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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紫禁城上空的濃煙徹底消散,天際下起淅瀝的小雨,襯得這夜更靜了。
鳳寧深一腳淺一腳邁過近光右門往回走,跨過門洞時,風呼嘯而過,雨沫子就這麽裹入她眼角,疼得她眯了眯眼,她在門洞下立住,轉身問身側的韓玉,
“佩佩被關在哪裏?”
韓玉回道,“說是關去慎刑司,其實沒有,人就在慈寧宮前面司禮監的值房待着呢。”
鳳寧心裏微微好受了那麽一點,“接下來陛下會如何處置她?”
“待前朝國玺奉還,明日一早,便可将章姑娘放出來了。”
說到這裏,韓玉免不了為皇帝說話,
“奴婢說句實心話,鳳姑娘別跟陛下置氣了,陛下原也沒想為難太後與章家,是太後固持己見,眼下各方相安無事,國玺也終究回到陛下手裏,皆大歡喜,您該替陛下高興才是。章家到底是當年奉太後之命前往湘州接陛下的功臣之一,看着這一處,陛下是留有情面的,否則換旁人早料理了。”
鳳寧眼珠子一動不動,人也沒了鮮活氣,“然後呢。”
韓玉斂了斂神,“然後便是遣送回府了。”
鳳寧深深閉上眼,可這一回眼底幹澀卻是什麽都沒滑下來。
就這般沉默了許久,小內使的油紙傘也送了來,鳳寧卻突然央求韓玉道,“韓公公,算我求你,能讓我見佩佩一面嗎,我現在特別想見到她....”
“這.....”
韓玉面露為難。
可鳳寧眼底彌漫着悲傷與焦切,就像是溺水之人拽着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韓玉擔心不如她的意,回頭出什麽事,不好給皇帝交待。
權衡一番,韓玉道,
“人如今是黃都督看着,奴婢領着您過去問他老人家一句,若是答應了就無妨,若不答應,姑娘就安安生生跟奴婢回延禧宮可好?”
鳳寧拂了拂眼角的淚痕只道好。
韓玉無奈,又撐着油紙傘護送她到慈寧宮前司禮監的地界,前面便是南司房與外膳房,過去鳳寧陪着章佩佩來外膳房幫襯晚宴,曾到過此地。
拿着牌子進了司禮監,就在北面值房的檐廊看到了黃錦,黃錦原還頤指氣使教訓一個犯了錯的小內使,瞥見韓玉領着鳳寧過來,慌忙換了一副笑臉,熱情地迎了過來,
“鳳姑娘,您怎麽過來了,可是萬歲爺有旨意?”
養心殿的奴才都是人精,宮裏那麽多女官,至今只有鳳寧進了養心殿內殿,這份榮寵是獨一無二的。即便還未封妃,大家心裏都拿鳳寧當主子看,絲毫不敢怠慢。
鳳寧心裏漠然無波,面上卻是客客氣氣回禮,“黃都督,我想見佩佩一面。”
黃錦倒是沒有任何猶豫,手往前一擡,“姑娘随咱家來。”
明間敞開着的,左右各有值房數間,西次間往裏去是一間空曠的茶歇室,是平日司禮監大珰們待客之地,門口有一小內使守着,黃錦招招手示意他退開,随後立在五步遠的距離,往裏一引,沒有進去的意思。
鳳寧感激地朝他颔首,旋即掀簾而入。
屋內只點了一盞銀釭,燈芯燃了大半,光芒微弱,照不透這一室的昏暗。
鳳寧環顧一周在東北角落的羅漢床尋到了佩佩。
章佩佩還穿着那身禦前绛色官服,發髻歪了,幾縷絲發垂在面頰,遮掩住她的神情,可臉色是無比蒼白的,整個人恹恹倚着牆壁,像是從水裏撈出來,沒了精神氣。
她從來都是明媚張揚的,何時這般垂頭喪氣。
鳳寧心痛地撲過去,
“佩佩!”立即将人往懷裏摟,可惜那具身子像是爛泥一般,怎麽都扶不起來,鳳寧費了好大勁方把人摟住,
“佩佩....”
她不知該如何寬慰她,只用勁将她抱緊。
章佩佩聞着熟悉的安心的香氣,尋到了支撐,趴在她肩頭縱聲大哭。
“鳳寧.....”
