頭疼了,她今日刻意打扮一番,連壓箱底的首飾都拿出來了,就盼着宴席上一展風采,被達官貴人相中,得一門好婚,堂堂官宦貴女豈能徒步赴宴?
她為難地望着鳳寧,“好妹妹,你就順了我的意吧,我這環佩叮當的,走起路來費勁,況且我在馬車裏還留了首飾給你,正好也給你拾掇拾掇。”
鳳寧只梳了一個極為簡單的堕馬髻,素面朝天,通身無飾,可偏生如出水芙蓉般天生麗質,明豔地叫人挪不開眼。
她自小不喜歡妹妹,就是嫉妒她的相貌,哪怕是她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親姐姐,每每瞧了那張臉也不得不承認,鳳寧堪稱絕色,就這般姿容,皇帝是怎麽舍得讓她出宮的。
李雲英心情複雜。
鳳寧卻不吃她這一套,
“所以我讓你先走,去楊府門口等我。”
也不管李雲英什麽臉色,鳳寧轉身就離開了。
李雲英險些要哭,最終無奈,吩咐婆子去趕車,自個兒帶着小丫頭跟上了鳳寧,鳳寧腳程很快,李雲英可沒吃過苦,有些跟不上,她氣喘籲籲看着身前的妹妹,
“好寧寧,你慢些吧,咱們是官宦貴女,出門皆有扈從,這才是禮節規矩,你一人興沖沖直走,有失體面。”
鳳寧忽然停住腳步,淡漠地看着她,“你是說排場?我在皇宮見過最聲勢浩大的排場,帝王出行禮儀,我可以一字不差的背下來。”
“我領略過世間最尊貴的美景,我也徜徉過這最不起眼的街坊小道,真正的排場在人的內心,在人的氣度,與扈從裝扮無關。”
若是裴浚出現在山野小道,也無人懷疑他天生尊貴。
而鳳寧呢,她喜歡這種自在由心的感覺,她享受這片人間煙火氣。
有一種落地生根般的踏實。
李雲英無話可說,最終被迫扔下大小姐作派,跟着她到了別苑側門。
馬車早已被安置在城隍廟前的寬坪,官宦貴婦們攜兒帶女,沿着一條小道前往側門進府。
鳳寧姐妹二人也在人群當中亦步亦趨,可惜請帖尚滞留在馬車,一時半會還不見婆子送來,李雲英不由着急,眼看側門在望,鳳寧便幹脆帶着她在一候着。
可偏在這時,一穿戴富貴的婆子在側門處探頭探腦,一眼瞧見立在牆垛側的鳳寧,頓時大喜過望,連忙迎過來,
“鳳姑娘,您在這呢,可叫我家姑娘好等,您快些随奴婢進門吧。”
鳳寧倒是沒認出這嬷嬷來,“您是?”
嬷嬷笑道,“奴婢是婉姑娘的教養嬷嬷之一,方才幾位姑娘久侯您不至,特意遣奴婢來接您呢。”
鳳寧大大方方笑道,“我不曾與您見過,虧您倒是認出我來。”
那嬷嬷立即學了章佩佩的語氣,“佩佩姑娘說,不必認,人群中最打眼的那人必是。”
鳳寧被她說的一羞,随她越過照壁進了楊府。
李雲英跟在身側,愣是大氣不敢出。
這般待遇,她這輩子都沒有過。
鳳寧跨進門檻時,特意拉了拉李雲英,以示姐妹親近,倒不是她擡舉李雲英,也不是給李府掙面子,她是不想将家裏那檔子事鬧到外頭,給主家添麻煩。
年輕的姑娘們先被領着見了當家的楊大夫人,随後由嬷嬷帶去花廳閑坐。
行至花廳處,這裏果然人滿為患,偌大的花廳竟然被安置地滿滿當當,可見賀客如雲,婆子立在廊庑下,喚來一個小丫頭與李雲英道,“李姑娘,您就在這歇着吧,有什麽事盡管吩咐小丫頭們。”
李雲英瞥了一眼鳳寧,尴尬地望着嬷嬷,“那我妹妹呢。”
嬷嬷客氣一笑,往花廳外遠處湖心島的水閣一指,“我家大小姐在那兒款待貴客,吩咐奴婢領着鳳姑娘過去呢。”
