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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心如寒冰,連着那冷冽的寒風也不覺得冷。
鳳寧一口氣跑了老遠,方才沒留神竟然闖到了奉天殿後面的內右門,方覺走錯了方向,又往回折,好在柳海的人及時跟了過來,生怕她天寒地凍傷了身子,幹脆開了內右門,領着她悄悄從乾清門前過,打內左門到了東六宮,順順利利送她到延禧宮門前方撒手。
早過了下鑰的時辰,延禧宮宮門緊鎖,鳳寧待要上去敲門,想起自己這副模樣,被楊玉蘇瞧見又當如何。
鳳寧良善乖巧,從不叫人替她操心,遂慌忙将淚水擦去,理了理蓬亂的衣裙,又正了冠帽,這才扣了扣門環,延禧宮的守門小太監早得柳海親自敲打過,從門縫瞥見是鳳寧,登即醒了神将人迎進門。
鳳寧與他道了謝,匆匆往西廂房的梢間來,門并未上拴,鳳寧輕輕一推便開了,屋子裏黑漆漆的,楊玉蘇睡得正香,她循着地兒掏出火折子點了一盞琉璃燈,悄悄進了浴室,折騰半晌回了寝室,卻見楊玉蘇揉着眼擁着被褥坐在角落。
楊玉蘇打起精神問,“怎麽回的這麽晚?”
按理這會兒即便不歇在皇帝的塌上,也該在西圍房的值房,怎麽深更半夜回了延禧宮。
鳳寧撫了撫衣裙,含笑坐上了塌,“我沒事....”
楊玉蘇斜了她一眼,“當我瞎子?”
鳳寧苦笑,慢慢挪上塌靠在她肩口,半帶嬌嗔,“沒什麽,就是跟陛下拌嘴了。”
她當然不會據實已告,她怕楊玉蘇會為她做出什麽事來,上回佩佩頂撞皇帝已經夠讓她愧疚了。
楊玉蘇聞言反而失笑,“你都有本事跟陛下拌嘴?這算什麽,打情罵俏?”
鳳寧将苦澀往肚裏咽了咽,淚水擦在她衣襟,嘟囔着道,“行了,人家難過呢,你好意思打趣我。”
楊玉蘇想起裴浚那個脾氣,又嘆了一聲,“伴君如伴虎,這話是沒錯的,他能護着不讓旁人欺負你,卻指不定自個兒欺負你。”
這話可不是一語中的?
鳳寧閉了閉眼不想深想下去,“時辰不早,快些睡吧。”
尚服局還有一大堆事等着楊玉蘇料理,她一阖眼就睡過去了。
鳳寧這一夜也睡得極好,不僅極好,甚至一覺睡到日上三竿。
她這輩子經過太多風浪,性子又嬌憨,太多激烈的情緒一旦灌入腦海,她便陷入一團漿糊,就是這團漿糊令她反應遲鈍,次日醒來瞧見高升的日頭,好像沒有什麽過不去。
她照舊收整衣冠前往番經廠。
臘月二十五了,有些工匠家裏離着遠,早早跟李老頭告假回家過年,李老頭是個很護短的領班,即便上頭壓着再重的公務,該吃吃該喝喝,底下兄弟要過年,那便是聖旨都不管用,番經廠的掌事公公拿他也沒轍。
鳳寧拎着壺小酒來到後院尋到李老頭,院落不小,正中三間值房,供主事辦公,左右兩排廂房是工匠們刻字之處,再往後便是刻印的廠房,是個大通間,李老頭正在值房內給一名工匠發放年底俸祿。
鳳寧站在一旁看了會兒,等人離開方湊在他對面坐下,
“司禮監的批複還沒下來,您怎麽自個兒先墊上了?”
李老頭老神在在聳聳肩,“這位老弟家裏上有老下有小,阖家靠着他這點銀子過活,我不墊給他,他怎麽過年?至于上頭,還能短了我的不成,即便缺金少銀,不是還有你替我聲張麽?”
鳳寧苦笑,她如今在養心殿怕是說不上話了。
鳳寧本就起得晚,這會兒已是午時,李老頭吩咐去廚房打飯,也給她捎了一份,二人邊吃邊說話,李老頭見鳳寧今日格外沉默,喝酒也比平日喝的還兇,有些疑惑,
“怎麽,小姑娘,心情不好?”
鳳寧當着李老頭也就沒藏着掖着,有時不是那麽親近的人說起話來反而沒有顧慮,
“嗯,心情不大好。”
“跟心上人鬧別扭了?”李老頭真不愧是火眼金睛,可鳳寧豈會承認,臉一紅嗔道,“是跟我爹爹吵架了。”
“哦,怎麽回事?”
