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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鳳寧退出文華殿,瞧見柳海在文華門前交待小太監傳早膳,便笑着過去施了個禮,
“柳公公,臣女要出宮了,出宮之前,臣女能去一趟養心殿嗎,您知道,臣女尚有些東西落在那兒。”
柳海見她這麽快就要離開,心裏無比遺憾,卻也不能說什麽,至于那些東西,如今可都成了養心殿的寶貝,誰也不許碰,誰也不許挪,又怎麽可能任由鳳寧拿走,于是含糊回了一句,
“可是罪過了,先前被宮人不小心給扔了,還請姑娘見諒。”
那裏頭可有烏先生的兩本校對稿呢,鳳寧心疼得不得了,可事已至此也無話可說,“那我能去尋一尋卷卷嗎?”
可千萬別,那卷卷如今成了養心殿的山大王,皇帝靠着他一解相思愁,豈能說抱走就抱走?
于是柳海又尋了個借口,
“卷卷?哦,那只貓是吧?這樣吧,咱家遣人幫您找一找,等找着了吩咐人給您送去?”
鳳寧不無失望,卻也只得如此,“那就多謝公公了。”
出了東華門,這一回心情倒是無比舒泰。
該說的都說了,往後一別兩寬,各自歡喜,該是再無瓜葛了。
今日恰巧休沐,鳳寧在燈市租了車子,徑直回了李府。
照舊打烏先生的學堂進了李府,給他問過好,回了自己的閨房。
鳳寧的閨房挨着李府西邊,名為香翠閣,過去是她母親沐姨娘所住。
初見沐姨娘,李巍驚為天人,起先好些年寵在心尖上,只要沐姨娘要的,李巍拼了命也給她送來,可久而久之,李巍發覺沐姨娘對他始終情淺,之所以委身也是被逼無奈,慢慢的就淡了心思,沐姨娘死時,李巍并不在場,後來得知她遺言不入李府墓園,徹底動怒,由此對着沐姨娘那口氣便發洩在鳳寧身上,任由嫡母蹉跎她也不管。父女倆感情自然也稱不上親近。
李巍被貶後,原先伺候鳳寧的丫頭婆子給發賣了,如今侍奉鳳寧的是新遣來的一個丫鬟,名喚素心,原是李巍茶房的大丫鬟,那夜被臨時調撥給鳳寧,又得李巍敲打,伺候還算盡心。
回到園子,沐浴更衣鳳寧便坐在案後繼續譯書。
前日接了一個私活,幫着譯一份西域來的貨單,貨單足足有二十多頁,不遜色于一冊書,對方給的銀錢也很豐厚,有三兩銀子,當的鳳寧一月份例,鳳寧譯地自然興致勃勃。
鳳寧相中了城隍廟西市口的一間小鋪子,這一帶夷商甚多,來自西域諸國,對譯注需求十分的大,鳳寧琢磨着私下支個鋪子,專行譯書之事,那間鋪子鋪面極小,只供擱置三兩張桌案,一個茶幾,真正的巴掌之地,價錢不貴,盤下來大致只要三百兩銀子。
三百兩銀子尚需時日,但租金應該不高,得了空請牙行的人幫着問一問,實在不成,先租下來回頭湊過銀子再盤下便是。
這一忙活很快到了午時,素心與她送了膳食過來,用過午膳,鳳寧出門消食,行至花廳處,便見一穿着殷紅對襟褙子,滿頭插着金釵步搖的女子,坐在花廳內繪畫,瞥見鳳寧在窗外石徑路過,她含笑道,
“二妹。”
鳳寧立在窗外,朝她淡淡颔首,“大姐回府了?”
李雲英自鳳寧出宮那日起,躲在外祖家避風頭,直到昨日方回府,從韓子陵退了她的庚帖起,李雲英幾無寧日,心裏不知多埋怨鳳寧,她素來心高氣傲,從不在李鳳寧跟前示弱,即便心裏嘔得慌,對着鳳寧卻還是保持嫡姐的雍容。
她擱下狼毫,起身繞出門檻來到石階前,打量着一年多沒見的妹妹,
“妹妹到底在皇宮裏犯了何事?連累爹爹整日疑神疑鬼?”
