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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養心殿的地龍燒得有些旺,裴浚本就年輕氣盛,頗有些受不住,便信手扯了扯領口,吩咐內侍将支摘窗推開一些,寒風迫不及待灌了進來,将禦書房的熱浪一掃而空,裴浚肅然坐在案後繼續看折子。
是布政司官員送來的年終問安折,裏頭羅列各地敬獻的特産,諸如珍珠,煙花,人參一類。
裴浚看的無聊,卻還得一一批複。
博古架上的西洋鐘指向申時三刻,還沒有李鳳寧的動靜。
裴浚折子擱了下來,目光眺去窗外,宮人駕着木梯正在更換全新的彩綢,除夕在際,她身份終究與旁人不同,是不是該賞些什麽,正這麽琢磨着,外頭廊庑傳來腳步聲,不一會,去打聽消息的小內使躬身入內,打着千兒下跪道,
“回禀陛下,奴婢沒接着鳳寧姑娘。”尾音微微有些打顫。
裴浚眯了眯眼,折子徹底撂下,語氣泛冷,“什麽意思?”
內侍苦着臉答道,“陛下,奴婢趕到李府時,說鳳寧姑娘已回宮,半路尋了一遭,結果看到...”
“看到什麽?”
“看到鳳寧姑娘與永寧侯府世子在書鋪裏見面。”內侍說完頭低下去,壓根不敢看皇帝的臉色。
裴浚足足愣了半晌,方回過神來,發出一絲極沉的冷笑。
他在這惦記着賞什麽節禮給她,她倒是好,私下見前未婚夫去了。
她是不是忘了承諾過他,再也不見韓子陵?
惱怒不可遏制湧上心頭,裴浚按着眉心臉都氣青了。
韓子陵自然要處置,但他更恨李鳳寧拎不清。
裴浚在心裏罵了李鳳寧一句愚蠢,喚來東廠提督,使個眼神讓他去料理此事。
*
鳳寧這廂突然被人拽了一把,唬了一跳,待擡起眼發現是韓子陵,她臉色就變了,狠狠将胳膊抽出,對着他怒斥,
“韓世子,你這是做什麽!”
鳳寧待要往外走,韓子陵及時喝住她,
“李鳳寧,你的信物不要了嗎?”
鳳寧止住腳步扭頭看他,
韓子陵緩緩籲了一口氣,負手往裏一比,
“咱們有話好好說。”
這是一間茶歇室,平日供顧客臨時讀書歇息所用,當中有一張狹長的黃梨木長案,案頭沉香袅袅,筆墨俱全。
鳳寧猶豫了片刻,招呼嬷嬷侯在門口,慢步跨進,也不落座,而是隔着一段距離冷冷睨着韓子陵,
“有什麽話快說,說完将信物還給我。”
韓子陵目光不由地在她面頰落了落,對上她清冽的目色微微有幾分赧然,他拱袖賠罪,
“鳳寧,今日唐突是我之罪過,我就是想問你一句,陛下可有納你為妃的意思?”
“這關你什麽事?”鳳寧忿然截住他的話。
韓子陵也知道如今他吃回頭草,十分地掉臉面,可事已至此,也沒什麽好遮掩的,遂開誠布公道,
“鳳寧,我承認過去我對不住你,我現在後悔了,後悔當初沒能堅持婚約,我如今自讨苦吃我認,可我實在忍不住要問你一問,你真的打算留在皇宮嗎?皇宮不适合你,你那麽天真單純,留在皇宮遲早要出事。”
鳳寧聞言不怒反笑,“那依你的意思,我去陛下跟前求情,讓陛下放我出宮,重新嫁與你?”
韓子陵喉嚨微微一堵。
鳳寧譏笑,“你覺着陛下會答應嗎?”
韓子陵也滿臉愁緒,“鳳寧,若是陛下真心喜歡你,我無話可說,可如若陛下無臨幸你的意思,你便等女官期滿出宮如何?”
他也知道這樣的希望很渺茫,可就是忍不住祈盼,若萬一李鳳寧有機會出宮呢,他願意八擡大轎,再續前緣。
他今日便是告訴李鳳寧,他願意再等她一年。
鳳寧不想與他廢話,只伸手道,
“将信物還于我,否則我便去聖上跟前陳情。”
韓子陵苦笑道,“鳳寧妹妹,并非我不想把信物還給你,實在是你姐姐拿着我祖母的信物不還,欲以此要挾逼我娶她,我只能拿着你的信物,迫着你父親給她施壓。”
李巍被貶,現在兩府的婚事是議不下去了,李巍要是聰明,就該盡快解除婚約,不要拿李鳳寧的信物給皇帝添堵。
鳳寧給氣紅了眼,“韓子陵,你們倆的事莫要牽扯我,把我的東西還于我,咱們兩清。否則,聖上問罪,是你韓家吃虧。”
韓子陵也不讓步,“那就請聖上出面,幫忙解除兩府婚約更好,我也求之不得。”
天色不早,鳳寧還得在落鑰之前回宮,見韓子陵軟硬不吃,不敢耽擱下去,遂氣得轉身離開。
李府馬車将她送至東華門外,李鳳寧又囑咐嬷嬷将今日之事告訴李巍,讓李巍務必處理幹淨,早日拿回信物,随後便急急忙忙趕回延禧宮。
楊玉蘇比她先一步回來,見她面色頹喪,忙問道,“小祖宗,你怎麽才回來?可是出了什麽事?”