李雲英順着方向眺望,前方水光天色,風景如畫,能登閣的想必是大晉最受矚目的貴女,妹妹竟能列席其中,可真叫人羨慕。
她還是端出長姐的架子,溫聲囑咐鳳寧,“那你好好地去,行事要穩妥,若有需要遣人回來告與我知。”
自打起永寧侯府的主意,李夫人刻意請人教導女兒貴女禮儀,李雲英在外頭行事是挑不出錯的。
鳳寧颔首,跟着嬷嬷沿着石徑過了一條花廊,順着廊橋便上了湖心島的水閣。
人還未走近,楊玉蘇和章佩佩就順着水廊迎了過來。
“早知你來的這樣遲,我該去學堂接你的。”楊玉蘇懊悔道。
她本以為鳳寧隔得近,早早就到了,熟知一來可不見人影。
章佩佩拉着她踏上水閣,偌大的花鳥雕窗內坐在一圈人。
梁冰,楊婉,王淑玉,就連許久不見的蔣文若也在。
鳳寧見個個目光炯炯盯着她,腼腆地施禮,“鳳寧來晚了,姐姐們勿怪。”
王淑玉坐的離她最近,起身來拉她,“勿怪是不可能的,待會少不得喝幾杯賠罪。”
在王淑玉身側坐在主位的是蔣文若,蔣文若過去則是梁冰。
鳳寧還未坐下,那頭梁冰卻冷冰冰插話,“鳳寧,我給你留了位置,我有話跟你說。”
梁冰這人說一不二,誰也搶不過她,王淑玉只得松手将人往那邊推,“得了,你梁姐姐想你呢。”
這話倒是沒錯,養心殿除了禦書房那位,最想鳳寧的可不是梁冰?
梁冰能說得,至于那一位,大家很默契地沒提。
鳳寧咧嘴一笑,高高興興坐在梁冰身側,章佩佩挨着她落座,楊玉蘇便與王淑玉一道,餘下南邊那個席位則是東道主楊婉。
她吩咐人上了小碟瓜果和茶水,親自給每一位姑娘斟茶,
“嘗嘗我親自烹的雪山毛尖。”
一盞茶喝下來,也沒見梁冰與鳳寧說話,王淑玉不樂意了,“你不是有話交待鳳寧嗎?”
“悄悄話,怎麽,你要聽嗎?”梁冰眉峰微挑,語氣無波。
王淑玉壓根怼不過她,往蔣文若這邊偏首,“蔣姐姐,不若您幫着治一治她,她在養心殿可是無法無天。”
蔣文若在這裏年紀最大,資歷最長,笑着打圓場,“罷了,人家梁冰就是想鳳丫頭了,你就讓一讓吧。”
喝過茶吃了點心,大家問起了鳳寧在宮外的境遇。
鳳寧興致勃勃說起她開鋪子掌學堂的事,眉梢眼眸全是光,熠熠生輝。
姑娘們望着她忍不住驚嘆。
可見寶劍鋒從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來。
章佩佩撫了撫發酸的鼻尖,“想當初毛春鳳為難她,逼着宮裏的嬷嬷不教她規矩,她初到養心殿,不知犯了多少錯,陛下嫌她嫌得要命,親口将她逐出養心殿,是鳳寧後來自個兒争氣,憑着一門獨一無二的本事,重新闖回了養心殿。”
王淑玉是後來的,她進養心殿時,鳳寧已承寵,“有這回事嗎?我還當陛下一開始就喜歡鳳寧呢。”
“咳咳....”鳳寧面帶羞色,示意她別提這茬。
大家爽朗一笑,揭過這個話題。
瞧這姑娘,像是飛出籠子裏的鳥,在林子裏尋到了自己安栖之處,她是出息了,可人還是那般腼腆純真爛漫。
沒人不稀罕她。
楊婉擒着茶盞慢慢在唇邊摩挲,她從來沒有這麽喜歡一個人,不,她骨子裏其實跟裴浚一樣,不喜歡弱者,卻天生不自覺被李鳳寧吸引。
她像是一朵開在岩縫裏的花,那麽努力,認真又堅強地活着。
“鳳寧,”楊婉突然開口,她起身将茶盞往前一送,擺出鄭重的架勢,“有一樁事,我要與你賠罪。”
“什麽事?”鳳寧懵懂地站起身。
楊婉愧疚道,“你可還記得奉先殿你差點被逐出宮那次?那是我所為,鳳寧,我跟你鄭重賠罪!”
