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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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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章

    濃煙夾雜炙風吹在面頰,帶着一絲滾燙。

    鳳寧将卷卷藏在懷裏,抱着它飛快往佛堂去尋章佩佩,章佩佩也聽得消息,由人攙着往正殿後廊來,兩位姑娘在慈寧宮後院撞了個正着。

    攙着章佩佩的正是她貼身侍女,章家帶來的奴婢,她滿臉哭痕,搖了搖佩佩的胳膊,“大小姐,火燒眉頭,您別再猶豫了,再這麽下去,太後娘娘鳳體不保,章家也是萬劫不複之地呀。”

    情勢危急,章佩佩也沒權衡的餘地了,她猛一咬牙望着鳳寧,“你們去左門等我,我去去就來。”

    鳳寧知道她要做什麽,堅定地朝她點頭,待看着她進了慈寧宮後殿,那章家婢女與鳳寧又從夾門進了前院,奔至徽音左門處候着。

    正對面的徽音右門已燃起了明火,天氣幹熱,水井枯涸,打不出多少水來,宮人便将主子們日常用過的浴水一桶桶往前頭澆,可惜那火竄得快,一下躍至檐頭,若再不撲滅,火勢會蔓延至兩側廂房廊庑,屆時整座慈寧宮均有失火的風險。

    鳳寧緊張地心噗通直跳,盼着佩佩能順利拿到國玺。

    章佩佩這廂打夾道行至正殿明間,果然瞧見太後抱着國玺坐在殿中圈椅,兩名心腹女官侍候在側,苦口婆心勸太後離開,

    “您萬不能跟皇帝置氣,他性子素來強硬,您瞧他入京後何時低過頭?當年車駕都停到城郊了,一聽說打東華門入宮,他掉頭就走,不肯入京,非逼得楊首輔和您改口讓他走正陽門。”

    “當初他只是一初出茅廬的小夥子,尚且不讓步,何況如今?楊閣老的心腹被他削得不剩幾人,他已然大權在握,只差這國玺了,您別拿自己的命跟他堵,咱們賭贏了也不過如此,賭輸了您老就遭大殃了。”

    兩名老嬷嬷早已熱淚盈眶,苦勸不止。

    太後望着門外滾滾而過的濃煙,面不改色道,“先帝在世,後宮妃嫔上百人,比我得寵的不知凡幾,可先帝素來敬我,從不許那些妃子越過我去,位分賞賜也從來經我之手,我自入宮還沒受過這等氣,眼下他一藩王入嗣的混賬,不過繼給先帝做兒子便罷,如今還想拿捏我,他做夢。”

    “我告訴你們,他不敢的,哀家越從容,他就越慌,文武百官很快就要到了,他壓根不敢賭,他也賭不贏。”

    太後越發氣定神閑,将國玺擱在懷裏,臉不紅氣不喘。

    章佩佩就是這時進了正殿來,她從屏風後繞出,附和太後對裴浚一頓不滿,

    “姑母說得對,陛下此舉實在叫人寒心,姑母待他如親生,這皇位也傳給他了,姑母就這點心願,他憑什麽不答應。”

    太後看着章佩佩心頓時軟了,她自個兒不怕死,卻是擔心章佩佩,

    “孩子,你怎麽還在這裏,快些離開。”

    章佩佩不肯,撲過來跪在她跟前,覆在她膝蓋上,“侄女誓與您共進退。”

    這下太後不幹了,非讓女官把她拉起來,“不行,你快些走,這裏危險。”

    章佩佩也擺出将門女子的風範,“我不走,萬一有人進來搶國玺呢。我得護着姑母。”

    說到這裏,章佩佩忽然靈機一動,“不如這樣,我替姑母坐在這裏,國玺也交給我,姑母快轉移去後堂,外頭濃煙滾滾,陛下的侍衛都在外頭呢,他們進不來,也瞧不見是何人在這。”

    太後瞪她一眼,“傻孩子,姑母是怕死之人?你小孩子家家的,別摻和這些事,快些走。”

    章佩佩卻不管,趁着太後不防,将國玺一把奪過來,往太後身側另一架圈椅坐着,“我這就在等,你們快些送姑母去後院。”

    太後見狀連忙起身,待要斥她将國玺拿回,哪知章佩佩突然捂住肚子,“哎喲,我今日吃壞肚子了,我得去恭房...”