鳳寧搖頭,疲憊地坐下喝了一盞茶。年關時節,誰家裏都有些雜七雜八的煩心事,燕承前段時日送了很豐厚的節禮給楊家,楊玉蘇心裏煩着呢,鳳寧那點事也不好說出來讓她挂心,
楊玉蘇便道,“方才佩佩遣人遞話,說是今夜辛苦你替她去禦前侍奉夜宵,她有事今晚回不來了。”
鳳寧啊了一聲,“她不回來嗎?”
這會兒不知為何有些踟蹰。
楊玉蘇揶揄地看着她笑,“怎麽,以前樂呵呵往養心殿跑,今日不願意去了?”
鳳寧被她說的臉紅,“成,我這就收拾去養心殿。”
入內沐浴更衣,匆匆用了幾口晚膳便趕到養心殿。
将将繞過玉影壁,莫名覺得今夜養心殿的氣氛有些凝肅,過去雖嚴謹,至少左右廊庑有人交頭接耳小聲說話,養心殿正殿廊子下少不了人影穿梭,今個兒倒是奇了怪,人一個沒少,卻是個個跟泥菩薩似的,沒了聲氣兒。
鳳寧也顧不上細問,立即去了禦膳廚,看了一眼今夜給皇帝準備的夜宵,依着皇帝口味調整了用料,又親自煮了一盅核桃奶酪,帶着宮人往養心殿來,如往常行至廊庑下,幾位禦前大珰今個兒倒是聚得齊,各個神色各異盯着她瞧。
鳳寧很不好意思,屈膝施了一禮,衆人避開不受她的禮。
柳海上前輕聲問道,
“回來啦。”
迎着入內,打開食盒一疊疊菜查驗,無誤後便合上,擺手示意韓玉送進去。
鳳寧待要跟上,柳海忽然攔住了她的路,“鳳姑娘,主子今日心情不大好,誰也不見,姑娘回值房歇着吧。”
這還是鳳寧頭一回被攔在門外,心裏吃了一驚,不過她也沒多想,退出殿內,與其他人一道立在廊庑站班,西圍房今夜只梁冰在當差,楊婉不能夜值,便回了延禧宮,廊下只鳳寧一個女官。
寒冬臘月,夜風跟刀子似的不要命往面頰扔,鳳寧有些承受不住,卻也曉得今夜不同以往,不敢擅自離開,果不其然,柳海方進去不久,便提着那盅核桃奶酪出來了,其餘的食盒留下,唯獨這盅她親自做的夜宵給遞了出來,鳳寧心咯噔一下,已有了不妙的預感。
“公公,怎麽了這是?”鳳寧迎上去,忍不住往禦書房方向瞥了一眼,厚重的布簾遮住了裏面的情景,她一無所獲。
柳海神色複雜看着她,猶豫了片刻還是據實已告,
“萬歲爺說,這盅奶酪您自個兒喝了吧。”
鳳寧再笨,也曉得出了岔子了,酸楚密密麻麻覆上心尖,她忍住淚意問他,“公公,陛下在生我的氣?我做了什麽惹陛下不高興嗎?”
柳海也不知自己這會兒該不該說實話,禦書房那位可是從不喜人多嘴,可就這麽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柳海最終冒着風險,領着鳳寧到了廊庑盡頭的茶水間,一五一十把事情經過告訴了她。
“東廠的缇騎以不敬聖上為由,将韓子陵打了個半死不活扔回了永寧侯府,至于您,陛下這頭是不願見您,龍顏大怒呢。”
鳳寧聞言臉色都白了幾分,當即明白了事情始末,急道,
“公公,您放我進去吧,我親自與陛下解釋,事情不是那麽回事。”
柳海苦笑道,“老奴也想放您進去,可陛下沒開口,擅闖是什麽罪名,姑娘不會不知道。”
鳳寧沒法子了,跪在禦書房門口請罪。
一刻鐘過去,裏面沒有動靜,又是兩刻鐘過去,到了亥時三刻,平日這會兒皇帝都該寝歇了,可裴浚就立在那兒,單手寫行書,神色跟暗夜的深湖似的,沒有半分波瀾。
柳海實則看不下去了,跪下跟他磕頭,
“陛下,鳳姑娘在外頭跪了許久,那麽年輕的姑娘,膝蓋跪出毛病可不好,您就見見她,萬一有什麽隐情,也省得兩廂生了誤會。”
裴浚沉默片刻,将大狼毫一扔,寒聲道,“讓她進來。”
柳海慌忙朝門口的韓玉使眼色,韓玉掀開布簾,讓鳳寧進去。
鳳寧挪着酸脹的膝蓋,進了禦書房,先悄悄瞥他一眼,裴浚坐在案後不知在看什麽,眼簾低垂辨不出情緒,鳳寧立即撫裙跪下,解釋道,
“陛下,臣女今日不是刻意要見韓子陵,是他攔住了我的去路。”
柳海這廂早早領着人都退開了,禦書房只裴浚與鳳寧二人。
裴浚聞言擡起眸,冷冷凝睇她,“他為何攔你去路?”