楊婉先施了一禮,最後一盞茶飲盡。
這事章佩佩和楊玉蘇心中有數,均沒說話。
倒是鳳寧微微一愣,回想也是那一回,裴浚正式以皇帝身份出現在她面前,果然這世間的因果誰又說得清。
她含笑回了一盞茶,“都過去了。”
當人真正強大時,過去那些磕磕碰碰人情世故只會成為過境千帆,不足挂齒。
楊婉是什麽身份,她壓根可以永遠不提,她是驕傲的,她開口就意味着她真正将鳳寧視為好友,她把這份情誼看得比自尊更重要。
“能讓你低頭可真不容易,”章佩佩反而欣賞她,“我敬你一杯。”
佩佩像是鳳寧的親長,對着鳳寧有一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欣慰,誰看重鳳寧,她就對誰好。
很快又上了幾份點心,來自京中各大酒樓的廚子,大家吃吃讓讓,氣氛好不歡暢。
至午時正,宴席正式開始,冷碟先一步上了桌,可就在這時,湖對面的石階處,忽然有一道高聲傳送,
“陛下駕到,陛下親臨楊府,給楊首輔祝壽!”
這話一落,水閣內的幾位姑娘臉色暗變。
王淑玉和蔣文若輕輕對了個眼神,面露凝重。
楊首輔七十大壽,這個節骨眼皇帝親臨,不僅是楊首輔的面子,也是楊婉的面子。
莫不是要立後了?
章佩佩起先心底也有一絲漣漪,可皇宮于她而言終究是過眼雲煙,她嘆了一聲,拂去念頭。
倒是鳳寧壓根沒勘破這裏的玄機,只想着他來了該是在前院,應當見不着。
很快他就會忘了她,而她呢,在某個春花爛漫的日子想起他時,也該是心如止水。
所有姑娘朝南門方向磕了頭,行了大禮。
一老者緩緩沿着水廊上前來,朝楊婉行禮,“大小姐,老爺喚您過去,聖上親臨,恐楊府款待不周,讓大小姐親自奉茶。”
楊婉畢竟是禦前女官,熟悉皇帝習性,過去侍奉是情理當中。
她起身朝諸位姑娘欠身,“給蔣姐姐與諸位妹妹告罪了,你們随意,我去去就來。”
離開前她深深看了一眼鳳寧。
別人都以為皇帝是沖着她來的,唯有楊婉自個兒知道,他是沖了李鳳寧而來。
楊婉一走,席間氣氛略有蕭索。
倒是梁冰不為所動,問鳳寧道,
“先前你不是說要我給你刻印麽?印章捎來了沒?”
三月三那日,鳳寧抽中了那枚壽山石小印,曾央求梁冰給她刻個私印,梁冰那時不得閑,想着鳳寧就在身邊,哪日就給她刻了,可眼下鳳寧出了宮,梁冰不想再耽擱。
鳳寧笑嘻嘻從兜裏掏出來遞給她,“我早料到今日姐姐會赴宴,特意帶了來。”
梁冰接過印看了一眼,仔細塞入袖兜,随口嘀咕一句,“不是因為你,我也不來。”
她不愛捧人場。
鳳寧聽了這話,眼神微亮望着梁冰,下一輩子換她來做皇帝吧,把梁姐姐,佩佩姐,玉蘇姐都給收了。
這麽一想,她還笑了起來。
梁冰看着她傻樂的模樣還有些無語,
“刻什麽字?”