鳳寧對着李府便是破罐子破摔的心态,随口敷衍一句,
“姐姐想知道,那就去錦衣衛衙門問一問?”
李雲英被噎,“妹妹如今是什麽打算?總不能一直在家裏耗着吧?”
鳳寧諷笑道,“怎麽?姐姐想我嫁出去?哪有長姐待字閨中,先嫁妹妹的道理?不如姐姐先把自己嫁出去再與我來說這話?”
這話就是捅了李雲英的心窩子裏,她險些維持不住風度,咬牙道,“若非你在行宮見了那韓子陵,編排了一番,我也不至于落到今日這個田地。”
鳳寧嗤笑一聲,“喲,搶了別人的婚事還這般理直氣壯,但凡你的婚事名正言順,韓家也沒資格退你的婚。”
李雲英這下脖子都給脹紅了,她氣得跺腳,“李鳳寧,你還在我母親底下讨活,可別這麽嚣張。”扔下這話,李雲英急眉赤臉地回了房。
鳳寧看着她離去的背影眨了眨眼。
當初她指望嫡母幫她操持韓家的婚事,一味忍辱負重伏低做小,最後落個被背叛的下場,如今冷眼旁觀李府諸人,聽聞她闖了便吓得躲去了別處,可見都是吃軟怕硬的小人。
我進敵退,往後不必給她們好臉色瞧。
到了傍晚,李巍下衙回府,一家人在花廳用膳,這還是鳳寧入宮後阖家第一次團聚,看着氣質大變的小女兒,李巍和柳氏心情頗有些陳雜。
大約是不适應多了個鳳寧這麽個“外人”,柳氏四人吃得心不在焉,鳳寧倒是沒管他們,一門心思填飽肚子。
李巍用完膳,柳氏循舊問起他在衙門的事,偏生鳳寧遲遲不離開,她止住話頭先問鳳寧,
“鳳寧,你不是忙麽?我有話與你爹爹說,你先回房歇着吧。”
鳳寧起身施禮,“母親,女兒也有事想與爹爹和您商議。”
李巍和柳氏交換了個神色,心中一凜,可不是又闖了什麽禍吧。
“你說。”李巍神色嚴肅道。
鳳寧坐下來繼續道,
“父親,母親,自我姨娘過世後,我的月例便由母親收着,如今我已長大成人,這些月例是否可以全部歸還于我了?”
柳氏一聽要銀子,額尖一跳,“我替你收着是沒錯,可你入宮之時,銀子已交由你爹爹拿去替你打點,早就花沒了。”
鳳寧道,“這就好笑了,嫡姐與永寧侯府結親時辦的席面,也都是由她自個兒出錢?”
柳氏喉嚨一哽,有些理屈,她繃着臉朝李巍使眼色,示意他應付。
李巍輕咳一聲,與鳳寧解釋,
“鳳寧啊,自你爹爹我被貶,家中境遇大不如前,以前你母親替你收的銀子着實被爹爹挪用了,你可記得上回你從我手裏拿走的四十兩銀子?那不就是你的月例?”
鳳寧便掰起手指跟他算,“嫡姐一月份例二兩,我一兩,十年過去,總共也該有一百二十兩銀子,即便那四十兩算我的,那您也該補我八十兩銀子。”
李巍頭皮一炸,“你爹我一年俸祿不過三四十兩,你讓我去哪裏給你弄八十兩銀子。”
鳳寧反駁,“您的俸祿是不多,可這些年來您也從來不靠俸祿活着。”
李巍氣得臉一板,“李鳳寧,你就非要鬧得家裏不安生?”
鳳寧也皮笑肉不笑,“您生了我,卻不養我,是何道理?既然不拿我當人看,您幹脆寫一份親絕書與我,我與您恩斷義絕,從此自立門戶。”
鳳寧今日打定主意,要麽給錢,要麽走人,她總該得一處好。
李巍一聽這話,鼻子都給氣歪了,霍然起身,“你敢!”