“因為....”鳳寧突然猶豫了一下,他慣不喜歡她與別的男子牽扯,可惜她偏生攤上了這麽一樁腌臜事,鳳寧心中嘆了一氣,無奈坦白,
“因為最初長輩訂婚的信物還在他手裏,我想拿回來。”
裴浚臉色徹底變了,像是平暗的湖突然刮起一陣幽戾的風,是暴風雨來臨的前兆。
鳳寧被他這副臉色給吓出了汗,“陛下,退婚之時,我的信物還給了我爹爹,我爹爹原是等他與嫡姐成婚,便可順理成章将信物要還與我,可偏生後來發生了那麽多事,那韓子陵拿着那枚信物逼我爹爹退親,我姐不肯,他便不肯還,兩廂僵持....”
裴浚不等她說完,面色沉沉截住話,“你為何不早告訴朕?”
鳳寧喉嚨哽了一下,“我....”
他們到凡事可坦誠相待的地步嗎?
他總那麽高高在上,不喜人給他添麻煩,總總告訴她,人要自立自強,誰也靠不住得靠自己。
她有什麽底氣告訴他,求他幫忙把信物要回來。
直到今日,得知韓子陵死不悔改,她是打算回來禀報于他的,可惜被他搶先一步發覺。
“那日您出面申斥了我爹爹與韓家,我以為他們便能順利交還信物,可誰又知....”
“你可以告訴朕...”裴浚面色近乎發木,唇角甚至勾起幾抹難言的嘲諷,
“李鳳寧,一面不肯接受朕的冊封,一面舍不得拿回信物,你莫非想腳踏兩只船,等女官期滿朕不給你貴人之位,你便可出宮去做人家正牌的世子夫人,是嗎?”
他的字像是從冰窖裏擰出來,帶着淬人的寒意。
鳳寧懷疑自己聽錯,不敢相信他會這麽揣度她,淚意已汩汩外冒,卻被她生生忍住,鳳寧深吸一口氣,哽咽着質問,“在陛下心裏,鳳寧是這樣的人?”
她委屈極了,嘴唇快咬出一絲血線。
裴浚話出口便後悔了,以李鳳寧那單純的性子,又怎麽可能有那樣的城府,他不過是生氣一時口快,可他是天子,話已出口,便是覆水難收,他不習慣低頭。
“李鳳寧,朕今日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接受才人位分,待你有了身孕,朕晉升你為貴人,如若不然,你便在女官任上待一輩子,你想清楚回答朕。”
眼前那張清隽的臉忽然之間模糊了,水光從她眼前一行行跌落,那雙黑漆漆的水杏眼空得跟窟窿似的,什麽精神氣都沒了,
鳳寧一字不言,漠然對着他的方向磕了一個頭,僵硬地退出了禦書房。
柳海雖然将旁人打發了,自個兒卻守在外頭,将方才二人那番話聽了個正着,見鳳寧慘白着一張臉出來,急得跟什麽似的,勸道,
“好姑娘,萬歲爺在氣頭上,可千萬別計較則個,那些話萬不能往心裏去,且先回延禧宮歇着,有什麽事過幾日再說...”
鳳寧如同從水裏撈出來一般,目光不知落在何處,沒有半分反應。
柳海還待再勸,裏面傳來裴浚一聲冷喝,
“你再多嘴,朕割了你的舌頭,你讓她走!”
聽了這話,鳳寧驀地回過神,一咬牙頭也不回沖出了養心殿。
柳海望着她決絕的背影,兩手一攤,暗自叫苦。
外頭的那位可以不管,裏頭卻不能不勸,他硬着頭皮提着一壺茶進來,卻見裴浚換至東窗底下的炕床坐着,龍靴退去,屈膝靠着引枕,手肘搭在膝蓋按住眉心,俊臉陷在陰影裏瞧不出真章。
不過看樣子,該是氣得不輕。
柳海上前斟了一杯茶,默默退至一旁。
裴浚氣大發了,但凡她方才說一句軟話,他也不至于動那麽大肝火,她倒是好,硬氣地抗旨離開。
她有本事別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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