“牧心。”鳳寧鄭重說道,牧心者,牧天下,她不用牧天下,牧好自個兒這顆心,信手由缰,自在快活。
“好。”
*
前院這邊,裴浚由着滿朝文武簇擁坐在正堂。
他這一出面,甭管是不是楊元正底下的門生,悉數全來道賀。
當然這批大臣十分聰明,全部跟在皇帝身後,任何時候不亂了立場。
楊元正心如明鏡,朝皇帝行了大禮,迎着人坐在主位。
裴浚身着明黃帝王服,手裏捏着一串猛犸牙珠子,雙眼如墨,下颚線利落分明,慵懶地倚在圈椅裏,姿态閑适蘊秀,說不出的矜貴。
“希望朕沒有唐突了閣老的壽宴。”
楊元正一陣忐忑,慌忙下拜,“陛下駕臨,別苑蓬荜生輝,說句不害躁的話,老臣歷經三朝,還是頭一回能得聖上親臨祝壽,老臣即便這會兒死了也無憾。”
“哎哎哎,這話朕可不愛聽,朕來給你祝壽,你卻說些不吉利的字眼。”裴浚眉峰不悅道。
楊元正連忙捂了捂嘴,“瞧老臣,激動得連禮數都忘了。”
裴浚一笑,這一笑叫人如沐春風,他坐正道,
“成,朕走了一遭,也餓了,閣老傳膳吧。”
楊元正吩咐下去,片刻,宮人擡了一張黃花梨長幾往前,楊婉親自領人上前侍奉茶水,點心與膳食,柳海當場驗毒,楊元正凝視着他一舉一動,不敢有絲毫走神。
皇帝突然駕臨,絕非偶然。
若是今日宴席上出一點差錯,他這閣老的位置不保,恐整個楊府都置萬劫不複之地。
是以他極為謹慎。
等柳海試驗無誤,楊元正方暗自松了一口氣。
禦膳擺好,其餘官員陸陸續續上菜。
席間諸臣少不得上前給裴浚敬酒,裴浚卻是擡手一拂,往楊元正一指,
“今日壽星是楊閣老,朕不搶他的風頭,你們給他祝酒。”
楊元正苦笑不堪,起身道,“臣酒量不好,還請諸位海涵。”
“那可不成,今日您大壽,不喝酒說不過去。”
大家鬧哄哄的要給他灌酒。
最後還是裴浚出面調停,“罷了,楊閣老上了年紀,你們飲一杯,他飲一口,算全了禮數。”
那要敬酒的何楚生滿口咋舌,
“喲,楊閣老,您瞧瞧,滿朝文武陛下最疼最敬重的也是您,咱們這些臣子誰有這待遇。”
楊元正少不得謝恩一番,裴浚擺擺手,示意衆臣不必約束。
底下大臣忙着觥籌交錯,裴浚卻是認認真真吃了一頓飯,他素來養生,酒不過縱,飲食也不過七八分飽。
待他撂下筷子,楊婉親自上前奉茶,一股細微的桂花香夾雜着一絲木樨香傳入鼻尖。
楊婉曉得裴浚不愛女人熏香,是以她從不熏香,所以這身上攜來的香氣只能是旁人的。
裴浚最後一次在文華殿摟着李鳳寧入眠時,她身上就有一絲桂花香。
所以,她這是來了?