鳳寧随便尋個借口敷衍過來,“就是過年沒地兒去了呗。”
李老頭聞言忽然沉默了,片刻一小內使進了屋,遞個油紙包的馍馍給李老頭,李老頭轉而就給了鳳寧,“吶,吃。”
鳳寧微微一愣,“這是什麽?”
“肉夾馍啊,你不是喜歡吃肉夾馍麽?”李老頭理所當然道。
鳳寧忽然就驚住了,“您怎麽知道我喜歡吃肉夾馍?”
李老頭咧嘴一笑,“冬月初十闵老頭過壽,你也在,逮着個肉夾馍吃得極香,你忘了嗎?”
鳳寧眼眶驀地一酸,握着個肉夾馍不知說什麽好。
“謝謝您了。”
李老頭這輩子吃過太多苦,這一生與他而言已是“輕舟已過萬重山”,他安撫鳳寧,
“孩子,這世上除了生死再無大事,甭管天崩地裂,能有一口好吃的能得一草席裹眠,湊合着過就得了,除夕不能回家就不回嘛,自我家那娘們過世這麽多年,我就獨來獨往,不也挺好?除夕嘛,也就那樣,還怪鬧遭遭的。”
鳳寧咬着肉夾馍聽着聽着就笑了。
她真是很幸運,能遇到這些可愛的朋友,對,她把李老頭當做她的忘年交。
傍晚鳳寧離開前,李老頭吩咐她,“如果除夕實在沒地兒去,就來我這兒,陪我喝酒。”
鳳寧笑着朝他擺手,“好嘞。”
經過李老頭這番開導,鳳寧心情果然松快了一些,什麽位分,她現在已經不當回事了,貴人也好,才人也罷,又能如何,被困在那一隅殿宇人這一生又有什麽意思。
至于他罵她腳踏兩只船,鳳寧嗤哼一聲,兩只船算什麽,她若是有腳還要腳踏三只呢,她就這麽自個兒跟自個兒樂呵,把事情從心裏劃過。
偶爾照舊去養心殿西圍房,卻絕不會往正殿湊,只要外頭站班的內侍通禀“陛下回宮了”,她就鑽進西圍房不露面。
裴浚打前朝回來,手裏捏着一冊文書,大步往養心殿來。
禦前的人照舊往廊庑站班,瞧見他踏進養心門,齊聲跪下行禮。
裴浚平平掃了一眼,随後目不斜視進了禦書房。
柳海順着他目光往站班的女官與內侍看了一圈,又悄悄往西圍房瞥去一眼,暗自磨了磨牙,招呼人進去奉茶。
進來的是楊婉,她親自上前奉茶,又将早準備好的一遞文書擱在禦案前,
“陛下,內閣和各部已将明年財政開支預算給呈上來了,依照您先前提的幾處已做更改,今年各部的收支賬目彙總也有了眉目,只是工部與兵部有幾張票拟,戶部那邊不給勾簽,說是不在預算之內,閣老們僵持不下,待您裁決。”
裴浚神色略略有些冷清,只淡聲道,“擱下吧,朕等會兒瞧。”
楊婉看得出來皇帝有些心不在焉,也不敢多話,退去一旁。
緊接着梁冰也進來了,經過沒日沒夜的奮戰,梁冰徹底将內庫所有賬目都捋清,哪些衙門多花了銀子,哪些掌事有鋪張浪費之嫌,一目了然。
這些賬目用牛皮紙封住,封皮上齊齊整整寫着“丙午年內庫收支賬目”九字,字跡談不上挺拔秀美,卻是一筆一畫寫得極為認真,頗有幾分笨拙圓融的可愛。
不用想也知道是誰寫的。
裴浚将目光移開,悶悶喝了一口茶。
茶怪燙的,他喝了一口蹙眉擱下,“換涼的來。”
楊婉深深看了一眼裴浚,覺着他今日有些反常,立即領命出去重新備茶。
梁冰反倒是眼觀鼻鼻觀心,皇帝不多說一個字,她也不多吭一聲。
那夜二人鬧掰,也就守夜的幾人知曉,梁冰是其中之一,具體因何吵架梁冰不知,不過李鳳寧那是什麽性子,她能招惹皇帝?
必定是皇帝欺負了李鳳寧。
是以今日故意要鳳寧替她寫了這份封皮。
梁冰也說不上來是何意圖,但她就這麽做了。
裴浚确實被這一行熟悉的字跡給刺激到了。
三日,連着三日,她愣是不曾在養心殿露面,即便來了,也不往禦書房來認個錯。
常言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她倒是硬氣,非要跟他犟。
裴浚發現,李鳳寧骨子裏壓根不是表面那般軟糯可欺,她有脾氣得很。
楊婉很快重新奉了茶進殿,裴浚喝了一口溫茶,心裏那點子不痛快也慢慢被壓下。
那麽多朝務需要他料理,他有什麽功夫在乎一個女官?