鳳寧也跟着起身,從容一笑,“爹爹,女兒如今可是被皇宮驅逐出宮的人,身上背着誅九族的大罪,活一日算一日,還有什麽不敢的!”
李巍給噎個半死不活,“你這是非要氣死我....”他喘着氣眼神直往柳氏觑,如今的鳳寧就是個小祖宗,打不得罵不得,還得供着。
柳氏卻不想接這爛攤子,一手拉着女兒,一手扯起兒子,轉身就離開了,總歸李家的財權都握在她手裏,李巍想拿銀子給鳳寧也是沒門。
李巍見妻子離開,自個兒也轉身大步往前院書房走,李巍前腳跨進書房,鳳寧後腳跟了進去。
鳳寧也不說話,就杵在他案前。
李巍給氣的沒脾氣了,指着窗邊炕上道,“祖宗,你消停些吧。”
鳳寧依言坐下。
李巍看着天真爛漫的小女兒,心緒萬千,軟下語氣說好話,“你母親正在替你張羅婚事,你出嫁得要嫁妝銀子不是?家裏委屈不了你,你如今就好生當你的夫子,等親事說好,你安安分分嫁過去,一輩子圖個安穩可好?”
鳳寧也不跟他鬥氣了,以防他真給她惹回什麽男人,回頭平白生事,遂語氣平靜回,
“爹爹,不瞞你說,女兒早被陛下臨幸了...”
李巍聞言腦門如同炸開一道雷,
“什麽!”他踉跄起身,飛快沖至鳳寧跟前,上上下下打量她,眼珠子險些要爆出來,
“你沒糊弄爹爹?可确有此事?”
鳳寧一陣羞憤,起身道,“這種事女兒能騙你?”
“那你怎麽出了宮?陛下為何不曾給你封妃?”李巍眼神發緊。
鳳寧輕輕瞥着他,慢聲道,“女兒服了避子丸,觸怒陛下,被逐出宮。”
“避子丸”三字,從李巍腦門頂刮過,他眼前一黑,身子往後一個踉跄,徹底栽倒在地,
“你...你...”
這何止是殺頭的死罪,簡直是誅九族的大罪。
女兒可真沒糊弄他。
就這句就跟要了他命似的,李巍秧秧躺在地上,只有出的氣沒進的氣了。
他目色空洞望着前方,有一種大難臨頭的絕望。
鳳寧倒是耐心将他攙起,将人擱在圈椅裏,随後俏生生問他,
“爹,那現在能給銀子了嗎?”
李巍這會兒撞牆的心思都有,現在看女兒就跟看一尊随時能點燃的炮火,而這尊炮火頃刻能要了他的命。
都沒功夫去計較為何她要服用避子丸,李巍強撐着起身,慢騰騰摸至書架後,從暗壁處掏出一個匣子,往桌案一扔,有氣無力指了指,
“這是爹爹偷偷抹下的私房銀子,總共有兩百兩,足夠彌補你這些年的月例了。”
鳳寧打開匣子,一張張銀票數過去,總共有二百三十兩銀子,當年她母親過世,手裏留了些餘錢被李巍拿走,再合計這些年的月例,虧是虧了一些,也大差不差了。
鳳寧留下十兩銀票給他,
“那剩下的女兒便拿走了。”
鳳寧潇灑地轉過身。
獨留李巍一人頹然陷在圈椅裏。
他從來沒有像此時此刻這般懊悔,懊悔當初不該送李鳳寧入宮。
若讓她安安分分嫁去永寧侯府,如今他該是永寧侯府的親家,在京城都能擡頭挺胸做人了。
眼下卻是偷雞不成蝕把米,落了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又怪誰呢?
可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老天爺這是在懲罰他呢。
往後積些德,求死得不要那麽難看。
撐着這口氣,李巍回了後院,見柳氏母女二人不知在商議什麽,也不管青紅皂白,進去一頓喝罵,斥責柳氏教女無方,
“你又撺掇着英兒做什麽壞事?她如今丢了永寧侯府的婚事,正是要低調為人之時,你做母親的好歹規勸她,叫她本分為人,往後也好尋個體面人家。”
柳氏何時被丈夫罵過,當着女兒的面頗有些下不來臺,頂嘴道,“當初調換婚事的主意又不是我一人出的,怎麽,如今老爺都算到我頭上來了?”