這一下不知是委屈傷心焦慮還是無助,或者兼而有之,淚水綿綿滲入鳳寧的衣裳,也淋濕了鳳寧的心。
鳳寧幾度想開口,說抱歉好像也沒有可抱歉的地方,說她委屈了,危機解除,佩佩想要的局面似乎也達到了,可心裏就是有說不出的難過。
哭過一陣,章佩佩慢慢從她懷裏坐起身,兩個姑娘均紅着眼,你看我我看你,半晌也吱不出聲來。
到底還是章佩佩先開口,
“鳳寧,我走了,你一個人在宮裏該怎麽辦哪。”一出聲淚先滑了下來。
鳳寧沒料到章佩佩第一句話,不是責問她懷疑她,也不是為自己訴苦,卻是擔憂她在宮裏熬不下去,那一瞬間就仿佛天底下的雨都往她一個人身上澆來,将她淹沒了。
鳳寧哭得不能自已。
章佩佩卻以為她在自責,扶着她顫抖的雙肩,“你別難過,你別自責,我都知道的,你是什麽人,怎麽可能會算計我,一定是陛下那個狐貍欺負咱們....”
章佩佩被關之後,已然将前因後果給想明白,恨裴浚嗎,好像恨不起來,這一切源于姑母扣押國玺,可恨姑母嗎,更恨不起來,她甚至對不起姑母一片愛重之心。
章家雖是被除了禁衛軍的軍職,可侯府門楣還在,家裏人全須全尾不受牽連,太後在宮中一日,章家的風光就不會少,似乎也沒什麽可擔心的。
就是她不能做皇後了......自打姑母引薦她見皇帝第一面起,她便認定自己是要給他做皇後的,心裏也着實喜慕他,如今要被發配回府,章佩佩心裏又怎能不難過,可轉念一想,他對她這般狠辣無情,絲毫不顧念她一番癡心,她為什麽要為這樣的男人難過?
林林總總的心緒一收,最後真正擱在心坎的只剩對鳳寧的擔憂了。
最是無情帝王家,章佩佩這廂是看得透透的。
沒了她撐腰,往後鳳寧像是一株沒有遮擋的嬌花,誰都可以上來欺負一腳。
裴浚這次之所以放過她,不就是顧念章家迎立之功嗎,她有家族做靠,鳳寧靠什麽?
喜愛她時,他可以吩咐整座皇城的煙火商去城郊給她放煙花,不喜愛呢,哪日便可一道旨意發配冷宮。
眼下鳳寧只是一介女官,興許不會為人忌憚,他日有了孩子,皇寵之争,奪嫡之争,章佩佩無法想象,鳳寧留在皇宮會面臨怎樣的血雨腥風。
這一急,章佩佩用力拽緊了鳳寧的胳膊,惶惶道,
“鳳寧啊,你聽姐姐的話,不要因此記恨陛下,他沒有錯,是我姑母執拗之至,逼他至此,他也沒有傷害我,他不喜歡我,由此讓我徹底斷情斷念豈不是為了我好?你可千萬不能因我與他生分.....”
章佩佩眼底的憂懼蓄成一眶淚,哆哆嗦嗦哭着道,“因為你生分不起了,你明白嗎?”
你往後榮辱興衰均系在他一人身上,你生分不起了....
鳳寧淚痕僵在臉上,無聲地看着她沒有說話。
章佩佩生怕她跟裴浚置氣,捋着她淩亂的鬓發,一字一句繼續吩咐,
“他是天子,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要學會掩飾情緒,不要輕易在他面前露出不滿,你要學會猜他的心思,不要違拗他的旨意....往後若是他女人多了,不再寵愛你,你也不要妒忌在心,你要學會自保.....”