不,也不一定,她這個人善變,什麽香薰都愛往身上用,今日木檀香,明日桂花香,有一日也熏了梨花香,旁人送她什麽她就用什麽。
裴浚現在除了見着那個人,否則不敢亂斷,畢竟吃過一次虧。
他從小到大只熏奇楠香,自始至終不曾變過。
鳳寧卻是沒有定性。
她當然沒有定性,否則也不會說走就走。
裴浚眉棱暗藏鋒銳,接過楊婉那盞茶,一飲而盡,擱在一旁沒有說話。
楊婉察覺他眉頭微皺,恐惹了他不快,悄悄褪去廊庑一角。
就在這時,不知哪位喝多了酒的臣子,大喇喇站起身舉目四望,瞧着這座門庭開闊,富麗堂皇的宅子,發出一番感嘆,
“江濱當初選了這座宅子,取義大隐隐于市,在這寸土寸金的城隍廟,他能置辦這麽大的園子,可見驕奢,不過話說回來,這座宅子只有賞給了楊閣老,才襯這首輔門第,可見陛下英明。”
這話一落,席間的氣氛微有些玄妙。
楊元正早知今日這場壽宴恐不太平,原來如此。
他含笑朝皇帝施禮,
“陛下,當初您賞賜這宅子給臣,臣拒而不受,顧念的也就是它太過于奢華了,可您一片愛臣之心,堅持賜予,臣豈敢違抗聖旨,不得已收下,可心裏總歸忐忑不安哪。”
裴浚聞言立即斥了那名官員,轉而安撫楊元正,“朕賜給你的,那就是你應得的,閣老不必戰戰兢兢,享用便是。”
楊元正心下打起算盤。
什麽叫你應得的?
江濱那是什麽下場,他該得嗎?
這一瞬,楊元正忽然領悟皇帝讓他在這裏辦壽的真正用意。
行賀壽之名,給與他無上的榮光,然後告訴他,他如今已是位極人臣,權臣該有的榮耀他都有了,往前一步便是江濱的下場,往後一步,海闊天空。
皇帝這是逼他致仕。
想明白這一點,這位歷經三朝的老臣,額汗都滑了下來。
他這一刻忽然很佩服這位帝王心計,果真是心深似海,無可琢磨。
你以為他是寵幸,他實則敲打。
欲取先予。
有了今日親自賀壽的寵幸,往後朝中哪個臣子還敢說皇帝不敬重他,若是他被貶被斥皆是他咎由自取,皆是他恃才傲物,目無君父。
而事實上,他也到了致仕的年紀,放下,全身而退,未嘗不是一個明智之舉。
可他戀棧權位已久,也不是說放下就能那麽容易放下。
總該得一些什麽吧。
楊家門楣都壓在他脊梁上呢。
短暫一番權衡,楊元正心知大勢已去,從裴浚踏入這個門檻,他就沒了別的選擇,于是他起身道,
“陛下對臣恩厚澤綿,臣銘感五內,今日滿朝文武在場,給臣做個見證,臣實在老了,恐無法侍奉陛下,還請陛下令擇賢明,準臣致仕吧。”
裴浚聞言連忙哎了一句,搖頭道,“閣老這話說錯了,您不僅是三朝元老,更是朕心腹肱骨,朝廷沒了你不成。”
若是楊元正聰明,隔幾日上書致仕,他也就順理成章批複,這樣裏子面子都有了,可現在當着大家夥的面說這話,像什麽?
像他這位做皇帝的在逼他。
裴浚不是沒法子逼楊元正退位,今日略施計倆,便可将楊府全家發落。
但他沒有這麽做,楊元正歷經三朝,是真正的為國盡瘁,死而後已,即便有弄權之嫌,卻也不能磨滅他的功勳,滿朝文武看着,天底下百姓看着,這一場相權與皇權之争,必須和平過渡。
不僅是為了朝廷平穩,為了青史留下君臣相和的佳話,也為了他為君的底線。
君上有度,底下臣子方有節。
而楊元正之所以這麽做,顯然是在跟他掰手腕,談條件。
君臣這會兒像是隔了一層窗戶紙,暗自交鋒,你來我回。
楊元正苦笑,
“前幾日禦前議事,老臣犯了頭風,思慮已大不如前,再貪戀權位,臣便成了千古罪人,陛下今日屈尊降貴賀臣壽辰,可見陛下憐惜臣,既然憐惜臣,還請您準了臣之所請。”
“來,”楊元正忽然朝楊婉招手,
“孩子,祖父老了,挪不動身子了,你替祖父奉一杯茶給陛下。”
楊婉剛奉了一盞茶不久,如今又要奉茶,寓意何在?