李巍被誅九族的大罪壓着脊梁,情緒正無處釋放,便與柳氏吵了起來。
這下可好,夫妻倆老底都被對方給揭了,唬了李雲英一跳,只管跪着磕頭求二老莫要再鬧。
最後李巍負氣坐下,言簡意赅道,
“別的我也不管,只一處,往後鳳寧要什麽都應了她吧,也不許再動歪心思。”
柳氏滿臉不可置信,“怎麽?那小狐貍精又怎麽蠱惑你了?”
小狐貍精四字觸了李巍逆鱗,他反手一巴掌狠狠抽在柳氏臉上,徹底動了怒,
“放肆,她是我女兒,你敢這麽說她?”
李巍心裏真正想的是,那可是皇帝的女人,誰也不敢藐視,否則與藐視天威何異?
柳氏被這一巴掌打懵了,她捂着臉癡癡望着素日敬她的丈夫,滿眼陌生,“老爺,咱們夫妻幾十載,你從未與我說過重話,今日卻打了我...”
這話倒是勾起了李巍思量,看來他這些年是過于縱容柳氏了。
“總之,今日這句話我就撂這了,善待鳳寧,否則咱們全家都得玩完!”
李巍說完這話又折回書房歇着去了。
李雲英看着走遠的父親,俨然跟塌了天似的,抱緊了母親,
“娘,娘,您先別生氣,別跟爹爹急眼,咱們慢慢來....”
再說回鳳寧這邊,粗粗算了下手頭的銀子,也有兩百七八十兩了,應該大差不差,翌日便前往城隍廟,梳着婦人髻刻意扮老了些,托牙行問了價,果然要三百兩出頭,還差一些,怎麽辦,鳳寧尋楊玉蘇借了五十兩銀子,留下十兩嚼用,其餘的全用來盤下這間小鋪子。
去市署辦好手續過完戶已是五日後,鳳寧又将素心帶過來,讓她幫忙收拾店面,支個攤子。
“往後跟着我,比府裏,我額外再添你五百錢。”
可把素心高興壞了,李巍再三囑咐她照料好鳳寧,素心豈有不聽的,便替她坐鎮鋪子。
招牌挂上,便算開張營業了。
還別說,鳳寧這門生意絕無僅有,又恰恰是附近夷商急迫之需,半日光景便有人問上門,
素心便将鳳寧翻譯過的例文交予他們瞧,“我家掌櫃就是吃這碗飯的,不信你去番經廠打聽打聽,這冊書可是他們刊印的?”
見客人尚有遲疑,素心又道,“哎呀,別瞻前顧後了,先留下文冊,明日再來,若是譯的好,您再給銀子也不遲呀。”
開張第一日便收了四項活計,鳳寧都顧不上回府,當夜便在學堂值房忙活起來,翌日東西交出去,一行行規範的字跡簡直是無可挑剔,對方滿意極了,一問價格,說是開張優惠價,更是大喜過望,逢人便推薦這家鋪子,不消數日,已小有名氣。
歐陽夫人眼看她風生水起,一面替她高興,一面擔憂道,
“回頭可別舍下我,專職開譯鋪去了。”
鳳寧笑着回,“您就放心吧,我的志向便是做一名傳道授業的女夫子,外頭再多的銀錢都撼動不了我,您放心将學堂交予我,我還要教出更多出衆的女學生,将來好有人承我衣缽呢。”
“好,沖你這話我就放心了。”
歐陽夫人見鳳寧來往奔忙實在是心疼,少不得想了轍安置了另外那位周教習,給鳳寧騰出院子來,鳳寧帶着素心踏踏實實住在小跨院,只是偶爾還是要回一趟李府,一來素心爹娘都在李巍跟前當差,二來也得時不時回去探望烏先生,就這樣,休沐那兩日她回府,其餘時候大多留在學堂。
日子充實又忙碌。
鳳寧從未這般踏實。
她這頭一踏實,柳海就不踏實了,鳳寧的消息一日不落報至養心殿,柳海眼看鳳寧将皇帝忘了個一幹二淨,越發坐不住了。
人家鳳姑娘在外頭吃香喝辣如魚得水,禦書房這位卻成了個悶葫蘆。