    章佩佩畢竟年輕,手腳也快,摟着國玺就往梢間外的恭房溜,太後一看傻眼了,

    “佩佩,你去哪兒,你先把國玺擱下,哀家沒事的...”

    太後壓根沒多想,立在格栅窗外等章佩佩。

    可惜這頭章佩佩已然抱着國玺打甬道出來,繞過夾門來到徽音左門,待尋到鳳寧二人,一面抱住國玺,一面拉着鳳寧跨下臺階,

    “走,快去見陛下!”

    二人護在章佩佩左右,擁着她往慈寧門方向去。

    而右門處的暗衛瞥見此舉,立即吩咐外頭駐守的侍衛撲火。

    水早就藏在牆根下,是現成的,待章佩佩這邊一出門,那頭侍衛十幾桶水澆過來,明火登時熄滅,只剩濃煙滾滾罩在慈寧宮上空。

    再說章佩佩這邊,與鳳寧二人打慈祥門出,往前折去養心殿。

    平日這條道這個時辰該燃燈的,今日不知為何黑漆漆一片,濃煙蓋過上空,天地間一絲光亮也無。章佩佩從來沒覺得道兒有這麽難走,前方有那麽黑,但她義無反顧,這條道她走了無數回,哪怕再黑,她也記得路。

    三位姑娘慌慌張張的,跑了一路頭釵都歪了,面頰全是汗水,待從夾道奔出,至養心殿前一處開闊地帶,忽然間前後左右有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逼近,鳳寧三人覺得奇怪,立即停住。

    “佩佩,怎麽回事?”

    倏忽間,身後伸出一只胳膊,将她往旁邊拽開。

    鳳寧吓得魂飛魄散,登時急呼一聲,“佩佩!”

    章佩佩來不及拉住她,立即循着她方向轉過身,“鳳寧!”

    就在這時,一抹光亮忽如彼岸花一般從暗夜裏悄然綻開,緊接着十幾個火把煌煌映亮這片天地。

    鳳寧眼睜睜看着自己離佩佩越來越遠,而前方那茫然不知所措的姑娘,就這麽被數十名黑甲侍衛給團團圍住了。

    “佩佩!”

    鳳寧心仿佛被人拽着往下一墜,急得眼眶迸出血絲,用盡甩開韓玉的手,

    “你們誤會了,別抓佩佩.....”

    可惜她的話還沒說完,一道無比熟悉卻又異常冷冽的嗓音從養心殿方向喝出,

    “章氏女私偷國玺,來人,拿下她,以謀逆罪論處!”

    鳳寧腳步猛地一下釘住了,仿若有無數的寒風掠進她的眼眶耳簾,她什麽都聽不到,什麽也看不見了。

    不,佩佩是冤枉的,佩佩是要敬獻國玺給陛下...

    她沒有罪,她是功臣.......

    她拼命地喊,可惜沒有人把她當回事,韓玉再次撲上來,與另外一名小宮女一左一右拉住鳳寧,小宮女被迫塞了一塊花布堵住了鳳寧的嘴。

    鳳寧纖細的手腕被勒出一條紅痕,她勠力掙紮,卻始終睜不開韓玉的鉗制,就這麽摔倒在地。

    “佩佩!”她猛咬着那團布,嘴唇都磕出血來,唯剩嘶啞的鳴音。

    前方那一團光亮處,那素來如朝陽一般熱烈的女孩,就這麽被人架住,被火光淹沒。

    鳳寧不知這一刻佩佩會如何想她,或許以為她是裴浚派去的棋子,蠱惑她将國玺偷出來,給與裴浚治罪她的機會,這一刻她忽然覺着自己像個背叛者,在佩佩身後捅了一刀。

    一種揪心的空茫湧上心頭。

    無數火光映亮章佩佩的眼,她抱着國玺劇烈地喘着氣,望着那從隆宗門邁出來,無比挺拔清俊,夜思暮想的男人。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體的龍袍,鬓角幹淨利落,修長的身影合着那明俊翩然的風姿,映着這整片天地都亮堂了。

    就在她滿心歡喜,即将把國玺奉上時,那個人離得她極遠,冷冷扔下一行話,

    “章氏女私偷國玺,來人,拿下她,以謀逆罪論處!”