楊元正這是告訴裴浚,想要相權和平過渡,立楊婉為後。
楊婉此刻手心皆是汗,一顆心從未這般忐忑,穩穩接過祖父遞來的茶,往裴浚邁去。
她壓根不敢擡眸看他,餘光瞥見那雙修長的手臂,白皙分明的指節輕輕搭在膝蓋,她多麽盼望着他能伸手接過這盞茶,如此她使命也完成。
她盼這一日有如甘露。
可惜她終究是遺憾了。
那如玉的指尖輕輕擒住她的茶盞,沒有喝,而是擱在一旁。
然後嗓音清冽問起身側的祖父,
“朕聽聞楊家子弟出衆,今日得了機會,閣老何不引薦?”
楊元正微微一怔,瞬間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他不想立楊婉為後,作為補償,提攜楊家後輩。
這其實也是楊元正的後手。
在楊婉與楊家子弟中,皇帝總該挑一樣。
雖然楊元正有些失望,卻還是順應了皇帝的心意,招手示意侯在廊庑下楊家衆孫上前,
“還不快些來給陛下磕頭。”
裴浚一一垂問,又聽聞楊家嫡次孫風神玉秀,出口成章,便當衆擢升他為中書侍郎,準侍奉帝側。
楊家真正繁盛的是楊元正嫡長子一房,可裴浚偏生提攜了二房,目的也在于削弱楊家的權勢,不得不說,這位年輕俊美的男子,将帝王心術玩到了極致。
今日他又是親臨賀壽,又是提攜楊家後輩,楊元正沒有任何拒絕的餘地。
只得起身謝恩。
百官也無不信服,比起上回果斷剪除楊元正的羽翼,今日行懷柔之舉,如此剛柔并濟,方是明君之道。
這一場歷時三年之久的君相相争,至此完滿落下帷幕。
如果不算楊婉的話,确實夠完滿的。
楊婉手心都涼了,挪着僵硬的步子退去廊庑後頭,她茫然望着前面曲折蜿蜒的抄手游廊,整個人有些出神,那根一直撐着自己的主心骨驟然崩斷,令她無所适從。
從五歲記事起,祖母便告訴她,她将來是要入宮的,請來宮裏最嚴苛的教養嬷嬷教導她規矩,琴棋書畫樣樣不落,她端莊得體,才高德厚,百官對皇後的期許,均成了她的圭臬,她活成了全京城最耀眼的牌匾,人人引她為榜樣,可從來沒有人問過她,她累不累?苦不苦?
楊婉這一刻忽覺疲憊極了,眼前垂挂的五色燈籠恍惚了,所有身影均在晃,她迷迷茫茫不知往何處走。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逆着人煙行到別苑西北角一處水泊,此地湖水往裏彎出一個凹,建了一座水榭,楊婉獨自坐在臺階,百無聊賴喂魚。
少頃,身側有腳步聲傳來,楊婉倦怠地掀起眼皮,見是鳳寧,微微詫愕,
“鳳寧妹妹...”
方才前院的消息源源不斷往水閣傳送,當時蔣文若說了一句,
“楊婉已成了楊家的棄子。”
聽了這話,鳳寧驀地心痛,果然她出宮是對的,真正在他心裏夠得着分量的只有江山社稷,朝堂權勢,這些女人對于他來說均不算什麽。
章佩佩如此,楊婉亦是如此。
鳳寧循着僻靜的道兒準備離府,偏生瞧見楊婉往這裏來,有些擔心便跟了過來。
“婉姐姐,你還好嗎?”
楊婉站起身,眼底的悲傷失落一掩而盡,如常露出端莊的笑,
“怠慢妹妹了,你這是要回去?”