自那日見一面後,原先那股戾氣倒是沒了,可人越發沉默,朝務是一件沒落,就是過于吹毛求疵,過去吏部那套考核棄之不用,建了一套全新的考核規制,以各科給事中為肱骨,每份诏書發下來,均在給事中處登記挂牌,牌子挂上,限命多少時日辦完,若有拖拉延誤者,一律查辦。
政務效率大大提高,原先一月半月的事,如今十日內準落實到位,真正受益的是底下的事務衙門及全境百姓。
中央官署區的風氣為之一振。
只是,先帝朝懶淡慣了的朝官如何扛得住這般高壓之策,個個怨聲載道。
官員們尚且戰戰兢兢,禦前這些領班女官,就更稱得上如履薄冰了。
拿楊婉來說,這麽穩重從容的人兒,前個兒也被皇帝拿了錯處,一頓狠罰。
這一日午後,諸位大珰均在養心殿外站班。
東廠提督黃錦摸了摸鼻尖,微微靠近攏袖出神的柳海,
“老祖宗,這事您得擔着,總這麽下去不是事兒,大家夥不要活了?還是得想個轍将鳳姑娘請回來,熄一熄陛下的火?”
柳海斜睨着他,“你以為我不想?可事兒能成嗎?我是能将人威逼利誘弄進宮,可人家姑娘心裏不樂意,再吃一碗避子丸,或是尋死覓活,出了事誰擔責?”
黃錦抹了一把汗,站直身子,“這可咋整?那頭徹底收了心,這邊一聲不吭,回頭苦得可是咱們。”
“萬歲爺也苦着呢。”柳海嘆着氣,“昨個兒摸着那幅畫出神了許久。”
當初鳳寧從裴浚手裏讨了一幅畫,原是要做燈籠用,見他畫了自個兒,就沒舍得,西圍房值房人來人往不便,她便擱在禦書房書架上藏着,昨日一場大風,不小心将書冊卷落了地,那幅畫好巧不巧攤在裴浚眼前。
裴浚神色一恍,視線就這麽定住了。
韓玉見他目不轉睛,悄無聲息将畫卷呈放禦案。
離得越近,那眉目越發清晰了,裴浚像是燙眼似的,反而移開視線,繼續垂首批閱奏章,就這麽忙到夜深人靜,冷不丁一擡眸,那畫裏的人兒風采滌滌地朝他嫣然一笑。
那一瞬,有一種抽絲剝繭的悶脹,酸酸澀澀在他腹部,胸膛,甚至唇腔游走。
眉眼仿佛是照着她拓印下來的,生動明媚,每一筆都是他親手所繪。
緩緩将畫像卷起,他握着畫端磕在眉心,重重吸了一口氣。
那日說開,他後來細細想了一遭,她那性子着實不适合皇宮,既然她要自由,他又何必強人所難。
他不是非她不可,成全她。
至于心裏那點酸脹,過一段時日自當消除,是以這二十來日,他試着讓自己淡忘這麽個人,全身心投入朝務。
錦衣衛每日均有一份單獨的奏報,上頭事無巨細記載着李鳳寧的一舉一動,邸報全部鎖在盒子裏,他不曾動過。
他以為不去想,不去碰,就能心如止水。
可現在,僅僅是一幅畫便叫他兵荒馬亂。
翌日內閣議事,議得正是下半年的戶部開支。
楊元正頭風犯了,不曾跟裴浚打擂臺,今日氛圍罕見圓融。
梁杵的折子內閣給過了,衆人都松了一口氣,柳海吩咐人傳膳,幾位閣老陪着裴浚在文華殿說話。
裴浚大多時候臉上還是挂着笑的,斯文清峻,風度不減。
見楊元正時不時揉一揉額尖,便囑咐人去煮一碗川芎藥湯給他緩一緩。
正是君臣融洽之際,禮部尚書袁士宏猛然想起一樁事,
“哎呀,好像再過數日便是首輔大人七十大壽吧。”
楊元正一聽連忙擺手,“袁閣老休提,老夫老了,不中用了。”
“您老可別說這話,我比您還小歲數,身子骨卻比不上您了。”袁士宏笑道,“這可是整壽,府上晚輩是不是正在替您張羅壽宴?”