    他說這話時,甚至看都沒看她一眼,目光張望慈寧宮的方向。

    章佩佩腳步猛地頓住,原先充斥着的歡喜期待以及那一腔熱忱,一下子有如被水欺滅。

    她猛烈搖頭,撲跪在他跟前,

    “陛下,臣女沒有偷盜國玺,臣女是奉太後娘娘之命,将國玺獻給您。”

    裴浚長身玉立,對她的話置若罔聞,

    回應章佩佩的是柳海,

    柳海一改往日的溫和,神色凝肅,“章姑娘,您真的是奉太後之命嗎?”

    章佩佩喉嚨一哽,她摸不準裴浚的真實意圖,這會兒只能含糊道,“柳公公,慈寧宮失火,唯恐民間掀起惡言,太後命我将國玺歸還陛下......”

    章佩佩說到此處,見裴浚依然無動于衷,整個人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心底一片冰涼。

    “陛下,臣女不可能偷盜國玺,臣女是真心想把國玺獻給您的...”

    柳海看着她心底漠然嘆息。

    可惜姑娘年紀輕,不懂朝争的殘酷,也不明白這裏頭的政治智慧。

    她偷出來獻給皇帝算什麽?

    千百年後的史書怎麽寫,皇帝蠱惑女子将國玺從慈寧宮偷回來?

    這顯然是不成的。

    國玺必須太後親自交還于皇帝,這才明明白白,名正言順。

    百官信服,百姓也無二話。

    “玉玺乃國之重器,你豈可私自偷盜?”

    銳利的铮鳴聲劃破夜空,無數尖刀架在章佩佩的脖子上,章佩佩猛然之間意識到了什麽,兩眼一翻,當場昏厥過去。

    章佩佩被人帶走了,而那裝着國玺的錦盒,由侍衛接過重新送入慈寧宮。

    慈寧宮的明火已徹底撲滅,濃煙卷了又散,只剩些許殘煙彌漫在空氣裏。

    徽音右門殘敗不堪,由人用油氈布蓋住,四下靜籁無聲,仿佛方才這裏什麽都沒發生。

    陳平一步一步穩穩當當來到慈寧宮正殿,單膝着地重新将國玺奉給太後,

    “啓禀太後,章氏女私偷國玺,被臣等一舉拿下,人正關在慎刑司,聽侯陛下與太後娘娘發落。”

    太後聽了這話,蓄着的那口氣霎時傾瀉而空,繃緊的眼角像是失去支撐,眼皮往下耷拉,整個人一下攤在圈椅裏,蒼老了幾歲。

    她忽然明白先帝臨終前為何擇選裴浚為君,瞧這一手計謀玩的那個叫漂亮。

    你不知道他從何時開始布的局,也不知那爪牙從何時伸向你。

    等反應過來時,已輸的明明白白。

    這般心計和手腕,才配做大晉的皇帝,才是真正的帝王之才。

    裴浚當然不會要章家上下的命,不過是利用章佩佩偷盜國玺的罪名,逼太後俯首。

    太後無話可說。

    早知這少年有這等魄力和手腕,她一開始就不該扣下國玺,當行懷柔之策。

    可惜已經晚了。

    章佩佩已然失去問鼎坤寧宮的資格,為了确保章家上下性命,太後必須痛快且莊重地交出國玺。

    太後神魂寂靜地盯着陳平吩咐道,“傳哀家旨意,着文武百官在奉天殿聽命,”

    “先帝駕崩伊始,天子年少,百官屬意哀家垂憐聽政,哀家夙興夜寐至而今,已兩年矣,眼下,天子即将及冠,海內休養生息,文治武功有目共睹,哀家甚慰,決意當衆将國玺交給皇帝,還政于朝。”

    陳平聞言拖着國玺起身,神色肅穆道,“臣謹遵太後懿旨。”

    陳平退下,換柳海進來親自伺候太後梳妝,

    他笑眯眯與太後行禮,“太後娘娘,陛下吩咐奴婢轉禀娘娘,他不會動章家上下一草一木,章家門楣依舊。”

    太後看着他幾度想說什麽,最終嘆了一聲,幹巴巴應道,“那就多謝皇帝了。”