“玉蘇走了,我也要離開了,往後偌大的皇宮只剩你一人,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
每一個字都跟刀子似的,一點點割裂鳳寧對皇宮的牽念。
時辰不早,梆子聲敲至三更天,黃錦已在外頭催了,鳳寧沉默地離開了司禮監。
這一路步子邁得快,身後的雨跟了一程又一程,不大卻足夠浸濕的她的衣擺,幽深的宮牆東一廊西一巷,怎麽都走不到盡頭,過去巍峨堂皇的皇宮,眼下忽如一座巨大的牢籠,困得人透不過氣來。
扶着牆總算是走到延禧宮,掌事嬷嬷早得了消息,與一宮人攙着她進去,一通伺候,鳳寧就這麽上了塌,獨自一人默默聽着外頭的潇潇雨聲,閉上了眼。
儀式從子時籌備至淩晨卯時,太後當着文武百官的面,稱譽一番新帝功德,将國玺移交,裴浚呢,也給太後面子,盛贊太後勞苦功高,往後要克謹孝順讓她頤養天年之類。
太後至此徹底退出政治舞臺,往後只安心做她的老太君,等着內外命婦朝拜了。
文武百官別提多振奮了,朝政總算得以順利開展,那些積壓的折子一日功夫便分派下去。
裴浚忙得腳不沾地。
太後這廂回了慈寧宮,見了章佩佩,什麽都沒說,将她摟入懷裏,姑侄二人依偎許久,太後拭了拭淚,嘆道,
“也好,既然不能做皇後,還不如嫁去尋常府邸做當家夫人,你記住,在皇宮裏,哪怕是皇貴妃,那也是妾,那也得在皇後跟前低頭。”
太後初入宮并非是皇後,起先得封昭儀,後晉封賢妃,往後賢貴妃,先皇後去世後,先帝見她大度能容人,提攜她為皇後,至此太後在皇後的位置穩穩當當做了十幾年,這樣的經歷讓她深知,章佩佩入宮必須做皇後,那種在別人跟前伏低做小的滋味,她受夠了。
眼下既然章佩佩不能入主坤寧宮,那不如尋個侯府勳貴嫁了,沒有國母的榮光,至少有舒舒服服的自在日子過。
章佩佩釋然一笑,“侄女已經不喜歡陛下了,侄女出宮一定好好選個人家嫁了。”
太後沒說什麽,吩咐打點行裝,又賞了不少珠寶首飾,讓章佩佩風風光光出宮。
離開時,正是下午申時,昨夜的雨沒下痛快,今日天陰沉沉的,依舊燥熱不堪。
鳳寧和楊婉送章佩佩至東華門。
鳳寧雖然不見悲傷,可情緒顯見十分低落。
章佩佩将手中一個錦盒交給她拿着,又示意楊婉與她到宮門另一側說話。
兩位姑娘相視一笑,頗有泯恩仇的意味,一時誰也沒開口,不約而同看向對面的鳳寧,
鳳寧正與一小宮女說話,原先那名婢女被太後處置了,剩下的這個是在慈寧宮一貫伺候章佩佩的小宮女,太後讓她跟着章佩佩回家,小宮女是活潑的性子,将章佩佩留給鳳寧的一盒首飾打開,如數家珍與她介紹,鳳寧勉強挂上一絲笑容,默默地聽着。
看到這樣的鳳寧,章佩佩心裏說不出的難受,回過眸與楊婉道,
“楊婉,咱們倆雖鬥了很多年,卻也是君子之争,不曾傷感情。”
楊婉失笑,還是那副溫婉端莊的模樣,“我從未記恨你,甚至我很欣賞你。”
确切的說是羨慕,羨慕章佩佩可随心所欲地活着,不像她,自小被祖父嚴格要求,為世家閨範所束,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将那個位置視為目标,不敢行錯一步。
章佩佩也深知楊婉為人,即便有城府,卻不至毫無底線。
“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嗎?”
楊婉似乎料到她要說什麽,笑了笑,“你說。”
章佩佩憂心忡忡瞥着不遠處的鳳寧,
“答應我,若是将來你做了皇後,替我罩着她一輩子。”
楊婉默了默,不假思索颔首,“我答應你。”
章佩佩知道楊婉這個人,一言九鼎,從不失信。
她放心了,又重新回到鳳寧身邊,重重摟了摟她,揚起明媚的笑容,
“別送了,回去吧,待我得空,便入宮看望你。”
章佩佩揮揮手,潇灑地離開了皇宮。
鳳寧立在宮門內側,看着她慢慢走出黝黑的甬道,一點點走向光明。
那裏有一片廣袤的天際,鱗次栉比的屋舍,小橋流水人家。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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