楊元正輕輕瞥了一眼上首的皇帝,搖頭一笑,“非也非也,袁閣老有所不知,我們弘農老家,不興辦壽,說是折了晚輩們的福氣。”
袁士宏面露驚訝,“這是哪裏來的說頭?我們湘州越上年紀越要辦,說是父母越得孝敬,越能給子孫後輩積福呢。”
就在這時,端坐在龍椅上的年輕帝王,正色開了口,
“辦吧,楊閣老為國盡忠勞苦功高,古稀之年,你家兒子不辦,朕都要給你辦一場。”
楊元正聞言慌忙起身,蹒跚下跪道,“陛下隆恩,老臣領受不起,不瞞陛下,倒也不是老臣不想辦,實在是門庭狹窄,容不下太多賀客,只打算家裏人熱鬧熱鬧便過去了。”
楊元正位居首輔,德高望重,越到暮年,越發看重名聲,不許家人鋪張浪費,故而這麽多年,楊府始終住在舊宅,六房人擠在一個四進的院子,平日自個兒家宴尚有些騰挪不開,甭說壽宴。
因着這個緣故,這麽多年,楊元正從不辦壽。
可偏在這時,柳海突然靈光一現,神色發亮道,
“哎呀,咱家倒是想起一樁事,當年陛下初登大寶,不是将江濱那座宅子賞給閣老您了麽?索性就在別苑辦了吧。”
事實上,楊元正別苑有數處,柳海提到這一處是有緣故的。
江濱這座舊宅,就在西便門城隍廟附近。
緊挨着鳳寧的小鋪子呀。
天可憐見,打着給楊閣老祝壽出一趟門,人可不見着了?
臺階也有了,心上人見了,自然就稱心如意了。
裴浚聽了這話,眉棱微微斂了斂,不動聲色将手中那串猛犸牙從右手換去左手,慢幽幽擒着茶盞抿了一口茶,沒有說話。
沒有否認就是默認。
柳海心頭雪亮。
楊元正看了一眼深沉不語的天子,再瞥一眼笑面虎般的柳海,心裏默默犯了愁。
這對主仆一唱一和,莫不是打什麽主意?
可人家天子發話讓他辦壽,楊元正沒有不從的道理。
回到養心殿,柳海趁着當值的空檔,私下與楊婉說話,便刻意提了一嘴,
“你們這群姑娘私下感情好,咱家是知道的,佩佩姑娘出宮後,你們應當許久不曾會面了吧?”
聞弦歌而知雅意。
楊婉何等人物,很快嗅出玄機來。
這哪裏是要見章佩佩,分明要見的是李鳳寧。
楊婉笑道,“不瞞公公,我正打算趁着祖父壽宴,請出宮的幾位妹妹聚一聚呢。”
柳海含笑贊賞,“那敢情好。”
到了八月二十這一日,天朗氣清,裴浚下朝回了養心殿,柳海陪着他立在廊庑時,看了一眼天色,
“喲,萬歲爺,今個兒天悶,這皇城裏悶得跟爐子似的,實在是難受,您一向看重楊閣老,今日楊閣老壽宴,您瞧着,要不露個面,順帶散散心?”
黃錦瞅了一眼這敞亮的秋日,秋高氣爽,無比怡人,哪裏悶了?
當着皇帝的面睜眼說瞎話的也就只司禮監掌印了。
裴浚面無表情看了柳海一眼,盯着那天色好一會兒沒說話,柳海見他遲遲沒挪步,心登時懸起,這是會錯意了?
幸在也只是一小會,那修長的腿實誠架着,跨進殿內換衣裳去了。
柳海眼神倏亮,雙掌一合,立即轉身朝外吩咐,
“來人,宣錦衣衛都指揮使彭瑜,交代下去,陛下擺駕楊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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