楊婉提的兩樁事實則是辭舊迎新最重要的國務,來年社稷民生全部就在那份預算折子裏。
這也是內閣與六部堂官在年前需定下來的章程,一時半會議不好,裴浚不急,重新把折子發回去,
“明日卯時三刻,召集閣老與六部堂官文華殿議事,總歸當着面捋清楚才行。”
楊婉應下。
接下來便是梁冰的內賬,內賬裴浚心裏比誰都清楚,梁冰做事又最是細心謹慎,他不必費心,草草掃過一眼便交給東廠按律查辦,
“除夕這一日,朕要在交泰殿宴請藩臣與皇親國戚,章佩佩一人忙不過來,這樁事你協理。”
“臣女遵命。”梁冰屈膝。
除夕宮裏不僅有大宴,更有節慶錢賞賜,各诰命夫人入宮給太後請安種種,連在京的外國使臣也會被邀請入宮吃席,諸務繁雜。
到了除夕前一日,宮宴預備妥當了,柳海召集所有內侍與女官在正殿核對流程,順帶清點各自手中的活計,鳳寧幫着梁冰準備節慶錢的發放,這一回逃不了,跟着進了正殿。
柳海還在裏頭回話,章佩佩便悄悄往後側了側臉,湊近鳳寧耳根道,“忙完明日午宴,柳公公給咱們發完賞錢,咱們就可以回家過年啦,鳳寧你回李家嗎?”
鳳寧沒有告訴她實情,自然是回道,“當然回家啦。”
除夕是跟家人團聚的日子,她不能讓兩位姐姐替她挂心。
章佩佩這幾日确實忙昏頭了,沒注意到靠近鳳寧時她身上有騰騰的燙意,揉着眼睑道,“好,若是開年有空,你便來我家玩,元宵那日我帶你和玉蘇去城隍廟玩。”
鳳寧說過想逛花燈,佩佩一直記在心裏。
元月初一至十六,朝廷封印,十八名女官也不用入宮當值,宮裏六宮一司本就有足額的女使,有的是人幹活,至于楊婉梁冰與鳳寧三人,既然朝廷封印,自然也不用處理政務,大家可以舒舒坦坦回去過個年。
不一會,一身明黃龍袍的裴浚與柳海一道出來了。
女官一一跪下磕頭,鳳寧餘光瞥着那雙烏金鹿絨靴,心隐隐刺痛了一下。
聽得上首傳來一聲清冷的“平身”,她跟在衆人身後起身,雙手合在腹前,眼神低垂,那臉色就像是無欲則剛的女菩薩,沒有半分波瀾。
一輩子的女官,有什麽不好?
每月有五兩銀子俸祿,得了機會出宮還能去前朝市買些喜歡的首飾衣裳。
挺好的。
鳳寧這樣想。
這樣的事本無需皇帝親自過問,但裴浚就坐在上首旁聽,白皙的手指輕輕按在眉心,雙目微阖,還是那副漫不經心的神色,叫人摸不清他的底細。
柳海一一布置下來,輪到鳳寧時,柳海問道,
“節慶錢都備好了?”
鳳寧側出一步,颔首行禮,“已準備妥當。”
“名剌核對過?金額可不能有錯。”
鳳寧又回,“我與梁姐姐核對了兩遍,應當不會出錯。”
“應當不會出錯是什麽意思?”一道冰冷的嗓音壓了下來。
裴浚突然睜開眼,眼神帶着銳氣,“你對自個兒經手的事尚無把握,你來朕跟前回什麽話?”
鳳寧喉嚨堵了堵,垂下眸一字一句回,“就是絕不會出錯的意思。”
語氣梗梗的,還在跟他犟。
裴浚眼一阖不再說話。
柳海看着暗中較勁的二人,默默掐了一把汗,繼續又問,“那鳳姑娘出宮過年嗎?”