    這一計,步步為營,而其中最重要的一環是章佩佩得将國玺帶出慈寧宮,裴浚又如何算到她一定會這麽做呢,太後忽然想起章佩佩身邊的婢女,以及那個叫李鳳寧的姑娘。

    柳海已伺候太後往奉天殿去了,裴浚這邊重新換了衮冕朝服正邁出養心門。

    彷徨的夜色裏,一道單薄的身影凄凄涼涼立在門前,她咬着唇,水杏眼布滿委屈和憤怒,倔強地擋在他跟前,

    “陛下,您明知道她那樣喜歡您,冒着背叛太後的風險,也要将國玺送到您手中,您為什麽要這樣利用她?傷害她?”

    她寧可裴浚将佩佩驅逐出宮,也好過往她心裏插一刀,讓她背負背叛太後的罵名,兩邊不是人。

    滾燙的熱意從眼眶奪出,蓄成水珠一顆顆往下砸。

    鳳寧險些站不住了,卻強撐着要為章佩佩讨個說法。

    裴浚眼眸深深眯起,眼底全是無情和不耐,

    “李鳳寧,你以什麽身份跟朕說這些話?”

    他有功夫在意章佩佩的想法?于他而言,一個不喜歡的女人,徹底讓她死心是最好的方式,他從來沒功夫理會這些兒女情長,這輩子為數不多的溫柔也只是給了眼前的李鳳寧。

    至于章佩佩如何作想,他不關心,也不在乎。

    能保住章家,已然是他給與太後最大的面子。

    鳳寧聽了這話,喉嚨跟啞住似的,沒錯,她确實沒有資格質問他,她現在連他女人都不算,只是一個無名無分的女官。

    裴浚這句話徹底拔除了鳳寧心底的顧念,鳳寧強忍着戰栗,往前一步,

    “陛下,您實話告訴臣女,臣女與佩佩商量着如何把國玺偷回來給您的事,您是不是也知曉?”

    否則他又如何算到章佩佩一定會偷出國玺,再布置這麽完美的計謀呢。

    裴浚盯着那張蒼白的小臉,不假思索颔首,“是。”

    養心殿乃至整座皇宮沒有什麽事真正能瞞得住他。

    他不僅知道李鳳寧與章佩佩密謀此議,甚至早早敲打了章佩佩身邊的婢女,讓她暗中鼓勵章佩佩投誠。

    他早已布下天羅地網,逼着太後交出國玺。

    鳳寧對上他冷硬的神色,心一下子被挖空,無力地笑了笑。

    果然,那些溫文爾雅只是表象,被太後刁難無還手之力全是他的僞裝,所有人包括她在內,都只是他的一步棋子而已。

    她第一次真真切切看到了一代帝王的冷酷和無情,她全心全意的仰慕于他而言又算什麽呢?

    鳳寧倉惶後退幾步,纖細的身子就這麽撞在宮牆,整個人失魂落魄,像是深夜海面上一葉無處可歸的扁舟。

    裴浚看着她這副模樣,怒火不可遏制竄至眉心,

    “李鳳寧,朕在你心裏,難道比不過一個章佩佩?”

    “章家門楣依舊,她又不損失什麽,出了宮照樣安安分分嫁人。朕有錯?”

    鳳寧深深吸着氣,心口堵了岩漿般難受。

    他沒有錯,他只是沒有考慮她與章佩佩的感受罷了。

    他沒有想過,當他将她從佩佩身邊拉開,讓佩佩獨自面對所有刀槍劍林時,對于她和佩佩這份友情是何等殘忍地傷害。

    她不想背叛佩佩,那個拍着胸脯發誓要罩着她一輩子的人。

    她不想扔下她,那個任何時候毫不猶豫偏愛她的女孩。

    那是她心目中的一束光哪。

    就這麽被他給生生掐滅了。

    鳳寧心痛如絞,拂去眼角所有的淚,望着那張冷峻面孔,一字一句開口,

    “陛下,您做這些時,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哪怕一點點。”

    “沒有!”裴浚失望地看着李鳳寧,已經不想再與她分辨,他側過身冷漠地吩咐韓玉,

    “送她回延禧宮,讓她冷靜冷靜。”

    撂下這話,他大步前往奉天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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