鳳寧颔首,望着她勉強的笑容,忽然認真道,
“婉姐姐,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見你,就覺着呀,你像是這世間一尊菩薩,沒有你料理不了的難事,沒有你踏不過去的坎。你是那麽的完美,令人景仰贊譽,可我有時候想,你這麽能幹,背後得付出多少代價呀。”
明顯察覺楊婉眼中有淚光一動,鳳寧握住她手腕,
“婉姐姐,你試着做自己,該哭的時候哭,該笑的時候笑,你也只是一個方才二十歲的姑娘,正是女孩子最好的年紀,活得痛快些吧。”
楊婉怔怔立了許久,久到那道秀美的身影如霞光一般從她眼底閃逝,她方回過神,側身望着腳下波光粼粼的漣漪,忽然縱聲大哭。
鳳寧這廂與章佩佩等人告辭,回了學堂,梁冰倒是好奇,非要跟着過來瞧,将跨院考察一番,又将學堂逡巡一陣,煞有介事颔首,
“很不錯,比在養心殿好。”
鳳寧笑着招呼她用茶,梁冰擺擺手,
“我還要回宮呢,改日刻好送來給你,再讨茶喝。”
梁冰這人從來幹脆利落,鳳寧也不挽留,送她至門口,等她馬車走遠,正要折回來,迎面一年輕男子緩步朝她走來,只見他面容消瘦,行路也似沒那麽便捷,卻還是穩穩當當立在她眼前,朝她作了一揖,
“鳳寧妹妹,好久不見。”
鳳寧見他氣質大變,俨然不是過去那意氣風發的少兒郎,微微吃了一驚,好半晌才認出他來,
“韓公子,你怎麽在這?”
韓子陵被錦衣衛打了一頓,半死不活,足足躺了數月才下地,可男人有的時候就是這樣,越是得不到越惦記着,他現在學聰明了,鳳寧出了宮,他便有的是功夫與她慢慢磨。
他指了指夷學館門前的那碩大的牌坊,笑了笑道,
“你知道的,我爹爹是京營團練使,這城裏的五軍都指揮使司都歸他轄制,我偶爾替他巡視,恰恰路過附近,遇見你,便來打個招呼。”
目光釘在她冰潔如玉的面龐,笑得溫文爾雅,
“希望妹妹不要覺得唐突。”
鳳寧卻是眉頭一皺,滿臉帶着防備,“我們之間再無瓜葛,韓公子不應該出現在這,還請回吧。”
唯恐他仗勢欺人,鳳寧按捺住性子沒有罵他,勉強周旋幾句。
韓子陵反而悠然一笑,“妹妹怕什麽,方圓數裏,哪個不知你在給死去的未婚夫守寡,我既然是個死人,妹妹又何必忌憚。”
鳳寧聽了這話,沒由來湧上一股惡心,
“韓子陵,這話虧你有臉說出口,我那未婚夫指的也不是你....”
“可我們确實有過八年的婚約,這是無可更改的事實,”眼看她要動怒,韓子陵忽然自嘲道,
“妹妹,若是能得了你一絲憐惜,我寧可這會兒死了。”
鳳寧聽不下去了,直往門口內退,可就在這時,她忽然瞥見牌坊東側那顆大槐樹下立着一人。
他身着玄色寬袍,腰間系着一顆雲龍紋古玉,挺拔俊秀,清隽內斂,天生有一種讓人一眼望過去就移不開視線的奪目。
不是裴浚又是誰?
他怎麽出現在這?
鳳寧足足愣了半晌,以至于韓子陵靠近她都不曾察覺。
韓子陵心知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還得耐着性子慢慢來,于是溫聲道,
“妹妹,你別多想,我知道自己錯了,與你再無緣分,也沒別的奢望,就想着平日在這附近看顧着,好叫人不要欺負你,給自己贖罪罷了。”
“這是我方才在附近鋪子裏買的一個肉夾馍,你留着晚膳吃。”紙袋塞入鳳寧掌心,韓子陵拿捏住分寸不再糾纏,轉身往另一側離去。
鳳寧思緒全部被裴浚給占據,連掌心塞了東西也毫無所覺,只急忙退進門檻。
他該是恰巧路過?
又或者微服私訪?
總之,他沒穿龍袍,隔着遠,當做沒瞧見,也不算失儀吧?
再說了,他下過口谕,永遠不再見她,她這也算奉旨辦事。
鳳寧心安理得将門一掩,将那道視線隔絕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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