鳳寧微微錯愕,下意識看了一眼裴浚,遲疑着回道,“我...會出宮。”
裴浚聽到這四字,唇角極輕地掀了掀。
如果他沒記錯,上一回纏綿時,她明明告訴他,會留在宮裏過年。
柳海果然露出遺憾,“還以為鳳姑娘不出宮,最後給姑娘們發放賞錢的事就交給你呢。”
鳳寧下意識要應下,終究是忍了忍沒吭聲。
梁冰見狀接過話,“那還是由臣女經手吧。”
回到西圍房,鳳寧有些撐不住了,十六歲的女孩兒,顧念這個,顧念那個,一腔委屈咽不下吐不出,就這麽把自己嘔出了病,前兩日往番經廠跑得太勤,幫着工匠們把賞錢發下去,吹了幾口涼風,今日晨起額頭有些發燙。
好在不是很嚴重,鳳寧勉強撐住,午膳過後迷迷糊糊裹着被褥在值房睡下了。
值房人來人往,見鳳寧睡得踏實,也無人在意。
偷偷喝了幾口姜茶,略略發了汗,人好受一些,夜裏照舊幫着章佩佩去交泰殿布置明日午宴。
忙到深夜,章佩佩自個兒嘴裏起了火泡,疼得直哎喲,見鳳寧面色略有些發白,權當跟她一般累壞了。
“明個兒我送你回府。”
鳳寧直道不用,“我跟玉蘇姐姐回去。”
到了玉蘇這兒,她又笑說,“我要跟佩佩姐去前朝市買些絹花。”
楊玉蘇在後宮準備除夕夜給宮女們發放的新裳,章佩佩在前朝忙午宴,二人沒有機會打照面,被鳳寧騙了個正着。
兩廂都以為鳳寧有着落就不費心了。
除夕午宴一結束,楊玉蘇這邊先出宮,章佩佩早早吩咐宮人将衣裳什物捎去了慈寧宮,夜裏說是在慈寧宮守夜,太後卻曉得她一片孝心,拒絕道,
“你一年到頭都在陪哀家,過年無論如何要回章家。”
章佩佩也嫌宮裏規矩多,就不推辭,打西華門回去了。
鳳寧等着人走幹淨,回到延禧宮梢間,尋來過去章佩佩留下的清熱解毒丸,兌了些水服下去,顧不上吩咐宮人給她留膳,一股腦往塌上一躺,渾渾噩噩睡下了。
好在延禧宮的掌事嬷嬷循例查房,瞧見梢間被窩裏鼓囊囊的,湊近一瞧,只見鳳寧睡得正昏沉,小臉一片不正常的潮紅,明顯是着了病,唬得跟什麽似的,
“姑娘,您沒回去?”
慌忙吩咐小宮女打水伺候她,自個兒急着去養心殿報訊。
柳海夜夜送燕窩粥過來通過誰?可不就是這位延禧宮掌事嬷嬷麽。
鳳姑娘在養心殿那位心裏的分量,嬷嬷還是有數的。
奔至養心殿,說是皇帝去慈寧宮陪太後守夜去了,轉而又往慈寧宮跑。
可巧上了廊子,遇見外出的韓玉,一把拽住他,“韓公公,快些去告訴掌印,鳳姑娘病糊塗了,如今人還在延禧宮沒回去呢。”
韓玉臉色一變,轉身進了慈寧宮,裏頭太後正與裴浚圍爐夜話,夜空時不時綻放些許煙花,太後想起先帝在世的日子,心生悵惘,裴浚有一搭沒一搭聽着,偶爾附和幾句,偶爾悶聲不語。
柳海正在奉茶,瞥見韓玉躲在琉璃窗外急使眼色,心知出了事,悄悄掀簾出來,聽了韓玉幾句耳語,直道糟糕,回過眸來,快速踱至裴浚身側,附耳低禀,“陛下,鳳姑娘病重。”
裴浚猛地擡起眼,一股陰霾從心頭一閃而過,他幾乎是拔身而起,速度之快令身側的太後都吓了一跳。
“皇帝這是怎麽了?”
裴浚神色依然是鎮靜的,唇角甚至還挂着笑意,“時辰不早,皇伯母早些歇着,朕再去崇敬殿探望姨母。”
太後原打算趁着今夜機會,提一提立後的事,聽了這話面露不快,
“隆安太妃雖是你姨母,可你是天子,哪有天子大除夕去臣下殿中的道理,不如派人将隆安太妃請來慈寧宮吧。”
裴浚面不改色,“好,朕親自去接。”
太後給噎住了。
知他是鐵了心要走,太後臉色越發難看,大除夕跟皇帝鬧不愉快,會驚動內閣,太後終究無法,沉着臉起身往內殿踱去。
裴浚對着她背影施了一禮,轉身撩袍快步踏出慈寧宮,慈寧宮往西過隆宗門和內左門方到東六宮,平日這兩座宮門是不開的,裴浚親臨自是暢通無阻,一面腳底生風,一面神色陰沉問柳海,“請太醫了嗎?”
柳海小跑方能跟上他的步伐,“已經吩咐人用小轎擡着老太醫去延禧宮。”
裴浚不說話了,就這麽馬不停蹄趕到延禧門前,乍然擡眸看了一眼延禧宮三字,裴浚略略斂了斂神。
李鳳寧在延禧宮住了有大半年,這是他第一次主動過來探望她。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八百年頭一遭為李鳳寧低頭。
顧不上多想,裴浚掀起蔽膝大步踏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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